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許依龍虎借風雲
第六百一十五章 鳳凰於飛(十四)

徐氏見他臉色轉緩,方慢聲細語道:「我知你惱張家無恥,但若心平氣和想一想,這不過是族親家的事罷了,與咱們,不相干。」
「兒子回來本是想與叔父兄長商議遼東海貿的事,約在翰林院那邊浣溪沙茶樓,不想兩位叔父未到時,瑾大哥來了便說了此事。」沈瑞頓了頓,自嘲一笑,道:「兒子便什麼也沒商議,徑直回來了。」
沈瑞板起臉來,一本正經拍著胸脯道:「名師在這,」又一指楊恬,「高徒在這。」又笑眯眯道:「咱們雙劍合璧,豈會輸了?他英國公府可是有不少好東西,恬兒不要手軟,統統搬回咱家來,放心,咱莊子大,盡放得下!」
一個人手握權力時會是什麼樣子,沈瑞可沒什麼把握。
長壽低頭看了看地上那四分五裂的紫砂壺,一言未發,向車夫比劃個手勢。
楊恬雖然應好,卻也道:「我怕我學不會,騎得不好再拖了你後腿,讓你輸了彩頭。」
辭別王守仁,沈瑞思三老爺沈潤以及沈理、沈瑾都應在當值,便遣人回去請了沈洲出來,準備在翰林院外產業浣溪沙茶樓一聚。
王守仁對遼東亂象也是嘆氣連連,卻也道:「各地鎮守太監大抵如此。派出去鎮守,就如同派出去撈錢一般。如張永張公公這般懂用兵又肯做實事的,委實太少,這一場剿匪,能遇上張公公,也是我之幸事。」
沈瑞越發詫異了,這是什麼樣個親事讓他這一向頗有君子之風的兄長難為成這樣。
因遼東貿易也捆綁著造海船之事,不宜久拖,宮裡他也請張會設法與張永打個招呼,請其這一兩日撥冗一見。
「張大人問,是否還要先去松江問過令尊?」沈瑾已是掩面。
沈瑞也嘆了口氣,大明皇室多是不信將領信太監的,弄個鎮守太監,監軍太監,地方將領便是英雄蓋世,想有什麼作為也不得不捧著這幫閹人,若遇上張永這樣的倒好了,遇上朱秀這般的,便是禍亂一方了。
他本是騎馬回程,帶車是為了再回莊上時好拉那些彩燈,這會兒卻是心緒不寧,怕自己一時氣悶縱馬傷人,索性坐車回府。
沈瑞更摸不到頭腦了,心中甚至想是不是沈瑾想要借錢,先問沈理開了口,沈理既與謝氏鬧翻,只怕這銀子不太好拿出來。
沈瑞臉上緩緩綻出一個笑來,淡得幾乎看不見,他點頭道:「沈家已分宗了,四房的事原就當宗子瑾大哥自行做主,更何況,婚事原也只有長輩能做得主。」
末了,當他們叔侄商量完,開口問他意見時,他開口沉聲道:「三弟,明日,我同你一道去田家,我想拜見田老太爺,想在書院講學。」
他雖五十歲了,但朝中七八十歲的老大人比比皆是,他若能洗去身上的污名,仍有起複的機會。
既然,與張家結親,事涉海運等機密之事,便也不會再入他之耳。
「不過,明兒白晌怕是又陪不得你了,我還得往老師那邊走一趟。」沈瑞有些歉然道。
著書也是出於這個考慮。
楊恬滿臉雀躍,重重點頭,卻又回頭去瞧養娘林媽媽。
座師……沈瑞在心裏盤算了一下,能讓沈瑾叫座師了,也就是鄉試會試考官了,張大人……會試考官張元禎?!
