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那副對聯最後沒有用上,但他在心裏記了很多很多年,她出國的那些日子,每當想她,便會想起這一句。
沈晏清沒再繼續說,手在她背後輕撫兩下,悵然不已:「除了你沒人能氣我……只要你平平安安,哪怕氣我一輩子都行。」
沈晏清站起,嘴裏泛起一股血腥味,喉間沉沉:「我是。」
那雙眼睛還是那麼乾淨,在經濟和心理上,孫巧巧都給予了他足夠的條件,是個很稱職的母親。有了家,有了親情,有了健康的身體,不必再為生活所累,經受過風雨和艱辛之後,這個小男孩的人生終於開始走向平和美滿。而作為促成這一切的人,程隱在接受他的祝福后,笑著在他額頭輕輕一吻:「真乖。」
沈晏清喝著水,眼尾斜她:「我在你心裏就是這麼個形象?」
程隱被推進手術室后,坐在長椅上的沈晏清就保持著同一個姿勢沒有動彈過。陪著一起來的段則軒和秦皎兩人想了半天,也沒能醞釀出合適的措辭寬慰他。
「我知道你擔心我,但是我現在不是好好的么?」程隱挑眉,試著引導他,「你總不能就一直這樣板著張臉,你擔心我會死所以成天鬱鬱寡歡,那我……」
而結婚,是一道程序,更是一種約定,約定了下半生,他們將以合法的身份陪伴彼此,一起共度。
沈晏清被喊得一臉不自在,高興吧,程隱就在旁邊笑嘻嘻瞧著,不高興吧……其實還是挺高興的。
下一秒,他頭也不回沖了進去。沈承國見沈修文和段則軒都想叫他,無可奈何擺了擺手:「由他去吧。」孩子不足月,沒有抱出來直接放進了保溫箱。其餘人不去打擾沈晏清,拐道去看新生兒。
怕她突然有一天會改變主意,怕她並不想嫁給他,怕夢寐以求的眼下終會化作泡影。
「年年景不改,歲歲人常在」。
除了醫生,還有滿屋子女性助產師和護士,都是沈晏清一早安排的,此刻不好打擾人家小夫妻,留下推產婦去病房休息的,其餘全都散了。
程隱見天尋摸事情打發時間,遠在國外的容辛開始世界各地奔忙,在她懷孕初期得知消息,打過幾次跨洋電話,到懷孕中期,程隱几乎每周都會收到一封容辛從所在地寄來的明信片。
——包括死。
他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把她的手捏得很緊,握著揉和-圖-書了好半天。
沈晏清和程隱的兒子,起名叫沈賜,寓意上天恩賜。
有不好情緒的人明明是沈晏清才對?程隱聽得一臉懵然。
這個話題說輕巧也輕巧,說沉重,也是直逼心門教人透不過氣來的沉重。
程隱沒什麼力氣,不忘惦記孩子:「寶寶……好看嗎,長什麼樣子?」
從沈賜出生,他一直沒敢求婚。儘管已經走到如今,兩個人一起生活,有了共同誕育的新生命,可他心底還是有說不清道不明的害怕。
長廊上是一片寂靜無聲的等待,大約四十多分鐘過去,護士從裏面出來,扯下口罩:「誰是孩子父親?」
躺在手術台上的程隱臉色蒼白,沒有半點力氣,眼要閉不閉的樣子把沈晏清嚇了一跳。他俯身和她說話,給她別弄亂的頭髮,她動唇半天,好不容易才擠出聲音:「手痛……」
程隱被沈晏清的誇張反應弄得不知該說什麼才好。隔天去民政局更是教她無奈,從進門起他就牢牢攥著她的手,直到拿到紅本出來,他臉上終於有了真實感。
