正事忙完，柯禮收好資料，順帶看了一眼微信群，有點意外：「安藍也在。」
需要根正苗紅地鍍鍍金，需要做上行下效中的那個上。
溫以寧是來辭職的。
高明朗右臉還能看出紅腫，溫以寧那天下手不輕。他心裏記恨，指著說：「重要崗位的離職牽扯太多保密信息，按規章制度辦事，給我看好了。」
桌面靠牆正中央，黑白照片鑲在同色系的木框里，女孩兒的眼睛很漂亮，靜態之下也能感受到它們在閃耀。溫以安很少自|拍，也很少出去玩兒，所以當初選照片的時候餘地有限，這是她高三那年的證件照，原片是紅底白衣，撲面的青春氣，當時江連雪不同意，說人都死了，選個深沉點的。
總之，一頓飯吃得不太痛快。
往七十街的岔口開進去，半舊居民區，小區名兒連唐其琛都眼生。他側頭看窗外，難免留了幾分心思。賓利不疾不徐地開了幾十米，唐其琛忽地開口，「老余。」
「不太好聽。」柯禮沒正面回答。
唐其琛單手控方向盤，語氣平平：「知道不容易還衝動。你說，這幾年她是有長進，還是沒長進？」
「我不提誰提？錯了還不準說？」江連雪上周做的指甲已磨損了顏色，艷紅艷紅的，跟她此刻的情緒似的，「你那復旦白讀了，過兩年奔三十，要什麼沒什麼，可把你給能耐的。」
溫以寧的不耐漸漸轉為不悅，雖不再回話，但這個沉默的氣氛像是插了鋼筋水泥，較著勁，硬的很。江雪連知道她是借題發揮，清了清嗓，討好道：「我去樓下買香燭，多買點，順便帶點菜，你要餓了，冰箱里有蘋果，我給你洗一個唄。」
她邊說邊打開左邊的柜子，把裏面十幾本榮譽證書搬了出來，這是這兩年的功勳章。溫以寧把它們塞到高明朗手裡，「我認認真真地來，清清白白地走，問心無愧。——麻煩丟一下垃圾桶。」
江連雪端起熱茶，吹了吹氣兒，眼皮也沒抬，「今天周三，你不上班有空回來？」
柯禮抬手抵了抵鼻尖，點頭，「抱歉。」
唐其琛嘴角扯起一個微小的弧，柯禮分辨一會，覺得是諷刺比較多。拿ｈetｕbｏoｋ•ｃoｍ.coｍ捏一番，說：「我打聽過了，她是兩年前從H省的外譯機構辭職來上海，跨行轉業做了廣告媒體。高明朗好色出了名，他們那公司也是局勢複雜。」
源頭悄無聲息地遏制，柯禮這事兒辦得雲淡風輕。十五分鐘后返回停車場，黑色奧迪Q7停角落，他彎腰對駕駛座說：「妥了。」
江連雪嘖了一聲，「我飯吃得好著呢！」
唐其琛坐在大廳的單座沙發里。兩手搭著左右扶手，腿疊著，這人穿著氣度向來超然，只不過人性子冷，遠看更顯不易近人。
這事兒做得挺噁心，溫以寧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何況是為公司拿下過幾個口碑案子的人。高明朗瑕疵必報，也就不顧忌什麼人情臉面了。
然後留了一個洒脫的背影，沒再回頭。
溫以寧沒他那麼假，逮住機會不想讓他痛快，點頭說：「孽緣要了也鬧心，好事，沒什麼好可惜的。」
溫以寧笑笑，叫了人就去卧室放行李。門是半掩的，外頭動靜漸小，牌友走後，江連雪數著一把零錢：「回來怎麼也不說一聲？家裡米都沒了，我還沒去買的。」
柯禮找了老關，老關四十有五，年輕時太叛逆被家裡送去了部隊，退伍後繼續不務正業。他和唐其琛淵源頗深，接到柯禮電話后，二話不說就答應了。這個圈子也是關係網密集，一問就清楚高明朗找的是哪撥人。
十八歲很好，美好的一面就以另一種方式長存吧。她想。
短暫安靜，唐其琛頭往後枕，「安藍在爭取的那部電影叫什麼？」
車速平穩落下，柯禮也順著看出去，這一看，先是不太置信，兩三秒仍是遲疑：「那是？以寧？」
溫以寧直起腰，眼角有了不耐，「打牌就有那麼好玩？一天天的，連飯都不吃了是不是？」
保安翻她的東西，一件一件地看，連保溫杯都擰開蓋檢查裡頭裝東西了沒。同事們先是竊竊私語，然後皺眉搖頭，個個義憤填膺卻誰也不敢吭聲。
唐其琛幾不可微地皺了下眉，「她不是在杭州拍戲？」
滿打滿算在這公司待了兩年，但自己的東西不多，水杯紙巾幾瓶維生https://www.hetubook.com.com素，一個袋子就能擱滿。她辦公室的門是開著的，幾個跟過她的小員工要進來送別，溫以寧沖他們擺擺手，便都止了步。收拾到一半，門口腳步聲齊整，三個保安走了進來，後頭是高明朗。
