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徐氏不過是尋借口攜了沈瑞進京，過後就將他留在京城怎麼辦？

賈政在賈赦面前卻向來從容，沒有對兄長的恭敬，反而視若無睹。他自己是儒生，嘴上掛著四書五經，對於竊據榮禧堂卻毫無愧疚之心。最大的底氣，不是賈母偏心，而是自身為榮國公親生子。

對著徐氏，到底有甚心虛的？

雖說心頭偶爾閃過老安人說過的話，可他還是沒有動過將唯一的嫡子過繼他房的念頭。那樣的話，外人不知會怎麼戳他脊梁骨，怕是他要坐實「寵妾滅嫡」的名聲。

在張老安人同沈舉人眼中，這兩婢身契並不在四房，倒是好安置，直接託付給郭氏就行。

她這妾室生母在四房一日，就像世人提醒沈瑾是假嫡，實際是妾生孽庶。只有她走了，沈瑾庶出身份才會漸漸淡

而賈赦年過半百，身為一家之主，在賈母跟前每每被訓斥的像孫子似的，也不單單是「孝」字壓著。只因他以嗣子身份承爵位，在世人眼中已經佔了大便宜。即便住在偏院，手中沒有管家之權，可因得了爵位，榮國府對他就是仁至義盡。只要他對賈母有一絲不順從，就是「忤逆」；只要對二房有半點排擠，就是「忘恩負義」。

當年因孫氏十來年不孕，他對嫡子嫡女已經絕望；可對著沈瑾時，也不是不遺憾。嫡支斷絕，庶子承門戶，本就不妥當。

嗣子豈是那麼好做的？孝道、恩義、規矩，稍有一個不到，就渾身不是。

雖說在htｔｐs://m.ｈｅｔｕbooｋ•cｏm.coｍ幾位族老前對於徐氏提及攜沈瑞進京之事，他毫不猶豫的答應，可過後一直後悔至今。

所謂嗣子，說白了不過是為了繁衍家族血脈，選出的「人種」。

二房門第是高，過繼為嗣子以後在仕途上大有助益，可是去做個「人種」，生完兒女給嗣父母養著，自己被當成客人般，一輩子做個像賈赦那樣的孝子，沈瑞還真不稀罕。

等到孫氏有妊，他也曾患得患失，也暗暗祈禱添個嫡子；等沈瑞「呱呱」落地，他還因得嫡子而歡喜得酩酊大醉

上輩子沈瑞曾在紅學論壇里看到一種推論，賈赦非賈母親生子，乃嗣子。即便記在賈母名下為嫡長，是榮國府爵位繼承人，可依舊要讓出正房，偏居一隅。否則榮國府長幼不分，往來的四萬八公卻無人覺得不對，就有些說不過去，畢竟越是權貴人家，越是重長幼嫡庶。

殺人者死，有一種情況下例外，那就是父母殺子。

沈瑾臉上淚痕已拭去，只剩下木然。

沈瑞看了沈舉人一眼，搖了搖頭。

如今可是禮教時代，三綱五常最為緊要。

要是成了二房嗣子，長輩如何管教都是合乎法理人情，還去哪裡找靠山？

沈瑞以為沈瑾既是吃了愁酒，肯定睡過去了，沒想到進書房一瞧，沈瑾睜著眼睛坐在那裡對著燈台走神。

「二哥，大哥吃了酒過來，說要尋二哥說話，進書房等二哥回來，待了有一www.hetubook.com.com陣子。」冬喜道。

民間對於「嗣子」有個約定俗成認知，那就是在嗣父母眼中，嗣子只是嗣子，不是身上的肉就養不熟，永遠都不是親生子。沒有幾家嗣父母會放下身段與嗣子貼心貼肺，多是客客氣氣，他們會將關愛放在嗣孫身上，所謂「嗣子非親子，嗣孫為親孫」。

沈舉人心中糾結不已。

這天下做母親的，有幾個能割捨下兒女？可憐天下父母心。

自曉得鄭氏將張氏姊妹這件事上處理這麼決絕，沈瑞便看出鄭氏心生離意，會離開四房，並且感覺她不會再回來了。

賈璉這名義上嫡長孫，打理榮國府庶務，卻成了幫二叔管家；王熙鳳這長房嫡長媳，也要奉承王夫人。

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的世道，女子生活不易，做兒子的也不容易。

雖說父殺子這樣的極端情況少見，這種擔憂也杞人憂天，可父對子的那種從生到死絕對掌控力卻讓人窒息。

直到進了大門，沈舉人停下腳步，皺眉道：「明日讓管家去給你辦路引，你也吩咐下人將行李收拾起來。東西要預備齊全，莫要等出門后因這等小事煩擾長輩」

「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又能有什麼不好？」沈瑞嘆氣道。

「二房大太太攜你們族兄弟進京，多要牽扯到擇嗣之事……二哥可有甚想頭？」沈舉人躊躇片刻，開口問道。

跨院本沒什麼值錢東西，細軟冬喜早就收好，到時可以直接帶出來。留下空院和_圖_書子，直接叫小桃小杏看著就行。細算算，他不過回來大半月，除了衣服書箱，也沒有置辦過什麼。

