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皇帝父母緣薄，最敬愛的就是這位老祖母，眼見骨肉死別，就有些受不住。這半月來，他不過是強支撐著一口氣，陪在太皇太後身邊，等到太皇太后咽氣，也跟著倒下。
太皇太后今年已經是古稀高壽，這個時候去了，擱在民間也算是喜喪。可是天家畢竟是天家，國喪一出，事情就多了，內庭外庭齊動。
對於京城百姓來說，國喪代表著素服、禁嫁娶、禁宰牲；對於仕宦人家，涉及的就多了。
實際上，因幼年際遇坎坷，弘治皇帝的性子與其說仁善，不如說是怯懦。他克制自己，鮮少與百官發生爭執，也是畏懼君臣之間會出現箭弩拔張的場面
本以為太皇太后已經痊癒，沒想到正月剛過去，先前看著已經痊癒的太皇太后又倒下。
沈滄搖了搖頭道：「沒事，就是站久了，有些乏，歇一歇就好……」
對比著前一日的熱鬧，這老虔婆已經在世人面前給她扣死了「不孝」的帽子。
三月雖是仲春時節，可北方天冷，乍暖還寒，年輕大臣沒什麼，上了年歲的都是勉勵支撐著，誰也不敢告假。連年過七旬的首輔劉健都一日不差地臨祭，旁人再難熬，也要忍著了。
屋子裡滿是葯湯子味兒，臨窗的榻下放著一個木盆，裏面黑漆漆的。沈滄坐在榻上，合著雙眼，臉上沒有一丁點兒血色。
沈瑞還擔心的是，不知壽哥現在怎樣。
一手拉扯大的孫子與最疼愛的和圖書曾孫都在眼前，太皇太后自是心情大好，病也好了大半，在除夕夜宴上，已經能坐起身來，歡歡喜喜地接受孫子們與曾孫的跪拜。就沒有封爵就藩的皇弟榮王，太皇太后還不忘多囑咐皇上幾句，到了年歲就讓他儘早選妃就藩，省的久在宮廷生了事端。
文官素來端著架子，對於后妃與外戚防之又防，位立中宮這十數年，張皇后不是沒受過非議，卻沒有一次讓她這樣憤恨與擔憂。只因她曉得，自己的靠山是丈夫，不管旁人怎麼說，只要皇帝站在她這邊，她便立於不敗之地。
弘治皇帝都恭敬聽了，也打算過了正月就派選妃使，為沒有就藩的榮王選
不管太皇太後生前有多少不當處，人死為大，如今便也只剩下死後哀榮。
就是弘治皇帝心裏，對於自己老祖母也是感恩領情。這些年他厚待張皇後娘家，卻也沒有忘記加恩太皇太后所在的周家。在京城中，唯一與張家能匹敵的外戚，也就是周家。
這回卻是來勢洶洶，就是太醫院這邊院判也婉轉提醒，讓早作準備。
有資格入宮憑弔的要早晚入宮，沒資格入宮也要在衙門裡早祭晚祭。有品級的誥命，也需要入宮哭祭。
太皇太後周氏，英宗貴妃、憲宗生母、當今祖母，昌平人，天順元年封貴妃，憲宗即位尊為皇太后，今上登基，尊為太皇太后。
早在沈滄升了刑部尚書後，便為徐氏請了和圖書誥命下來，這入宮哭祭的事情自也是避不開。
沈滄、徐氏早出晚歸，沈瑞便分出心思，照應內外，心中慶幸之餘也生出幾分擔心。
誰會想到，這才過去一日，太皇太后就薨了。
晚上，上房。
徐氏紅著眼圈道：「老爺，告假吧……」
等到下轎子時，沈滄的臉色已經緩和許多，沈瑞提著的心這才放心。
沈滄雖沒有用人攙扶，不過卻是放慢了腳步，額頭上的冷汗一直沒有停過
世人眼中，同前邊不著調的成化皇帝相比，弘治帝生活節儉，政務勤勉，對待文武百官也多愛護尊重，除了對張家偏愛這一點略有不足之外，算是個仁善之君。
只是隨著登基久了，朝野平定，弘治皇帝也沒有了最初的戰戰兢兢，不管是對於撫養自己長大的太皇太后，還是對於曾陪著自己同甘共苦的髮妻依賴都小了。
可這兩年，為了教導太子之事，夫妻兩個之間早已生了嫌隙，如今又有太皇太后這般挑撥，張皇后心裏也沒底了……
從喪鐘敲響，國喪就開始了。
按照孝道，自然是當張皇后隨王太后給太皇太后侍疾，可宮裡誰不曉得太皇太后最看不上皇后。就是太皇太後身子還硬朗時，與張皇后這孫媳婦就有些鳳不見鳳的意思，除非必要的定省與年節，否則連看一眼都懶得看。
沈珏出殯，壽哥專門從宮裡出來，學著民間習俗設了祭棚，若不是真情實意，也和_圖_書不會做到這個地步。沈瑞即便在交往之中，對這位未來天子有利用攀附之嫌，可人心都是肉長大，兩年相處下來也有幾分真心在裡頭。