也許,以後沈瑾站出去,代表的是外戚張家的意願,就如現在沈理身上的謝閣老烙印一樣,但沈氏一族本身是中立的,不偏向謝家,更不會偏向張家。
孫氏……那個記憶中已經模糊了面龐的女子,是他,造就了她一生的不幸。
用罷早飯,沈瑞又叮囑了丫鬟僕婦,讓楊恬不要一直躺著,個把時辰便起來活動上盞茶功夫,但也要注意暈眩、心悸、呼吸不暢等等問題云云,這才驅馬回城,往王守仁府上去了。
然他沒有軟語勸慰,倒是作出輕鬆姿態,點了點楊恬鼻尖,笑道:「你這傷春悲秋的,倒讓我越發愧疚了。你若喜歡莊子,咱們就多住些時日,夏日里後面池子還有荷花的。」
楊恬看著滿院子火樹銀花,偏頭嗔笑道:「這還算得湊合?你這是要把花燈鋪子都搬來才罷休呀!」
是的,細想便知,沈瑾天生性格中就有軟弱之處,張家又勢大,他日必被拿捏的,那麼沈家的事情,確實不必告訴他了。
「張家。」沈瑞怒極反笑,冷冷吐出一句,「欺人太甚。」
沈瑞道:「半點不難。咱們莊子大,回頭在後頭修個馬場也使得,等練熟了,咱們去張會家莊贏彩頭去。」
只是兩人面色都不大好。
楊恬雖未盡興,卻也知不能再受寒了,便也應了。
一如那些相處多年的夫妻。
沈瑾口中含著熱茶,心中卻似油煎,幾乎有些坐不住,他不止一次看向沈理,卻見沈理只沉著臉,垂著眼,認真品茶,再看沈瑞,則是一副神遊天外的表情。
這話的潛台詞卻是,狀元也不稀罕,官場折戟的比比皆是。若沈瑾叢之,他日和*圖*書許有謝閣老這般造化,若是不從,那邊是折戟一員了。
但是現在不行,他等不得十年八年了,三年兩年,沈家這軟柿子就能被人捏個稀爛;三年兩年,他的侄兒也當進士及第邁上仕途,需要一個人替他護航。
沈洲是半路上被攔回來的,先一步歸家。
既然有人將傳播時疫這髒水潑向楊家,楊家要避開這禍事,那送女兒出城養病的消息便要傳得人盡皆知才好。
被張家害了兒子性命的沈洲尚未及反應,倒是三老爺更激動幾分,怒道:「沈瑾答應了?!」
又有那一串寫著燈謎的小花燈,分別紮成蘭荷菊梅等四季花卉模樣,精緻非常,楊恬極是喜歡,還饒有興緻的猜了兩個,又嫌謎面簡單,不襯這花燈,便笑稱回去也作燈謎來,讓沈瑞猜去。
張家是仇人。但沈瑾是族人,總歸這個禮數是不能少了的。
他當時是真的惱了,直接把沈瑾划作張家一派,半點也不想讓其知道任何沈家的事。
沈瑞見她嬌羞,也不再逗她,又岔開話題笑道:「張會還同我說六姑娘要邀你一起去武靖伯府莊子上跑馬呢,可好,他倆這忙起生意來,也甭跑馬踏春了,怕還不得要拖到重陽節踏秋去。」
沈瑞甚至還反應了片刻,才想到壽寧侯府二姑娘是誰,他的臉色也驟然難看起來,他撂下手中的茶盞,不輕不重,直盯著沈瑾道:「大哥應允了?」
楊恬心裏如浸蜜糖,只想,這日子若一直這般,該是怎樣和美!
歸根到底,這隻是四房的事兒,只是,沈瑾一個人兒的事情。
可,只一場重陽宴,歸來的,卻是珞兒冰冷的屍身。
他還得,……給珞兒報仇。
早上沈理剛入翰林院,就遇到等他的沈瑾,已是得知了此事,他亦是憤怒不已,而且,對於張元禎也十分不滿。
與這樣的人家結親,真的是好事?
沈瑞哈哈一笑道:「丹砂雄黃?再加點兒砒霜,毒鼠丹正好!」
張家剛剛將沈家未過門的媳婦推進河裡至今仍纏綿病榻生死由未可知,卻又把閨女嫁與沈家子弟,且恰是沈瑞原家同父異母的兄弟,
沈瑞也並沒有說什麼你歇著不要動的話,極自然的接過來,邊擦臉邊問楊恬昨夜睡的可好,今早想吃些什麼。
沈瑾怔怔的看著沈瑞,張了張口,卻最終苦笑一聲,什麼都不再說了。
送楊恬的當天,就已有消息流出去了。
種種往事湧上心頭,他的珞兒啊,長相一點兒不像喬家人,卻是極為肖似祖父,天賦亦隨了祖父,讀書極好,十六歲小小年紀便中了舉,相熟人家都來說,假以時日怕不又是一位九卿。
無論對於沈理還是徐氏來說,沈瑾,也不過是個族人罷了。
至於沈瑾的婚事,張家女子再是風評不好,張家外戚跋扈再是名聲極差,有這一句太後為大媒,沈家能怎樣?
