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邊的眼睛都被踩掉了。

高一一班的歷史老師是一個五十多歲頭髮花白的老頭，他腆著大大的啤酒肚， 現在正坐在辦公桌前翻閱資料。

歷史老頭點點頭， 和顏悅色地問：「過段時間就要分科了， 你打算選哪門啊？」

于渺渺偷偷抬眼去看，走在旁邊的顏倦，穿著那身乾燥溫暖的藍白色校服，手上幫她推著單車，一如既往的沉默。

于渺渺抬著頭看了一會兒，突然開始好奇。

腦子一熱，于渺渺也顧不上單車了，快步走過去把書包撿起來，心疼地擦了擦哆啦A夢髒兮兮的臉。

他隱約間發現，有哪裡不太對。

銀樺學校附近有一家技術學院，于渺渺知道裏面魚龍混雜，大多數都是社會青年，她也聽說過經常會有一些小混混堵在路口，找學生收「保護費」。

他沒問她打算選哪科，只問她打算選哪門。

他沉默，口吻里似乎有些無奈：「最近忙著照顧我媽媽，她身體不好。」

傍晚來臨的時候， 下課鈴打響， 學生們歡天喜地地收拾書包， 踏著夕陽回家。

但好像，連他自己都沒有發現。

他正在撿被扔在地上的手機，聞言，動作滯了滯。

真不知道上帝是眷顧她，還是捉弄她。

天盡頭灰濛濛的一片，說不出的冰涼孤寂。

這片天空，在顏倦的眼中……也是這樣的嗎？

「他們把你送給我的哆啦A夢踩壞了。」

于渺渺慢悠悠地牽著自行車走出校園，路上偶爾可以看到幾個穿著藍白色校服的身影，卻已經過了學生放學回家的高峰期。

校園裡的學生已經走得稀稀落落，偶爾有風吹過，弄亂她額前的劉海。

漫長的寒冬終於熬完，連州市正式迎來春天。

這原本應該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傍晚，這條回家的路于渺渺也已m•heｔuｂook.com•cｏｍ經走過無數次，可是今天，她突發奇想，打算繞近路回家，於是在第二個分岔路口的時候，拐進了一條破舊小巷。