一邊是相濡以沫原配髮妻，一邊是恩深義重老祖母，皇帝夾在中間，兩頭為難。
皇帝還沒拿定主意，太皇太后得了消息發話，只說宮廷里冷清久了，熱鬧一日也好，不許免朝賀。
有些東西，他給是他樂意，他不給卻見不得旁人逼他。
外人都說帝后情深，只有弘治帝自己知曉，對於結髮之妻，除了夫妻之情外，還有心底那種視為主心骨般依賴。
人上了年歲，本就容易偏執，何況是在病中。
張皇后即便滿心不滿，也曉得孝道為上的道理，這些日子面上也做出擔憂來。為了太皇太后病，還與皇帝商議著免了千秋節命婦朝賀。
如今朝野都盯著國喪，一時顧不上這些，對沈家來說確實是好事。
周家是太皇太后的娘家，藉著太皇太后的光，周家兄弟一侯一伯，作威作福了兩朝，已經風光太久，就是在皇帝面前也會端著舅爺架子。
看著沈滄滿臉灰敗，沈瑞不由心驚，忙上前去扶住。
沈瑞擔心的是，國喪熬人，沈滄的身子骨並不硬朗。幸而只需進宮哭臨三日，三日後素服至二十七日就行，至於無官職的軍民男女，則需要素服十三日
之前彼此相處時，壽哥雖鮮少提及家人，可偶爾提及曾祖母時，也是多有孺慕。對和_圖_書於這位後世史書上多有非議的太皇太后，沈瑞的印象也生動起來。
等到現下太皇太后薨，弘治皇帝悲痛之餘，念起老祖母的好來，愧疚之餘，也忍不住遷怒起皇后。
在英宗皇帝去世后，周氏依仗自己是憲宗生母排擠英宗皇后錢氏，欲獨尊為太后，曾引得朝野非議，甚至還引得百官文華門哭諫事，在清流中的名聲委實不好聽。
等到三日臨祭完，不少老臣都是由人攙扶著下去。
太皇太后雖年邁，去年臘月里也不是無緣無故病倒。在老太太病下前，正好就太子未來選妃之事，與張皇后發生了口角爭執。
弘治十七年三月初一，太皇太后薨。
這些年幼的皇弟陸續長大，相繼就藩，皇城裡就剩下年紀最幼的榮王與申王，結果申王去年七月里殤亡，無子封除。
扶沈滄上了轎子，沈瑞則是騎馬隨行，父子二人回了仁壽坊。
皇上自是應了，結果昨日千秋節外命婦進宮朝賀，各王府也有千秋禮貢上，皇城裡正經熱鬧了一日。
更要命的是，死了一個太皇太后不打緊，跟著病倒了皇帝，就是朝野大事
太皇太后並不是猝亡，去年臘月就開始纏綿病榻。
只是沈瑞與壽哥情形又不同，壽哥能從宮裡溜出來，他卻不能溜到宮裡去，只能暗暗擔心了。
不過為了將張皇后與太皇太后爭執事情瞞下，不引得人非議，皇帝就讓皇后抱病，自己帶了太子往太皇太後宮侍疾。
和圖書小時被養在內廷，他全心依賴周氏這位親祖母，對於囂張跋扈的萬貴妃只有畏懼，連恨也不敢恨；等到成為太子，對於萬貴妃的挑釁也只有避讓。
可畢竟時隔久遠，至今四十來年過去，世人對這位太皇太后，記得更多的，是她在先帝獨寵萬貴妃時庇護與撫養大了當今皇上。
張家就是再風光又如何，那是皇帝樂意給的。與其讓那些老牌皇親仗著身份作威作福，他倒是寧願扶起全無根基的張家來放心。
張皇后不用仔細想也能明白其中利害關係，要不是還有太子在，說不得就有御史上摺子就她「不孝」諫言廢后之事。
太皇太后沒有委屈自己，每次張皇後過去侍疾，都是見也不見。
整個國喪規格，都是按照嫡皇后規格，京里文武百官都跟著繃緊了精神。
在太皇太后靈柩前，張皇后淚眼磅礴，哭的渾身跟著發抖。
對於兩宮這些年的對峙，調解無效后，弘治皇帝便也睜一眼、閉一眼任由她們鬧騰去。
慶幸的是，太皇太後走的還真是時候，沈滄這邊已經得了消息，有兩位李閣老門下的御史正打聽沈家的事，說不得離發難的時候不遠。沈家雖不畏懼是非，可這本是家事，真要鬧到朝堂之上，到底是難堪與麻煩。
這老虔婆，活著與她作對十幾年，臨死還不肯安生。年前那次發病，不肯讓她侍疾，年後病倒見到她也一個眼風都不給。
沈瑞掐著時間，帶了人在皇城大門外迎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