沈洲肅然向弟弟和侄兒道:「我想,帶幾個學生,再有一年多才是秋闈,尚有可為。」
話語雖然輕柔,這「不相干」三字卻說得分外鏗鏘有力。
宮裡有頭有臉的太監在宮外都有私宅,連劉忠都不例外,更何況張永。
而今,那個庶孽要娶他仇家的女兒為妻,為四房宗婦。
那是二房三兄弟唯一的獨苗,唯一的希望啊,他當時眼前一黑,喉頭髮甜,幾乎一口血嘔出來。
三老爺沈潤卻是和迎他的人走岔了,先到了茶樓。彼時沈理兩人已回了翰林院,掌柜的告之了沈瑞留的話,三老爺這才打發人往衙門裡請假,徑自回了家。
翌日一早,沈瑞起身在院子里練了一趟拳,才往上房去陪楊恬吃了早飯。
在外面站了一刻鐘,楊恬咳了幾次,沈瑞也覺得自己有些魯莽了,到底夜裡寒涼,但看楊恬興緻極高,又不免越發憐惜她,想她從前便是再洒脫在那家中也是謹言慎行,不得這般自在歡愉,便也由著她了,只將她大氅裹得更嚴些。
楊恬聞言忙道:「二哥且忙你的去……」因說得急了,又禁不住咳了起來。
楊恬再忍不住笑意,歡快的應了一聲,麥冬立刻過來手腳麻利的幫著楊恬套大衣裳,林媽媽又找出最厚的大氅,將楊恬裹了個嚴實,喊外面人準備滑竿軟椅。
回到府上,沈瑞不及更衣便徑直去了主院。
此言一出,屋裡便是一靜。
三老爺訝然睜圓了眼,奇道:「好端端的,二哥怎麼想去書院教書?」又有些躊躇,道:「二哥若是想教書,環哥兒幾個便不叫他們去書院了,在家裡開個書堂也是一樣的,也免去你奔波勞累,且那邊學生也是良莠不齊……」
沈瑞笑道:「上次我還與你說想找武靖伯府上借兩個會武的僕婦陪你練練拳,或叫六姑娘教你,不想陸二十七嫂子倒是個練家子,那往後就請她得閑來住一陣子吧。」
楊恬瞧了他半晌,才嫣然一笑,柔聲應了個「好」。
饒是她從爛泥里www.hetubook.com.com一步步走出蓮花來,在族裡有了美名,為自己賺下誥命,資助出一個族侄狀元,養育出一個庶子狀元,她已是賢婦典範,然則,到底操勞過度,早早就去了。
三人書房一落座,三老爺便順口問沈瑞道:「高掌柜說你們沒一會兒便散了?」
狀元郎配得上。
又道:「母親年歲也大了,我聽聞湯泉莊子對老人極好,京畿周遭也有幾處湯泉的,待我尋訪尋訪,咱們也置上一處,你樂意在莊子里,咱們就奉母親過來住。我也是覺得莊子里自在的。」
沈瑞望向徐氏,點了點頭,徐氏意思也已是將沈瑾畫在圈外了。
牛不喝水強按頭,抬出太后皇上,撂下妨礙前程的狠話,如此,肆無忌憚,真是欺人太甚。
正思量間,只聽沈瑾道:「……提的是……壽寧侯府二姑娘。」
三人落座品茶,室內一片安靜,只聞窗外遙遙傳來幾聲叫賣。
楊恬笑得花枝爛顫,半晌說不出話來。
沈瑾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來,「張大人說,這些太后與侯府自然統統知道,既然提出親事,便是狀元郎配得上。」
牽著她的小手,看著她的笑顏,沈瑞心下一片安寧,唯覺歲月靜好。
那小壺只拳頭大小,磨得光滑,異常結實,砸在車廂內壁上,竟然未破,反而彈跳一下,滾出車簾外,只跌在街面上,終是一聲脆響,摔個粉碎。