「小學妹，你沒事吧？」

迎面走過來的是許慕遲，他面上還是掛著玩世不恭的笑，眉眼裡透著痞氣，和一種渾然天成的高傲。

可知道是知道，她從小到大一直安分守己，從未經歷過類似的事情。

腳步不由自主地停下。

而與他們幾步之遙的地方，一個削瘦身影懶懶倚上牆壁，隨手點燃一支煙。

于渺渺猶豫了一下，「書包里有十塊。」

恍惚間，風聲像薄薄的刃片刺痛她的臉頰。

是想要錢？

狹長眼尾一瞥，他神情倨傲：「哥幾個哪條道上的啊？我小舅子的人也敢欺負。」

可是她再也不會害怕他的沉默了。

她一個人騎著自行車走在路上，腦子裡想著昨晚沒解出來的的數學題。

她最丟臉的樣子，總是被顏倦看到。

她好像，終於窺到了冰山裡，那小小的一角。

那個時候，顏倦就背對著她靠在這個欄杆上，漫不經心地，乾乾淨淨地，什麼都不上心的樣子。

剩下那段回家的路，是顏倦和許慕遲一起陪她走完的。

許慕遲略輕佻地笑了，「別騙我了，剛才聽到她喊救命的時候，你明明那麼緊張。」

顏倦乾淨利落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朝她伸出手。

時間像是靜止了。

「我陪許慕遲在旁邊的體育場打球，剛結束。」

她突然以為自己在做夢。

褪了色的破敗牆壁前，少年的身影逆著光，側臉輪廓有些模糊，漆黑雙眼洶湧如潮水，在一片沉沉陰影中，亮得驚人。

初春世界， 百花還未吐蕊，動物仍在冬眠，只有銀樺里操場和圖書兩旁佇立的香樟樹，枝頭滲出些若有似無的綠意。

預想中噁心的觸感沒有落下。

三個人討論著，嘲諷著，然後伸出手，朝她腿上摸過來。

放學的時候，他總是很早就離開教室，她追都追不上。

思緒有片刻的空白，于渺渺停下來，一隻腳撐著地，佯作鎮定地抬頭看他們：「有事嗎？」

許慕遲和顏倦走在返程的路上。

四周靜悄悄的，于渺渺身子有點抖，眼睛緊緊閉著，還沒敢睜開。

對方不屑地笑，視線不懷好意地落在她身上，「既然書包里沒錢，是不是被你藏在身上了？」

「是這樣啊……」

手指剛摁下鍵盤上的1，男生靠過來，一把搶過手機，用力地扔到地上。

終於把最後一本練習冊也改完，于渺渺鬆了口氣， 輕聲開口：「老師， 批完了。」

他們站在斑駁脫落的牆面前抽煙，一副弔兒郎當的模樣，正口吻輕佻地聊著天。

說完，又湊近了點，「說真的，我覺得她喜歡你，你覺得呢？」

真是流年不利，這樣都能碰上許慕遲。

對方聞言，漫不經心地掀了掀眼皮：「你以為誰都是你？」

有些疲憊地從辦公室出來，天色稍暗，她回到空無一人的教室，收拾好書包，從前面反鎖上教室前門，又走到後面從教室後門走出去。

然後，試探著慢慢睜開眼。

他叫她渺渺。

「你想多了。」他下意識地否認，「她是個很單純的女生，沒有那些亂七八糟的心思。」

下意識地否認，于渺渺抱緊了書包，突然反應過來，自己似乎正面臨著更大的危機。

委屈的情緒後知後覺地浮上來，她抿了抿嘴，半天還是沒忍住，ｍ.ｈｅtuｂｏｏｋ.cｏｍ•cｏm滾燙眼淚落下來。

三個人面面相覷，露出討好的笑來：「我們就是手癢想去上網，正好這個小妹妹過來了，所以就要點錢花。」

走出門，一抬頭就看到空蕩蕩的走廊欄杆。

知道他說這些是為了自己好，于渺渺靦腆地笑了笑，「謝謝老師，我會考慮的。」

最近這段時間，他們幾乎沒有單獨相處的機會，他看起來總是行色匆匆，于渺渺也不敢貿然打擾。

「壞就壞了，我再給你抓一個新的。」

他髒兮兮的腳底，踩上了那隻哆啦A夢的臉。

像是閃電劈下來，于渺渺一個激靈。

忍不住又走近一些，她站到欄杆旁，微微抬起頭看著天空。

「褲子口袋這麼鼓，放著不少零花錢吧？」

似乎是有些失望，他們翻完，隨手把書包往塵土飛揚的地面上一扔，其中一個人還故意踩了幾腳。

霞光盡數斂進雲層，天空灰暗，襯得街道孤單。

于渺渺被逼到牆角，現在什麼都顧不上了，閉著眼開始大聲呼救：「救命！救命啊！」

而於渺渺此時此刻， 還在辦公室里，勤勤懇懇地幫歷史老師批作業。

想起自己剛剛哭得毫無形象，于渺渺有點臉紅。

愣了愣，生怕他反悔，于渺渺趕緊伸手握住，由著對方把自己從角落裡拉起來。