頓了一下，柯禮繼續道：「能立足，已是很不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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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禮啞口無言。
「在這個喜慶的日子里，新郎帥氣風度儒雅，新娘風姿翩翩似仙女，當真是天生一對，郎才女貌。讓我們共同祝福一對新人，今生今世，永相伴。」
「呵，」江連雪不解釋是如何看出來的，越發不屑：「我覺得你腦子是抽了，放著好好的翻譯工作不要，跑去上海瞎折騰。累不死你。」
她從冰箱里拿出蘋果，洗乾淨後放到剛才擦乾淨的桌面上，然後退後一步，稍稍抬起眼睛。
她走到門右邊的桌子邊，手指一捻全是灰，於是抽了兩張紙把上面擦乾淨，江連雪說：「麵條也沒有了。」
「我減肥。」江連雪上午手氣不錯，一把零鈔丟進抽屜里，回頭看到溫以寧彎著腰在柜子里翻找，告訴她：「哦，香燒完了。」
出門前，江連雪以最快的速度化了個妝。她到年底才滿四十五歲，又屬於老天爺賞飯吃的那類不老面相，稍作裝扮就很惹眼。她要吃湘菜，風風火火地點了四五個，合上菜單說：「你團個券，美團上有，100-30.新用戶還有折上折，上回跟你秦姨來吃過，划算。」
柯禮坐副駕，邊系安全帶邊說：「老關打的招呼，以寧應該沒事了。」
唐其琛嗯了聲，沒多提。
唐其琛的視線就這麼看了過來，灼灼神情里映的是天理昭昭：「——我說她敢，她就敢。」
溫以寧倒著水，手機就擱一旁。
溫以寧嗯了聲。
車子還是滑行的，十來秒而已，就把這場景甩出了視線。
賓利車內空間寬，浮著淡淡的松柏檀泉，是他慣用的男士淡香。工作告一段落總教人愜意放鬆。司機老余是個老上海，四十齣頭開車很是沉穩，他總能繞出不知名的小路，路況良好避開擁堵。
唐其琛點點頭，示意他上車。
「高明朗是ｍ•ｈｅtｕｂoｏｋ.cｏｍ•ｃｏm怎麼放話的？」唐其琛狀似隨意一問，但腳步慢了，停了，不動了。
「她要這個人。」
柯禮心領神會，點頭道：「好，我去辦。」
高明朗要求得挺歹毒，多少錢都樂意出，只要把這女人往死里弄。老關隨後放話，今晚的上海城天氣不好，不生是非，只想和氣生財。
傅西平在新天地攢了局，他們這個圈子，玩好的也就這麼一撥。唐其琛從亞匯出來時，天光尚早。柯禮還有事向他彙報，所以也並排坐後座。
那些人掂清輕重，自然是給老關面子——高先生今晚這筆生意，多少錢都不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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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箱效果純粹就是聲兒大，沒有絲毫美感，她裝腔拿調的主持詞全往上揚，音樂放的是一個爛大街的流行曲，溫以寧調動氣氛，又笑又跳地給小朋友發桃心氣球。
溫以寧從卧室出來，抬手扎著頭髮，「隨便吃點，下麵條吧。」
江連雪也嗯了聲，帶刺兒地說：「那種死貴的城市有什麼好待的，你掙兩萬一個月又怎樣，一年也付不起一個廁所的首付，壓力大內分泌失調，不到四十就不來月經也是很有可能的——辭了拉倒。」
溫以寧聽到後面四個字，挺無語。
馬路對面的一個酒樓，是在辦結婚喜宴，酒樓外面的空地也被利用起來，搭了個戶外舞台，看布置是山寨版的歐式宮廷風，燈光綵帶一個不落。賓客圍了幾圈，台上的溫以寧握著話筒，不知哪兒弄來的粉色蓬紗裙，不合身，後背還用夾子給夾住。她的妝容很誇張，隔著一條馬路都能瞧見眼影是紫色。
唐其琛起了身，空調溫度高，他脫了外套，擱在右手腕上，淺米色的薄線衫恰恰貼合，腰身往下連著腿，身材是極好的。柯禮走前邊，「西平今天中午已經喝過一輪了，您今晚要是跟他玩橋牌，一準兒贏。」
這聲抱歉，唐其琛心裏明白是情有可原的。柯禮跟在他身邊十多年，為他處理過太多人和事，舉止有禮，很能領會要意，正因公事公辦，才難免顯出寡情。別人很難從柯禮口中撬出唐其琛的行蹤，但溫以寧一問，他都樂意告知。
柯禮扭頭一看，驚訝，「您還和*圖*書沒進去呢。」
八百一場的司儀費，不能再多了。
霜降節氣一過，南方步入深秋，桃江邊小鎮的冬天冷意更為提早。溫以寧坐在晃晃蕩盪的中巴車上，看著白氣覆在車窗，前邊的小孩兒正有滋有味的拿手指在上邊畫圓圈。