因她雖倦卻睡不著,他便往書房取了筆墨書卷過來,在拔步床外桌上溫習相陪,直到二更天,他起來活動筋骨時,聽到楊恬呼吸均勻,知她睡熟,這才囑咐了守夜丫鬟,自行回書房去了。
雖然太湖剿匪歸京后,王守仁與張永面上沒再有過往來,其實也一直不曾斷了關係。
沈瑞跟著軟椅到院中,指著一處處彩燈向楊恬解釋,說著是哪家鋪子的手藝,傳統塔燈圖繪有什麼講究,新式走馬燈哪裡設下機關。
這次的事,再次勾起了他的不滿,雖知道錯不在沈瑾,但仍是不免遷怒。
講學吧,講學最快,只要他帶出來的學生中舉、中了進士,他就有了聲望。便是他仍在野,也有他的學生代他在朝中發聲。
聲音越來越弱,好似化成一聲嘆息。
兩人聊了片刻,沈瑞便叫楊恬歇下。
早上醒來,楊恬還特特往窗戶邊看了一會兒沈瑞打拳,待沈瑞進來,又親自絞了熱巾子遞給他。
他曉得是自己心急了,又不是風水問題,換個地方就立刻好了,這病是要慢慢調理的,可眼睜睜看著心上人難受,自己也是萬分煎熬。
沈理嘆了口氣,只擺擺手,也不想再說什麼了。
王守仁將他所知張永脾氣秉性一一講給沈瑞聽,又與沈瑞一起斟酌了一番說辭。
「還有十二生肖的燈,」沈瑞笑道,「缺了三個屬相,便訂下回頭扎齊了一併送來,那燈也是活靈活現的,你一準兒喜歡。到時候便你六個燈謎我六個燈謎,且看誰贏的多。」
沈理心下更埋怨謝氏乃至謝家幾分。
她名下唯一的那個兒子,那個鳩佔鵲巢的庶子,成了四房的宗子,成了狀元。
而如今,張永已是御馬監掌印太監。
他原應過楊恬,所有的事情都會告訴她知道,如今說出這些,既是履行前諾,也是不希望楊恬空閑下來胡思亂想,再加重病情。
實際上,不過是,族人罷了。
說到底,要的,不過是狀元這個身份罷了。
「原就說的趙家管經營,你管那起子作甚,看好咱家的賬目便成了。張會這會兒也是一提做生意就兩眼冒光,這倆人還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沈瑞說笑著,又去看楊恬,無聲用口型道,「同你我一般。」
張家與沈家本就還有一筆舊賬,隔著兼祧三房獨子沈珞的一條人命。
御馬監與兵部及督撫共執兵柄,實為內廷「樞府」,且還管著草場皇莊皇店,與戶部分理財政等等,又等同於內廷管家一般,幾乎可以與有「內相」之稱的司禮監分庭抗禮。
徐氏轉頭望向窗外,已是仲春,草木生髮,院內已綠意盎然,然迎面刮來的春風仍帶著絲絲寒意。
他看向沈瑞,這個孩子,長得一點兒不像珞兒,長得更像孫氏一些。
沈瑾垂頭喪氣,聲音里充滿了無奈,「二弟,我豈會不知……!可,張大人親自開口,又言宮中太後為大媒,皇上……皇上也已應允。二弟……雖不是下明旨,我……我又如何能抗旨不遵?!」
然沈洲罷官的由頭委實不雅,三老爺怕沈洲去了書院,萬一碰上不開眼的,被奚落了,真是百口莫辯還惹一肚子氣。
沈洲瞧著兄弟和侄兒,認真道:「我也曾有些想頭,只,著書,太慢了。」
沈瑞直言道:「壽寧侯府提出要與狀元公沈瑾結親,就是張家二小姐。」
楊恬俏臉一紅,低聲啐了他一口。
沈理撣了撣衣襟,看了一眼怒目圓瞪的沈瑞,只道:「和*圖*書沈家已分宗了。」