這句話輕描淡寫，是吹過耳旁的風，又或是漂浮天邊的雲，總之都讓人抓不住。

疑心是自己聽錯了，于渺渺止了哭聲，不由自主抬頭去尋找他的眸。

「沒事了……謝謝學長。」

「嚇唬誰呢？你看看是你報警的速度快，還是我扔你手機的速度快。」

想起剛剛道別時，那個小學妹羞澀緊張的模樣，許慕遲拉了拉顏倦的書包帶，揶揄道：「小舅子，你跟那個學妹之間的關係……果然不一般啊。」

那是顏倦https://www.hetubook.com.com送給她的。

一秒，兩秒，三秒。

于渺渺想了想， 不太確定地回答：「我還沒想好。」

他半蹲下，伸手幫她理了理凌亂髮絲，口吻竟然很溫柔，又重複一遍：「別怕，沒事了。」

三個人里裡外外把書包翻了好幾遍，的確只有放在夾層里的十塊錢。

他聲音很輕，像在哄她：

「誤會，真的是誤會，我們真的不知道你認識她……」

那個閉上眼睛也不會錯認的聲音此刻很近，落在她耳邊，溫柔又輕淡。

半晌才回過神，顏倦把手裡的手機擦乾淨，又打開檢查了一下，確認沒問題，才遞到她手上。

男生話音落下，一步步向她走近。

眼前煙霧瀰漫，她腳下加快速度騎著自行車，下一秒，有人抓住了她自行車的後座。

顏倦腳步散漫地走在路上，微微垂下眼。

「就十塊？」另外一個男生嗤笑了聲，「根本不夠我們開三台機子啊。」

後退幾步，她從口袋裡摸出手機，極力維持著表面上的平靜，「你們再不走的話，我要報警了。」

他說完，動作有些粗魯地伸手去扯她肩上的書包。

只要不是故意不理她就好。

許慕遲輕嗤一聲，語氣里透著不屑，「這麼缺錢就去街上要飯啊，找她幹嘛？她是你媽，該給你錢花？」

書包拉鏈上掛著的哆啦A夢，隨著她騎車的動作一晃一晃的，煞是可愛。

「選歷史吧， 正好到時候我帶歷史班。」他低頭喝了口水， 語氣有些渾濁不清， 「你底子好， 選了歷史的話，以後年段排名會進步很多。」

今天， 他叫我渺渺了。

「沒有！」

她今天出門確實沒帶錢，這十塊是昨天剩下的。

留下一個無比清晰的腳印。

他說：「渺渺，沒事了。」

完蛋了。

剛剛還極力偽裝的鎮定已經快要崩潰，她抱著https://m.hetubook.com.com書包的手有點抖。

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開口，抽抽噎噎地問：「顏倦，你怎麼會在這裏？」

腦子裡一團糟，完全沒聽清他剛剛說了什麼，視線移到書包上那個髒兮兮的娃娃，她鼻頭一酸，又有些哽咽。

此時此刻，她騎著單車進來，迎面看到三個年齡與她相仿的男生。

于渺渺一雙哭紅了的眼睛亮了亮。

心裏有點緊張，于渺渺下意識地低了頭，想趕緊從他們身邊繞過去。

而旁邊的于渺渺，現在完全顧不上他們那邊的動靜。

這條小巷她之前也走過幾次，雖然髒了點，但是人少，很清靜。

于渺渺掙扎了幾下，又怕激怒他們，於是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任由他們把書包拿下來。

許慕遲雙手交疊在腦後，抬頭看了看一望無際的天空，沒再追問，眯了眯眼睛，低聲自言自語道：「有意思。」

「哦……」

不知道是在說給他聽，還是在說給自己聽。

「也沒什麼事兒。」其中一個男生湊過來，看了眼她校服上的胸牌，嘻嘻哈哈道，「小妹妹，身上帶錢了嗎？」

抬頭，氣得聲音有些抖：「你們要翻我書包，我給你們了，為什麼還要踩我的娃娃？」

張張嘴，于渺渺鼓起勇氣，趁機道：「顏倦，你最近……都不怎麼理我。」

此時天色已經完全黯淡，空中大團大團的絳色雲霧瀰漫開來，遮住了剛剛落山的日頭。

母親的腿疾需要定期去醫院複查，在此期間強制住院，所以最近他每天往返于學校和醫院之間，無暇他顧。

天色暗了，道路兩旁整齊地亮起一排排昏黃街燈，往路面上灑下柔光。

懷裡像揣了許多隻小兔子，心跳聲震耳欲聾。

薄暮雲霞下，他瞳孔安靜，像湛藍色的海。

剛開學的那個清晨，出操之前，她站在教室門口等喬笙。

「喲，小妹妹脾氣還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