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天長地久
第二十章 誰當斫之

他的語氣滿是厭倦,眉梢眼角,儘是漠然。
何潘仁笑道:「應該快三更了。」
想到這裏,她抬眸看了看坐在榻上神色空茫的楊廣,心情難免有些複雜。
屋裡眾人頓時都變了臉色,楊廣更是毫不猶豫地推開身邊的宮女,幾步搶到東邊的窗口,將窗子一把推開。
楊廣的眉心又漸漸地舒展開來,語氣也恢復了之前的平淡:「怎麼不一樣?」
何潘仁又說了兩個出名的人物,楊廣不是一臉輕蔑,就是從未聽聞,隨口而出,都是刻薄之語。
何潘仁上前一步,拿起早已備好的銀盒,裡頭是一盒細細的香末,雖未點燃,一股暖香已是悄然四散。
屋裡的侍從們都慌忙退了下去,凌雲跟何潘仁也混在其間,只是一出房門,兩人便轉身離開了後殿,快步奔向了西邊的閣樓,一路上若是有人詢問,也只道:「陛下被火光驚動,女史讓我等上來瞧瞧。」
今天或許就是讓這位帝王長眠不醒的好日子。
何潘仁含笑道:「還有一個,陛下大概也不曾耳聞——長安李三郎。」
楊廣的眉頭頓時皺了起來。凌雲心口也是猛地一跳:何潘仁他……
她知道是誰了。
兩人心頭一凜,卻見一位女官臉色一白,欠身回道:「啟稟陛下,在、在奴婢這裏。」
眾人顯然都已慌了神,沒人想到要查問他們。兩人暢通無阻地來到了閣樓高處,卻見東邊果然有火光閃動,那並www•hetubook•com.com不是一團火光,而是……凌雲心頭彷彿也有火光劃過,頃刻之間,一個答案已清楚地躍上心頭。
凌雲的耳邊彷彿又響起了呼嘯的風聲。她知道,眼下楊廣說的每句話都是發自真心,是本性流露,所以,她還是錯了,這個人雖已威嚴盡失,但他身上有些東西從來都沒有變過,也不會改變,比如旁人的性命永遠都不屑一顧,比如對自己的所為永遠都不會反省……
何潘仁又道:「河北竇建德。」
原來她曾不顧一起要屠掉的惡龍,在走下龍椅、脫掉龍袍之後,也不過是條軟弱的蟲豸,滿懷驚恐,不堪一擊……
她聽到身後何潘仁低聲問道:「卻不知陛下這邊可備有美酒?」
楊廣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哈欠:「好。」
楊廣不屑地搖頭:「田舍賤役,學人虛張聲勢。」
走到何潘仁的身邊,她輕輕地點了點頭:
楊廣凝神傾聽了片刻,霍然轉身,厲聲道:「你們都出去,把宮門值守給我找來!」
寢殿外,原本提心弔膽的宮人們都早已鬆了心神,聽著裡頭傳來的隱隱話語,漸漸魂游天外;寢殿內,楊廣更是聽得萬事皆拋,就算何潘仁已經從塞外的馬匪漸漸說到中原的反賊,他也並不覺得刺耳,心頭反而有一種「果然如此」的無謂和倦怠。
大好頭顱,誰當斫之?
何潘仁倒是依舊從容:「陛下這是要去安寢和*圖*書了么?草民適才跟陛下閑聊著外頭盜匪的事,陛下像是有些困了,草民正想請陛下安歇呢。」
何潘仁深深地看了凌雲一眼,轉身對著楊廣,放緩了聲音:「陛下,如今天色已晚,陛下也該歇下了,還是讓草民為陛下點上熏香,陛下也好早些安然入睡。」
何潘仁的語氣卻是愈發平和:「說來此人名聲不顯,論人手,論地盤,跟之前那幾位也都不可同日而語;不過草民在經過長安時,聽人談起過他的來歷,的確跟旁人不大一樣。」
楊廣隨口問道:「是么?哪幾個?」
凌雲心裏一驚,楊廣顯然是清醒過來了,他會不會生出疑心?
何潘仁答道:「據草民聽到的說法,那李三郎其實並不是李三郎,他們說,她是個女人,她家是有個兄弟叫三郎。幾年前,上頭似乎說有長安李三郎圖謀不軌,她兄弟也被算了進去,小小年紀就斷送了性命。她一氣之下這才招兵買馬,拉起了反旗,說是總不能白擔了這個罪名。」
楊廣沒有做聲,片刻之後才突然笑了起來,笑聲竟是有些說不出的詭異:「有,自然有!朕這裡有一壺萬金難換的好酒,只要喝上一口,便能醉死過去,再不會醒。這壺酒,朕早就讓人收好了,日日夜夜都會跟隨著朕。朕是天子,朕是天下之主,朕絕不會死在刀劍之下!」
隨著他的敘述,楊廣的神色似乎微有變化,最後卻還是仰頭m.hetubook.com.com道:「她既造反,便不無辜,這等刁民,原該除盡。」
她的神色里不由得也帶上了幾分漠然。
凌雲早已打開了屋裡的香爐,此時從何潘仁手裡接過香盒,只覺得手心沉甸甸的。他們進宮時不能帶自己的東西,能帶進來的這盒熏香也被南陽公主的人反覆驗查過,這香里並無摻雜毒藥,對安神助眠更是效果奇佳——但有一點,他們並沒有告訴南陽,那就是這香末絕不能與酒相混,哪怕就是點香時飲酒太多,這安眠,說不定也會變成長眠。
是的,她想屠龍,她不想殺蟲,但,來都來了,不是么?