王守仁與張永曾一起並肩作戰,關係要親近得多,他想聯繫上張永說一說這遼東鎮守太監之事,自然還得從老師那邊尋路子最好。
「要不要出來看看?」沈瑞已走到窗下,向屋內招呼。
何氏正在同徐氏商量著裁下一季衣裳的事,聽得小丫鬟匆匆來報,忙起身迴避了去。
兩人都是吃了一驚。
沈瑞垂目道:「吏部侍郎張大人保媒,說是,太後為女方大媒,皇上也是應允了的。」
沈瑞眉梢微動,這,確實是沈瑾所能說出的極限了。
他一笑,道:「瑾大哥請講。」
沈瑞早已是心平氣和了,此時抬眼再看沈洲冰冷的臉、三老爺憤怒的眼神,他嘆了口氣,道:「此事已成定局,多說無益,兩位叔父也不必放在心上,母親和理六哥也勸過侄子了,沈家,畢竟已經分宗。」
沈瑾訕訕道:「六哥……我已經同他說了。」
「張家,怕也是自負能拿捏得住瑾哥兒這個姑爺。松江沈家雖說有個名聲,可真正在朝堂上,卻沒人為瑾哥兒張目,他又得罪了李閣老……沒有旁的助力,這個姑爺也只能乖乖聽張家擺布。」
沈瑞禮罷利落的轉身下樓,吩咐兩個長隨分別去路上攔下沈洲和沈潤,請他二位回府再敘。
沈瑾也只能是一個人,張家看中的是狀元這個身份,不是沈家,便是與沈瑾成婚,也不是與沈家聯姻。
說罷,沈瑞站起身來,向兩人行禮告罪,道:「兩位兄長正當值,不好出來太久,是弟弟魯莽了,還請兩位兄長見諒,弟弟這就告辭了。」
原本,他可以慢慢來,十年八年,等人們忘了舊事,他憑藉一二本書也在士林中有了聲望,就可以運作重返朝堂。
沈瑞一早等在門口,見她出來便笑道:「看你睡得香甜,便不曾叫你,我自己布置了,你先湊合著看看,等明兒個后兒個,還有訂的燈送來,咱們一起重新擺。」
沈洲則神色冰冷,一言不發。
「張大人說,太后等著回信。」沈瑾輕聲道,「讓我這一二日便去壽寧侯府提親。」
自然也有疑慮肺病過人的人家,只遣人送了滋補藥品過來,並沒有讓家中姑娘來探視。
見楊恬笑瞪他,便又正經道:「我約莫著,不一定是金石丹藥,許多人吃了金石丹藥都會中丹毒的,若是有人吃壞了,只怕他再也不敢給人丹藥了。既然還在給,想來是山楂丸,酸酸甜甜,吃不好也吃不壞。」
他沒覺得憤怒,一點都沒有,他甚至也驚詫于自己竟然不憤怒。
沈瑞自然明白,連連稱是,讓長壽跟著王守仁身邊的長安去那邊府上走一遭,送上沈府拜帖。
下晌送走了張會、趙弘沛、趙彤一行,沈瑞便開始動手布置起花燈來。
聽到這裏的沈理,臉色也稍稍緩和下來,沈瑞仍盯著沈瑾,聽他下文。
沈瑞被徐氏拉了在身邊坐下,擦了臉又喝了熱茶,果然心神穩定下來。
沈瑾嘴裏發苦,心裏更不是滋味,只垂下頭去。
沈瑞笑道:「她自己都是不信的!」
楊恬拍手叫好,笑靨如花,在樹下抬起頭,仰望盞盞花燈,橘紅燈光灑下,映得她臉龐越發柔美,眼中光芒點點,璀璨如星。
沈洲擺了擺手,道:「我不能在家躲一輩子。」
何氏聽聞是同張家結親,驚訝的半天合不上嘴,半晌才道:「這張家……這張家到底怎麼想的?已是傷了這邊的人了,還這樣強嫁過來,也不怕姑娘嫁過來不受婆家待見?」
他幼時就與孫氏極為親近,後來又極為喜歡沈瑞,自然而然對鄭姨娘母子有著本能的厭惡,雖然後來沈瑾中了狀元留在京中,接觸多了,三老爺也承認這庶長子並非那等陰險小人,但也是好感有限得緊。
