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種種不順和繁瑣的事情壓到頭上,我好不容易有所好轉的心情又糟糕起來。
冰涼的雨絲迎面划來,漸漸將我的頭髮和衣物淋濕。我感到渾身發涼,視野內景物顛簸,眼前的所有的場景都開始模糊。可我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肉都緊繃到極致。我沒辦法停下腳步。
既想束縛我,又想擺脫我。即使是在清醒的時候,他也不擔心暴露自己這種矛盾的想法。我嘆了口氣,不準備試著聯繫曾啟瑞先生訊問秦森的去處。用腳趾頭想也知道,他是那起殺人奸屍案獨自出去的。
「改學生的論文。」他不緊不慢開口,視線若有若無地瞟了眼半敞的窗戶,「順便來確定你沒有從窗口跳下去。」
慢悠悠地走到玄關,我擰動門把,果然發現大門已經被反鎖。
大伯的六十壽宴上,堂哥沒有給我好臉色。
因為我還傻傻站在原地,秦森便自己來到窗檯邊坐下。他抬頭髮現我仍捧著馬克杯杵在門邊,或許是見我正盯著馬克杯犯傻,就指了指杯子替我解開疑惑,「那是給你的。有助睡眠。」
沒有任何善意的態度讓我不願意解釋。
他對我的道歉不置可否,只是朝我的房間稍微抬了抬下顎:「介意我進去坐會兒么?」
「總而言之,我希望你不要太缺少安全感。」他說,「你沒有真正把這裏當做你的家,歸屬感的欠缺也是造成你失眠的原因之一。」
屋子裡任何一個角落都不見秦森的身影。他把鎮定劑和注射器都藏了起來。我的鑰匙也不見了蹤影。
「魏琳!」她還在我身後窮追不捨,丟下她的跑車,像是打定主意不放過我。
腦袋裡嗡地一聲響,我不知所措地張了張嘴,抑制住把他關在門外的衝動,試著為自己辯解:「對不起,我只是睡不著想看看外面……」
大概是見我心情有所好轉,他滿意地點了點頭,而後站起身來。
終於將手機電池拔|出|來的那天晚上,到了凌晨三點我依然抱著膝蓋蜷縮在窗台上,直到秦森敲響我的房門。
不急著拆穿我的謊話,他僅僅是拋給我一句反問:「也就是說你從沒有過要從那裡跳下去的想法?」分明語氣不輕不重,卻令我提不起勇氣反駁。事實上我從下午坐到窗檯那裡開始,就一直在思考該不該跳下去。我考慮了十多和-圖-書個小時,直至他出現。
回到二樓的卧室,我換好衣服,又在洗衣間取了一把雨傘,從書房的落地窗翻出了屋子。除了防狼工具,我沒有帶上現金或是別的東西。漫無目的地撐著傘順著山路往下走,我開始思考接下來該去哪裡。在這座城市居住了三年,我和從前的親戚朋友斷絕了聯繫,也從未嘗試結交新的朋友,幾乎每天從早到晚都圍著秦森轉。對此我沒有任何意見或是不滿——至少在今天以前,雖然偶然會因為他的清醒而缺少安全感,但大體上來說我過得很安穩。我以為我們終於找到了一種平衡。
但那時我也因為父親留下的遺產而官司纏身。我的祖父是個軍人,魏家子孫到我父親這一輩時一半從了政,一半則因政策原因來南方闖蕩,多是從商。父親在X市這個南方城市與母親共結連理,早些年已經賺足了家底,卻因為老一輩遺產傳男不傳女的舊觀念,不得不當著魏家所有親戚的面答應將來把遺產留給我的堂哥。當時我已有了工作,做個鋼琴老師不愁養不活自己,所以並不在意這件事。沒想到父親為我留了心眼,沒有真正立下將遺產留給我堂哥的遺囑。因此父親逝世以後,按照法律的規定,只有我能繼承他全部的財產。
我不可能永遠遷就他。
「誰?」下意識地問完,我立馬意識到自己非常愚蠢。
他以為這樣就能把我鎖在家裡?