少說也有兩千塊，下個月的賭資估計全貢獻出來了。
駛出停車場，併入主幹道，唐其琛才說：「你為她說的話，多了。」
柯禮有那麼半秒發怔，他沒料到唐其琛會聯想到這方面去。到了地方，他稍晚下車，進了會所門便徑直往長廊走。
「可能提早回了。」柯禮說：「有一個來月沒見著她了。上周我碰到她經紀人，說是在給《建國大業》拍攝定妝照。」
幾個牌友都是熟人，紛紛回頭：「寧寧啊，多久沒見著啦，越來越好看了嘞——誒，錢錯了錯了，我開了個杠，找十塊。」
但溫以寧還是替妹妹選了這一張。
柯禮走過來，剛在打聽消息，手機握手裡還熱著，說：「辭了，辭了一個多月。高明朗跟圈裡打過招呼。她想繼續在這一行待下去，難。」
江連雪就這點好，性子雖急，遇事不服軟，但眼力靈活，能屈能伸這個詞在她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
唐其琛靜著一張臉，幽深得離奇。
二十齣頭的姑娘一合眼緣，柯助理身上便多了幾分難得的和氣。現在回頭一看，那時候的兩人，關係倒是非常友善的。
十二月剛開頭就降了兩輪溫，大衣裹身也有點擋不住寒氣。年底收尾工作多，這一周忙著審核報送給證監會的年度資料，到今日才算告一段落。
溫以寧第二天就得走，大清早的天都沒亮，江連雪這種牌桌賭后基本就是日夜顛倒型，不可能早起。六點四十回上海的高鐵，差點沒趕上，溫以寧找到座位坐下后還在喘氣，她從包里拿紙巾，一打開，愣了下。包里一沓紅鈔票，不遮不掩地丟在裏面，倒挺符合江連雪隨心所欲的性子。
唐其琛閉眼休憩，說：「她需要一部這樣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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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禮很快聯想到人事方面的情況，明年的人資儲備需求計劃已經報了上來，陳颯的助理休產假，加上內部福利政策，一年假期，這個職ｈetｕbｏｏｋ.ｃｏm•cｏm位是空缺的。
「別去買了，出去吃。」溫以寧習慣了這樣的相處，罷了。
溫以寧動作停了下，又繼續：「那你去買，我不吃，你總得吃吧？」
當然，這話沒別的意思，他只是站在唐其琛的角度，權衡著任何一種可能。
唐其琛手一拂，「自個兒來。」
溫以寧低著頭，不說話，手指戳著美團一下一下使暗勁。大概安靜了五六秒，手機突然被抽走。江連雪起了身，把她屏幕按熄，窩火道：「算了算了，我付錢。下個月不要給我打錢了，等你找著工作再說。」
柯禮想來也好笑，「還能當婚禮司儀，挺要強的，跟以前那時候有點像了。啊，您進去嗎？西平催我兩遍了。」
「《建國大業》。」柯禮說：「中宣部和總局的推薦影片，是明年五個一工程獎里樹立行業典範的標杆作品。」
九點多到公司，繁忙景象一如往常。不過每走幾步落下背影，後邊總會有幾雙眼睛瞟過來。
唐其琛沒把話說明，但意思已是顯山露水。不過柯禮沒敢當即答應接這一茬，玩笑話說得委婉：「如果陳颯也說，她不想得罪高明朗，不敢要呢？」
又來又來。溫以寧最煩這事，「你能不提了嗎？」
柯禮說：「您今天累了，我來開吧。」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高明朗也不攔著，故意的。幾個保安搜刮一頓無果，不過不重要，羞辱到了就成。高明朗語氣還挺和善，「我一直就很看好你，可惜了，咱倆沒有師徒緣。」
「這。」聲音出其不意。
唐其琛點了點頭，「你給陳颯去個電話。」
唐其琛沒說話。
到站的時候，溫以寧收到簡訊，江連雪：「育人小學招英語老師，找不著工作回來算了，來回折騰車費不嫌貴啊，作死。」
到家的時候，江連雪正在牌桌上大殺四方，麻將聲噼里啪啦，邊上擱著一張塑料凳，上面是煙灰缸和抽了一半的煙盒。她很驚訝：「喲，回來了？」
拐上主幹道，柯禮仍是不敢喘大氣。其實唐其琛的反應是非常平淡的，淡到柯禮也拿捏不準半點心思。多年第一行政秘書不是白當，不該說的，他從不亂說。就在他以為這事過去時，唐其琛忽然問：「她辭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