視頻中,容辛的笑容一如既往,他說:「孕期情緒容易有波動,沈晏清怕你心情不好,拜託我有空多開解你,讓你不要被不好的情緒侵擾。所以我才不停給你寄明信片。」
對於這件事,楊鋼很有微詞,私下裡偷偷和程隱說過幾次:「等小寶寶長大了,我要教他跆拳道。」
興沖沖挑名字的程隱被他的回答一噎,不高興:「你就不能正經一點,好好看看嗎?」
她想說什麼,他忽然俯首親住她,拿著結婚證,攬著她,在春風漫起的街頭,隨著枝椏落下一片一片的應時花瓣,他溫熱唇瓣覆在她唇上,帶著怕趕跑喜悅的小心翼翼。
她從瞌睡中清醒,卻不敢轉身面對他。
她在浴室外敲了半天門,裏面沒有一點動靜,過了一會兒,終於聽到洗手池龍頭擰開的水聲。半分鐘后,水聲停了,沈晏清把門打開,臉雖然擦乾淨,但看的出來,明顯被水衝過一遍。
沈晏清才不想好好看,對面前一鍋湯都比對那些名字有興趣:「名字的事讓爺爺想,你去坐著。」
簡簡單單五個字,讓沈晏清怔了好半晌,比沈賜一連串「爸爸」轟炸都來得更強。
或許是營養補充得好,沈賜從保溫箱出來后,不僅比足月的嬰兒和圖書生長的好,在同齡孩童里亦是佼佼者,學會翻身和爬都比別人更快。沈家各個都把沈賜當成了寶貝,唯獨沈晏清成天板著張臉。
在還不到八個月的時候,醫生說程隱得接受剖腹產。再繼續妊娠,身體內舊傷有撐不住擴大破裂的危險。
其實沈晏清並非不喜歡沈賜,晚上孩子睡著之後偷偷看了又看,白天偏要裝一臉無所謂,也不知給誰瞧。
「……你哭了?」程隱瞪大眼。
「你終於嫁給我了。」結束長吻,沈晏清彎唇,笑著又在她眼角輕輕一親。無比珍視,鄭重難言。
沈晏清彆扭不看她,「沒有。」
「別亂說。」她話還沒說完就被沈晏清打斷,他皺眉,「好端端把什麼死不死掛在嘴上。」
晴空和雷鳴剎那齊聚,又轉瞬撥開烏雲,須臾間彷彿過了很久,沈晏清的心更似在刀尖上滾了個夠,不過好在縱然鮮血淋漓,到底平安落地。
隨著明信片一起的還有世界各地的風景照,容辛親手拍的,每張照片后都有他手寫的字,有中文,有英文,兩種語言都寫得很雋逸。在這個訊息時代,聯網不需要半分鐘就能發送的圖片,用這種笨拙而原始的郵寄方法,平添了許多美感。
不知是不是剛從噩夢裡醒來,他嗓音沙啞沉重:「你要好好的,一定要……」
而後程隱把沈賜哄睡著,又朝沈晏清扔下一枚炸彈。
而後問沈晏清,他臉上閃過一絲尷尬,但還是坦白了:「奶奶不在了,如果奶奶還在,她一定會很高興。好歹你也叫容辛一聲大哥,勉強算他是你半個親人,心情不好的時候和他閑聊幾句,你能放鬆一點。」
「以後不生了。」沒被她的手擋住的他的面容,合著他喉間輕淺哽咽,劃過滾燙水跡,「再好看也不生了……」
「開門啊。」
她覺得心酸,自從她做這個決定之後,他提心弔膽,一連瘦了好幾斤。
對於他的忌諱,程隱覺得真沒必要:「有什麼說不得的,都是事實。我知道,我都知道,我保證我會好好養身體絕對不會死……」
沈晏清嘆了一聲,撫她的發,說:「你知道我心裏不好受,還拿這些來給我看。」他又安慰道:「爺爺說了,名字他來起,你不用想那麼多。」
程隱沒有翻開給他看,抬眸視線朝向他,眨了眨眼,看了許久。而後莫m.hetubook.com.com嘆一聲,雙臂回抱環住他:「我保證,我絕對不會出事。」