楊恬聽說也有給自己的丹藥,不免好奇,表示今日陸二十七嫂子並沒有提這事。
尤其在沈張兩家這梁子是無解的情況下。
然從手指尖到心頭都是冰寒一片,那冰寒下,涌動起,許久不曾感受到的恨意。
何氏愣了愣,想起同為庶子的沈玲,被嫡母陷害最終斷送了性命,自己也沒少遭受嫡婆婆的磋磨,不由黯然神傷,果然,沈瑾這樣的家裡倒是沒束縛。
沈瑞有些詫異的看了他一眼,「瑾大哥有事尋我?」說著又看沈理。
楊恬想到趙彤說的縱馬之樂,也笑彎了眼:「我卻是不會騎馬的,你可說好了要教我的。」
沈瑞忙將她一路送回屋裡,在外間等著裡頭為她更了衣躺下了,這才進去同她敘話,說說今日的訪客。
車簾撂下的瞬間,他再忍不住,將一個紫砂小壺狠狠摜出去,低聲咒罵幾句。
楊恬笑了一回,又好奇問道:「我還不曾見過道家仙丹,是個什麼樣子?是書上寫的那樣丹砂雄黃煉製而成的嗎?」
沈瑞一陣揪心的疼,他也知楊恬雖是挪來了莊上,精神頭是有了,但病情並沒有因此好轉。m.hetubook.com.com
沈理沈瑾離著最近,最先到了。
然而今天……
原本清甜的聲音因久咳帶上了沙啞,低沉說出這樣不祥之語,更添哀婉,讓人心下難過。
徐氏一愣,轉念間便明白了張家用意,她卻不提此事,而是打量了沈瑞一眼,隨即開口喚外面丫鬟,擰熱巾子、端熱茶來。
沈瑞猜想沈理是夫妻爭執故而面色欠佳,卻不知沈瑾為著什麼。
外面的車夫連忙勒住韁繩,跟在車旁的長壽也忙俯身問道:「二爺有什麼吩咐?」
徐氏淡淡道:「張家算得才精,賢才俊彥本就難得,瑾哥兒不過出身略差了些,人品相貌學識無不是上乘。而這出身,也不過是說出去不大好聽罷了,姑娘嫁過來,上頭嫡婆婆早就不在,繼婆婆遠在南邊,姨娘婆婆算得什麼,且也不在身邊,進門便當家作主,沒有長輩牽制,又沒有繁瑣親戚,哪裡不好了。」
沈理也長嘆一口氣。
至於自承家醜倒沒什麼,沈源那行徑,早被有心人查個清楚了。
沈瑞忙伸手幫她撫背,又緊緊握住她的手。
雖說田家看在他面上,十之八九會請了沈洲來講學,且畢竟沈洲是翰林學士,又曾任國子監祭酒,這履歷金光閃閃,穩穩壓了書院其他先生一頭。
楊恬簡單說了幾句旁人,才紅著臉說了徐氏:「太太、姐姐和族親們都極和善,」又說「那陸家嫂子實在是個妙人。」便將張青柏那些話學給沈瑞聽。
林媽媽無奈道:「可要穿厚些!只待一小會兒便回來。」
他親自張羅了一回茶水,只說是造船及遼東海貿之事,等兩位叔父來一起商量。
他從前安逸慣了,大抵隨波逐流,兄長也說他這官做得糊塗。倒是丟了官之後,沈家種種變故,賀家步步緊逼,倒是讓他生出了上進的心來。
沈瑾看似從不曾在意庶子身份一般,但實際上,他只是強迫自己不去在意罷了,在內心深處,他還是極為反感這身份,拚命苦讀未嘗沒有擺脫這層身份束縛的意思。
她睡前就知道沈瑞帶了彩燈回來,但真正看到滿院繽紛時,還是驚喜異常。
徐氏笑著嘆氣道:「你素來穩重,幾時讓我懸心過。這次不過是你心急了。」
林媽媽卻是一直擔心,終於在楊恬一陣急咳后忍不住出聲勸了一回。
沈瑞也奇道:「二叔……不是要閉門寫書嗎?」