凌雲聽著這聲音不對,忙放下了香爐轉過身來,卻見楊廣激動之下已霍然站起。大概是起得太猛,他身子一晃,忙伸手扶住了屏風,隨即目光在屋子裡一掃,臉上露出了疑惑之色。
這座寢宮原位於後殿,外頭就是一個小小的花園,日間推開窗欞,能看到綠草如茵,鮮花如錦,此時自是什麼都看不見,但外頭的風聲早已停息,隱隱間的確能聽到一些模糊的響動——在這個時辰絕不應該出現的響動!
「大約正因如此,她對手下約束甚嚴,因為冤有頭債有主,她不能像仇人一樣欺壓無辜,草菅人命,最後逼得他們不得不持刀相向,這又是何苦來?」
為了不留痕迹,他們用的迷香並不霸道,只會讓人精神鬆弛,但意志堅定者卻未必會受太大影m.hetubook•com•com響,因此,她才出去查看了一遍。而眼下看來,這位陛下和他身邊的人似乎都已緊張焦慮了太長時間,簡直不用何潘仁去如何引導,自己就已迫不及待地沉入了能讓他們有片刻放鬆的熏然幻夢之中,讓人不知是該鬆一口氣,還是該一聲嗤笑,一聲喟嘆。
楊廣微微點頭,不知為何又躊躇起來,皺眉道:「朕不是這個意思。」他下意識地抬頭看向了何潘仁,何潘仁也微笑著看了回去。楊廣眼睛一亮,脫口道:「去外頭給朕拿一壺……」
一旁何潘仁自然也瞧見了她的神色,微一沉吟,忽然轉了話題:「不過話說回來,中原的盜匪跟塞外的確有所不同,殘暴者固然更是殘暴,卻也有幾個講規矩,守信用的,並不任意劫掠來往商旅,也不知是在打著什麼主意。」
這間寢宮,從裡到外,都已在掌握之中,就如預料的那樣……不,是比她預料的還要順利。
眼下這一刻,她期待了很久,也準備了很久,但此時真的面對這顆唾手可得的大好頭顱了,那曾在她心頭激蕩沸騰,讓她幾乎難以自持的恨意和殺心,卻再也起不了波瀾,就像外頭的狂風,不知何時已消散在漫漫長夜裡——
同樣令人沉醉的,還有何潘仁的聲音,低沉,醇厚,娓娓道來,不知不覺間便將人帶進了他所描述的天地,哪怕他說的是沙匪,是流寇,是那些橫行於雪山南北和長城內外的兇徒惡賊。
楊廣不https://m.hetubook.com.com以為意道:「敗軍餘孽,也敢故作姿態。」
楊廣自是頗感意外,隨即便長出了一口氣:「也好。」他揚聲將侍從們召了回來,自有司寢帶人再次整理床褥,放下簾帳。凌雲與何潘仁都退到了一邊,心知今日的機會只怕已經錯過了,那顆大好頭顱只能日後再徐徐圖之……楊廣卻突然抬了抬手:「朕的酒呢?」
楊廣怔了一下,恍惚間覺得是這麼回事,卻又有些不知今夕何夕之感:「如今是什麼時辰了?」
外頭的宮人們顯然也被楊廣的笑聲驚醒過來,有人在低聲叫著「陛下」。
他的話未說完,外頭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有人喘息著回道:「陛下,宮外,東城那邊,有火光!」
夜色已深,寢宮的香爐輕煙裊裊,氤氳出了滿殿的幽香。這香氣清淡而悠遠,彷彿能浸潤到人心深處,讓人渾然忘卻一切煩擾。
楊廣定定地看著那盒香末上,緩緩點了點頭。
何潘仁想了想道:「瓦崗寨李密。」
抬眼看著楊廣,何潘仁的眸色更深,聲音也愈發柔和:「陛下請看,這是草民為陛下調製的安神香,能寧神助眠,若陛下怕有亂夢打擾,不妨再佐以美酒,有酒力相助,陛下定然能安枕無憂,再無噩夢,再無煩惱。」
沒有人注意到,肆虐了一整天的狂風已平息下來,安靜的夜空彷彿在醞釀著新的風暴;也沒有人注意到,原該在屋裡捧爐調香的凌雲出來轉了一圈,又悄然回到了殿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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