「只要你好好的,什麼都好。」他在她頰側親了下,站直后道,「都選了哪些名字,我看看。」
「好端端的幹嘛了又……」
程隱覺得沈晏清在這件事上像轉了性,直到容辛忙裡偷閒和她視頻連線,聽說后一臉詫異地開口:「就是因為沈晏清,我才寄了那麼多明信片,你不知道嗎?」
人一輩子太短,寥寥幾十載,磨難和苦痛他們已經經受得足夠多。而今年歲正好,景改不改無所謂,只願彼此常在。
程隱本來怕沈晏清會吃味,不想他卻很淡定,幾次碰見她在讀明信片,都只是淡淡掃了一眼就走開,把時間空間完全留給她。次數多了她不免好奇,拿著新收到的明信片去找問沈晏清:「大哥又給我寄了卡片,你不生氣嗎?」
「晏清……」
她的手擋住了他半張臉,他就那麼伏在她床邊,臉貼在她手掌里,低低聲音里透著劫後餘生的慶幸,還有很多很多無法言喻的情緒。
「好看,特別好看。」沈晏清臉貼著她的手掌,「長得像你一樣,特別好看。」
護士看了他一眼,驀地笑著彎唇:「恭喜!母子平安,現在可以進去看產婦……」
少年時他們被送到龍老師家練字,每年春節,寫春聯的任務便交到他們手中。沈晏清記得很清楚,有一年程隱寫了一對短聯,沒有橫批,只有上下十個字——
沈晏清乾脆一把將她的頭摁進懷裡,沒給她繼續往下說的機會。擰著眉將她圈緊了,他說不出的無奈:「我知道了,多少個名字我都選,你安靜些。」別再把死不死掛在嘴邊,她每說一遍,他心裏就要被一隻大掌捏一遍,難受得緊。
沈賜降生之後,楊鋼只要周末有空,不用上補習班或者特長班,就一定會到程隱這來陪沈賜玩。自己都只是個小孩,照顧起更小的孩子卻有模有樣。沈賜也喜歡他,坐在他懷裡聽他拿著卡片教認字——其實根本聽不懂,但還是能安分地待住,咿咿呀呀淌著口水開心半天。
他不想失去程隱。
程隱哭笑不得,耳提面命一再重申,沈晏清才終於收斂。
隨口一句感慨,話音落下,忽地卻感覺手掌溫熱濕潤。怔然側眸一看,沈晏清臉埋在她掌心裏,緊閉的雙眼睫毛顫顫掃著她的和*圖*書五指縫隙。
命運向他開了一扇門,他站在門前,不知道接下去等待他的會是什麼。
醋罈子沈晏清淡定無比,放下杯子說:「看看明信片調節調節心情挺好的。」說罷順手在她頭上一摸,轉身進廚房煮飯,留下她在原地呆怔。
更讓程隱覺得難受的是月份漸大之後,照例體檢完回家的某晚,她早早睡下,夜半被撩在耳後的呼吸弄醒,半夢半醒間,聽到他極低的細微聲音。
程隱瞧了他一會兒,合上本子,轉身走回客廳,踩得地板直響。沈晏清側頭看了好幾下,無奈把火調小,蓋上湯鍋蓋子出去找她。在餐廳和客廳間的小階梯前拉住她,他手搭上她的腰,垂眸睇去:「又生什麼氣?」
沈晏清一番話說的程隱不知該如何反應才好,沈晏清本是想寬她的意,不想,她唇一抿,紅著眼就撲進了他懷裡。
他沒答,就那麼直直進了浴室。程隱不明所以跟上去,被他一個關門擋在外邊。
楊鋼也很喜歡沈賜。程隱懷孕的時候他跟孫巧巧來看過她,雖然只是個半大小孩,但也能感覺得到大人間不對勁的氣氛。彼時他貼在程隱肚子上聽完胎動,很認真地對程隱說過:「程姐姐是好人,你一定會生一個很好的寶寶。」
越是想,心裏越是難受,眼裡越是滾燙。儘管被爺爺訓斥了一通,還是無法禁住眼角發熱的感覺。
沈晏清瞪她一眼,快步走開,甩下一句:「明天去民政局,趕緊睡。」