嘴裏是嗔怪著,卻仍是欣喜的東瞧西望,彎起的眉眼、翹起的嘴角一直不曾落下。
她去后,她的親生兒子幾乎被人磋磨死,最終出繼,雖則現在好了,卻到底,名義上已不是她的兒子了。
他的背信棄義,讓她遠嫁松江,嫁給那樣不堪的沈源,被那樣的婆母磋磨。
沈瑞應聲道:「拿銀子辦事罷了,兒子也是並不想讓他們入夥,兒子會同三叔剖解明白,母親放心。」
沈瑞又想起張青柏老爹那位天梁子真人來,忍不住將他見人塞藥的趣事也同楊恬講了。
一時沈瑞叔侄都沉默了。
這邊徐氏靜坐了盞茶功夫,才叫人喊了何氏過來,吩咐她準備好給沈瑾定親成親的禮。
這一岔開,沈瑞倒是平息了些,他深吸口氣,道:「無事。回府吧。」
這次通倭案里,沈瑞在松江是見過張永的,然彼時,張永雖是欽差,品階卻不高,沈瑞因是王守仁弟子,執晚輩禮,雙方交談也不多,倒是十分融洽。
楊恬本還聚精會神的聽著,不想他說著說著又開起玩笑來,不由又好氣又好笑,想起毒鼠丹、山楂丸,又忍不住笑了一回。
楊恬白日里拖著病體接連待客,雖心情甚好,身體到底撐不住,吃了葯便沉沉睡去,待醒來時已是掌燈時分。
他的生母鄭氏當初也是良妾入府,算不上身份卑微,自從鄭氏弟弟中了同進士官也越做越大后,鄭氏腰杆子越來越直,沈瑾進京后甚至接了鄭氏同住,讓他說出生母身份卑微,已是將他逼上絕路。
這親事二字說得無比艱難,好似說的是喪事一般。
而且沈瑾也甚是古怪,打進了雅間便是一臉苦相,幾度欲言又止,又是偶一低嘆。
他當時也是恨的,雖沒有像妻子表現出來那樣的癲狂,他也知道自己幾乎恨得發瘋,但經歷了起起落落許多事之後,他當初的那腔恨意也被無情的歲月消磨殆盡,便是在許多年後知道了害死珞兒的真兇,他也空剩下無力與無奈。
他耳朵里分明還聽得到沈瑞叔侄倆的說話,他們已說到了海運,說與英國公府、武靖伯府合作,說與御馬監張公公聯絡,說想法子從田家那邊弄一個遼東籍或去與遼東有些瓜葛的御史……
既提起陸家,沈瑞便將陸家來訪大概意思,沈家如何商量,王守仁那邊的反應,以及下晌張會、趙弘沛與他的合作簡單同楊恬說了。
方才沈瑞遣人回府請沈洲時,並沒有驚動徐氏。此時徐氏聽聞沈瑞歸來,不免詫異,原還當沈瑞要陪著楊恬幾日的。
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那宅子就在澄清坊,離你們府上不遠。」王守仁道,「這件事我卻不好出面。」
沈瑞不自覺望向沈理,思量著先前謝家也曾有意尋旁支女配沈瑾的,到底事情沒成,如今張元禎剛同沈理家結親,莫非是與沈瑾提了讓謝家不滿的親事,讓沈理難做,沈理才會面色不虞?
她直咳得淚光點點方止住,轉而回握住他,低聲道:「二哥若為了我耽擱了正事,我如何還能住得安穩?我能在這裏住上幾日與二哥相伴,已是……無憾了。」
沈瑞暗暗咬牙,張家,這一樁樁一件件,不能就這麼算了,咱們走著瞧,總有一天,要把這一筆筆帳都算了。
母子倆商定妥當,外面也有小廝來報,二老爺三老爺已經歸家,沈瑞便起身辭了母親往書房去。
沈瑞不由皺眉,然問了沈瑾,不免又要問沈理,沈理的事又不好多說,索性便都不問了,誰想說便說。
張元禎不是要和沈理家結親嗎?!