四房這有三年前舊事在，又有孫氏余恩護著，沈舉人這「父綱」在沈瑞跟前振不起來。

沈瑾只是想要與人傾訴，繼續喃喃說道：「我曉得她哄我，她說等我中了舉，可以去接她一道進京，以後照顧我……可她在哄我，我知道，我就是知道，我卻只能裝不知道……」

冬喜、柳芽、長壽、柳成四人，長壽同柳成兩個是要跟著的，冬喜同柳芽兩個卻不方便跟著。出門在外，帶了小廝書童還罷，婢子也跟著，看著就太不像。

沈瑞垂手聽了，口中應了。

剛進了院子，便見北屋點著燈，沈瑞本以為冬喜、柳芽在，卻見冬喜、柳芽兩個從廂房出來。

沈瑞可看的真真的，不管是鄭氏面上的巴掌印，還是沈瑾身上挨的那一腳，力道可都不輕。

沈瑾心裏難受，借酒消愁，估計並不單單為鄭氏，也是為沈舉人昨天對他們母子的絕情。

沈瑞嘆氣，不管鄭氏到底是善是惡，可對於沈瑾卻是個合格的母親。

冬喜輕聲道：「是不是鄭姨娘那裡有甚不好？鄭姨娘同老爺在書齋爭吵，惹怒老爺被送出府之事今日在下人中已經傳遍。」

這父子二人，各想各的，一直到下了馬車，都沒有人開口。

到了二房呢？他要做個乖兒子，按照嗣父母安排，過一輩子？

自家兩個兒子，長子翅膀硬了，越來越有主意；次子越來越https://www.hetubook.com.com老成，對自己這個父親只有恭敬沒有親近。

但凡給自己留一絲餘地，鄭氏都不會擺明車馬同沈舉人翻臉。

如今二房勢大，族中無人能略其鋒芒。他在四房，身為元嫡之子，有個留有善名的生母在，又可以「狐假虎威」借沈理之勢震懾張老安人與沈舉人。即便他們能仗著長輩身份，給自己添堵，可因護著的人多也不會傷筋動骨；對於二房來說，沈理則不夠分量。

他是迫不及待地想要離了四房，可也沒有想過去做二房嗣子。

沈瑞沒有裝傻地問誰走了，也沒有說什麼只是短暫分別會早日再見的安慰話。

夫妻二十余年，他沒什麼地方對不起孫氏。即便後來沒保住孫氏嫁妝，那也不是他的緣故。四房因此破財，損失亦是不小。

且不說這種推論到底有譜沒譜，可對於嗣子尷尬地位卻是點的明明白白。

等到孫氏故去，因那頓板子，父子之間越發疏離，甚至他都覺得兒子像是換了一個人。

他這一路糾結，難道就只是為了怕徐氏要沈瑞做嗣子會影響自己名聲？

沈瑞卻不好先走，直到看著沈舉人往書齋去了，方回了跨院。

又有賈府規矩，弟弟在哥哥面前極畏懼，如同賈環在賈寶玉面前，戰戰兢兢，並不只是嫡庶之別，還有長幼尊卑

柳芽小聲道：「婢子先時送醒酒湯過去，就見大哥坐在書桌前『啪嗒啪嗒，掉眼淚，看著叫人心裏發酸。」

聽到有人進來的動靜，他抬起頭來，見是沈瑞，露出一個比哭還難ｍ•hetuboｏk.coｍ•ｃom看的笑容道：「她走了……」

外頭天已盡黑，颳起北風來，沈舉人心情，如同這陰寒冬日般陰鬱。

沈舉人長吁了口氣，原本板得直直的腰身，瞬間彎了下來。

沈舉人沒有再說旁的，擺擺手打發沈瑞自去。

沈瑞坐到一旁，那裡會去管沈舉人心中糾結。他向來是個愛未雨綢繆性子，如今進京之事打亂他之前規劃，接下來當思量清楚。

沈舉人一時覺得徐氏「居心叵測」，要拐了自己兒子去；一時又覺得自己想多，有沈珏在前面，二房當不會看上沈瑞。

做了十多年父子，人心都是肉做的。

其他房頭進京少年，都是各房嫡次子或嫡幼子，一看就是二房嗣子候選。沈瑞如今名義上嫡次子，可誰不曉得他是四房唯一的真嫡子。

《大明律》上，寫的清清楚楚，尊長打殺卑幼，關係越親近，罪名越輕。

坐在馬車裡，沈舉人闔眼，耳邊是車輪聲，還有「嗚嗚」風聲。

沈舉人見沈瑞這恭敬模樣，心裏直堵。似乎隱隱約約有些印象，這個兒子小時樂意親近自己，每次自己去老安人院子，便往自己身邊湊。自己只覺得他頑劣，怕他被老安人慣壞，每次見了都要訓斥一遭。不知不覺，沈瑞在他面前就只剩下恭敬，不復幼時親熱。

出門行李無需歸置太多，關鍵是銀錢要帶足。三年前隨著王守仁出遠門，沈瑞也是有些經驗。錢帶上幾百文應應急就夠，散碎銀子要多些，主要需要帶的是金子。等到了蘇州或是京城后，在銀店裡兌成銀子花銷也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