「我們結婚吧。」
夫妻結髮,恩愛不疑。從今往後,再也沒有什麼理由能將他們分開。
每當沈賜爬到沈晏清腳邊,而後者久久不抱他的時候,楊鋼更是會眼疾手快,一溜煙跑過去抱起沈賜,到客廳另一邊坐下。
一瞬間,心像被揪緊。
「你明明就哭……」
剖腹產比順產快,幾十分鐘時間,但每一分每一秒對於沈晏清來說都是一種考驗。心像在油鍋上被烈火烹灼,發出「滋滋」慘烈的聲響。
誰知楊鋼一臉悶悶不樂,嚴肅地告訴她:「那樣晏清哥哥就不敢欺負他。」
「你怎麼了?」
程隱是真的不知道:「因為沈晏清……?」他們什麼時候有的聯繫,她真的完完全全一點都不曉得。
不然呢……程隱默然腹誹,不管形象不形象的,他是個醋罈子絕對沒跑。
沈晏清包攬了大廚的工作,但正事也不和_圖_書少,忙起來常常顧不上程隱,都說孕婦敏感情緒波動大,她喊容辛一聲大哥,偶爾收到容辛的問候,或許她心裏能熨帖開心一些。雖然他和容辛看對方都不太順眼,但為了程隱,這個便宜大舅子他認也就認了。
他雙眼怔怔,出神間想了很多很多,從小時候初見程隱,到長大過程中相伴的一點一滴,高興的、難過的、美好的、糟糕的……無數片段,有關於她的言談笑貌,有關於他的彆扭心事,一一在腦海里跑馬燈一樣走過。
沈承國在沈修文的陪同下稍慢些趕到,問了幾句情況,目光投向沈晏清微紅的眼角,老爺子拄著拐杖斥:「你媳婦好好在裏面待著,男人大丈夫,自己嚇自己,這副樣子給誰看?!」說是這麼說,然而捏成拳微微發顫的手卻泄露了他老人家同樣緊張的心境。
程隱扯了扯唇笑,不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乾脆當成真的聽了。麻藥勁過去,切開又縫合的傷口痛感開始蔓延,她笑得扯動傷,連皺眉都皺得無力,「好疼啊……」
程隱愣過後,才明白是整天臭著臉看沈賜的沈晏清給小孩子留下了陰影,聯想到楊鋼每次看到沈賜去抱沈晏清的腿而沈晏清毫無動作、眸色低沉時,楊鋼都一臉生怕他抬起一腳把沈賜踢飛的惶恐——
沈賜學會叫「爸爸」的那天,被程隱放到沈晏清身上,他扒在沈晏清懷裡,小腳亂踩,滿口「爸爸爸爸」喊著,發音不太清晰,連珠炮活像個小喇叭,邊喊邊懟得沈晏清滿臉口水。
程隱原以為只是因為孫巧巧送他去學跆拳道,他想有個伴,後來隨口問了句:「為什麼要教他跆拳道?」
——悵然又滿足的語氣,一如初見。
她胃口大增,卻不見長肉,除了一天比一天明顯的肚子,臉還是瘦的只有巴掌大。好些次沈晏清摸著她的臉百思不得其解:「該喂的都餵了,你怎麼就是喂不胖?」而後視線投向她的肚子,眼光沉沉,不像是在看孩子,倒像是在看仇家。
「我沒生氣。」她撇嘴,「不是你讓我回去坐著么。」
隨著月份漸大,程隱行動越加不方便,晚上睡覺的時候尤甚,平躺喘不過氣,側躺又累,每晚輾轉反側過一會兒就醒,鬧得沈晏清也睡不了覺。稍好些的是吃東西方面,孕吐情況不太嚴重,偶爾沒忍住吃多了,才會吐一吐,大多時候吸收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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