「這件事,張公公也當是樂見其成的。」王守仁道,「若是真能由張公公調|教出的人鎮守遼東,是遼東邊軍之幸,恐也是遼東百姓之幸。」
他臉上的肉抽搐了一下,痛苦的闔上眼,一字一頓道:「我自承庶子出身,生母……身份卑微,全賴嫡母教養,而……而嫡母早逝,家嚴失德,如今還關在祠堂中,繼母乃是罪臣賀家之女……如此門庭如此門風,實不堪配侯門高華……」
間或若被人說上一句德行有虧如何能為人師表,書院也跟著難堪。
在聽沈瑞簡單說了張會、趙弘沛那邊定計之後,徐氏不置可否,只道:「與你二叔三叔商量吧。」頓了頓,她又補充道:「只是,雖從田家那邊尋御史,卻也不必解釋,到底此事牽扯太多。」
少一時麥冬又端了葯來,服侍楊恬吃下。
可是那些都像風聲吹過,沒有在他腦子裡留下一丁點。
今日登門的便除了徐氏、趙彤兩撥,另有一向與楊家交好的一戶詹事府人家、一戶翰林人家。
「母親,」沈瑞呼了口氣,道,「吏部侍郎張元禎張大人為壽寧侯張家二姑娘保媒,給沈瑾說親。」
沈家族人這些姻親里有賀家,有喬家,害沈家如斯,如今多個張家,也算不得什麼了。
時近仲春,然夜風猶寒。但在祥安莊主院內,卻是燈火璀璨,暖意融融。
終於,他再忍不住,輕咳一聲,低聲道:「二弟,我……我有話想同你說。」
楊恬雖是前後醒了三回,但每每醒來后,就讓人推開窗去看那彩燈,想著沈瑞的心意,倒是不再覺得長夜難捱。
沈瑞怔了一下,再看徐氏滿眼關切,因憤怒而繃緊的身體登時鬆弛下來,他垂下頭,低聲道:「兒子讓母親懸心了。」
徐氏輕拍了拍他的臂膀,道:「雖則如今京中族人只這幾,理應抱團,但若是沈家合族之事,各房共議便罷了,只我二房事,也無需勞動各房。」
徐氏收回目光,垂眸撥了撥手中茶盞,低嘆道:「瑾哥兒這孩子呢……唉,不知道這婚事,是不是他的福氣。」
自兄長去后,沈家倒成了軟柿子,也是他無能,丟了官。
張元禎與李閣老交好,又主動與謝閣老聯姻,現下又搖身一變成了外戚的傳話人,為了一個吏部尚書,倒是成了個長袖善舞左右逢源之人。
待見沈瑞進來面色難看,她不由鄭重起來,起身問道:「出了什麼事兒?」
沈瑞也不禁笑了,搖了搖頭道:「六哥也說,沈家已分宗。是兒子迷障了。」
且他也還得回家一趟,與母親、兩位叔父,以及沈理沈瑾兩位兄長說一說這海運海貿事情的新發展。
楊恬笑道:「可不是,六姐姐可沒空教我,今兒來了還與我說布莊子這就要先開起一兩家來,正趕得上換季裁新衣的時候,又說下次來帶布樣子來與我一起商量,她那生意經呀,我聽得直迷糊。二哥,這生意我可怕管不好了。」
沈瑾張了張口,不知怎的,偏一句話也沒說出來,臉上倒漲紅一片,在沈瑞驚奇的眼神中,他終是艱難說道:「昨晚……座師張大人召了我去他府上,與我……說了一門親事。」
只是,沈瑞心裏暗嘆,雖則他和沈瑾並不親近,大約自己潛意識裡還是將他當成血緣上的親兄,這才會格外的憤怒,覺得張家欺人太甚,剛剛將恬兒害成那樣,還敢將女兒塞過來,讓恬兒面對那樣的妯娌。
說什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婚事能去問沈源?沈源只怕歡喜得要飛上天去,忙不迭答應下來不說,還指不上會借勢怎樣張狂作妖。
「張大人談起了歷朝狀元,三年出一人,名垂青史不過寥寥。」沈瑾聲音中有又譏諷,「他說盼我像當朝謝閣老,不負狀元美名。」
車夫也不敢問,韁繩一抖,馬車又行駛起來,比先前穩了幾分,更是快了幾分。
三老爺猶是憤憤然,厲聲道:「我原就知那小子藏奸……」卻又不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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