壽星的獨子滿頭橙汁,當然讓壽宴現場霎時間安靜下來。除了尚且不懂事的孩子,大概也只有我還在接著動筷子。堂哥愣了一會兒,面色漲得通紅,霍地站起身想要衝我吼,卻被大伯拽了胳膊扯下來。
「去衛生間清理一下!看你現在是個什麼樣子!」大伯壓低聲線教訓他,不由分說地將他往衛生間的方向推搡。等到堂哥離席,大伯才面如常色地招呼在場的親戚繼續用餐,就好像沒有任何意外發生。
而等我露出笑容,秦森眉宇間嚴肅的神情也淡退了不少。他臉上依然沒有笑容,卻顯然已經放鬆下來,隨意地翹起一條腿,十指交疊擱至膝頭,從容地同我對視。
當時我的確很愧疚。抑鬱症讓我的想法變得消極,總能從任何一件小事里咀嚼出惡意。秦森的直言不諱和慷慨相助是那段https://www.hetubook•com.com時間里,我能感受到的少有的善意之一。絕大多數我曾經學生的家長在得知我患有抑鬱症以後,都不再雇我教他們的孩子彈鋼琴。秦森卻是明知道我的情況,還主動提出要給我提供租金低廉的住處。我知道如果我在他的住處自殺,會帶給他太多惡劣的影響。我不該這麼回報他。
端起手邊的玻璃杯,我把一整杯橙汁潑上了他的腦袋。
那段日子我總是睡不安穩。即便有秦森給我的光碟幫助我入睡,夜裡翻一個身我都會驚醒,隨後就要忍不住難受,縮進被窩裡哭到疲沓,再爬到窗檯呆坐到天光微亮。有時倚著窗框,愣愣凝視外頭靜謐的街道,也會有種要站起來跳出去的衝動。
我從沒有哪一刻像那個瞬間一樣感謝一個人的出現。他直白地坦露接近我的意圖,同時毫不吝嗇地饋贈給我最多的善意和幫助。哪怕在相遇之前我們幾乎沒有任何交集,哪怕我們相識不過短短兩個月。
「不是『一隻羊、兩隻羊』這樣數,是數『one sheep, two sheep』。」他慢條斯理地告訴我,「『Sheep』這個單詞在你緩慢發音時能夠讓你呼吸悠長,從而達到放鬆身心的效果。你也可以在數的同時想象那些……憨態可掬的小綿羊。」說到這兒,他似乎想到了什麼,皺了皺眉頭,抬手比劃一下自己的腦袋,「不過前提是你喜歡它們。我不喜歡綿羊,尤其是在夏天,它們出現在我腦子裡的時候會讓我覺得渾身燥熱。」
他認真注視著我的眼睛,強調似的補充:「當然我相信你也知道,我舉的那兩種例子通常情況下不可能發生。除非你被塞進炮筒里,又或者你的皮膚比水泥地板的抗腐蝕能力要強。」
因此我一直認為,遇到秦森是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之一。
我低下眼瞼吃菜,沉默卻換不來堂哥的滿意。
「數羊?」
堂哥於是上法院主張對這筆遺產的繼承權。
一輛白色跑車經過我身邊。我正走神,沒注意到它停了下來。
這是他家,我當然不能拒絕。因此我大開房門,側過身邀他進屋。經過我身邊時,他順手把手中的馬克杯遞給了我。我有些錯愕,捧著馬克杯,低下頭便有奶香味撲鼻。杯子hetubook.com.com里盛著的居然是熱氣騰騰的牛奶。
這間屋子裡除了我,剩下的就只有秦森。
那段時間魏家對我譴責不斷,我一邊頂著抑鬱症帶來的陰影,一邊忙著從琴行接更多的學生授課,早就疲於應付這場官司。偏偏心理治療的費用太高,我只能寄希望于用這筆遺產來減輕壓力。
「我。」門外的秦森平靜地給了我一個字的回答,而我也已經挪動發麻的雙腿從窗台上下來,腳步不穩地走過去替他開門。
說這話時他神情嚴肅,加上那副腰桿筆直、微抬下顎、雙手正經地擱在腿上的模樣,看上去真像個電影里姿態高傲的英國老派貴族。儘管他說的話並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那樣一本正經。
真可怕,我和她從小一起長大,不過三年不見,剛才居然有些認不出她。
頭兩步還腳步鎮定,從第三步開始便忍不住跑起來。我聽到了她追過來的腳步聲,伴著恐懼撕扯我的頭皮。我只能愈發加快步伐,拼盡全力逃。這時候我才後知後覺地想起,為什麼上個月電視里「敲頭魔鬼毛一瑞」專題節目中那個主持人的聲音那麼耳熟。那就是簡嵐。
——從秦森因為殺害她的父親而被告上法庭那天開始。
秦森穿著灰色睡袍站在走廊的燈光下,一手端著一個馬克杯,一手隨意攏在兜里,正拿他那雙深邃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秦先生……」將半邊身子藏在門后,我清了清嗓子,儘可能讓自己看上去顯得更加精神,「你這麼晚了還沒有……」
我這才明白,他說這番話是因為留意了我那句話中「你家」這樣的字眼。感動之餘有些手足無措,我竭力控制自己的淚腺,對他擠出一個微笑,想讓自己看上去不那麼憔悴:「謝謝,我會儘快適應。」
我不得不丟掉雨傘發足狂奔。
「你應該知道我們簽訂了房屋租賃合同,而你也按照合同規定付了租金。所以只要你不對我的房子進行破壞——比如用你的腦袋撞壞我的牆壁,或者用你的血腐蝕我的地板……那麼像從窗口跳下去這種事,並不算違約。」
簡嵐。
那叫人噁心作嘔的聲音終於戛然而止。
「那我就不打擾了,早點休息。」留下這句簡單的道別,他徑直走向房門,卻又在我起身打算送他時駐足門前,回過頭來講視和圖書線投向我。
或許是為了官司而調查過我,他竟然知道我正和秦森住在一起。當著一眾親戚的面,他非得揪住這一點讓我難堪:「聽說魏琳現在跟一個男的住一起?這是同居了?」那時南方的大城市合租現象已不少,原本一件正常的事,從他口中說出來卻變得十分齷齪。大伯的臉色頓時難看起來,再看向我也是聲色俱厲:「真的?」
從三年前開始……我們就不該再見面。
話鋒再次一轉,他凝視我的眼睛,鄭重建議:「但是想象被剃光羊毛的小綿羊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最不能接受的大概是他花那麼多時間和精力調查我,甚至知道秦森是大學教授,又怎麼可能不知道我身患抑鬱症?結果他非但不顧及親戚一場的情分稍加收斂,還要在我面前侮辱對我伸出援手的秦森。如果不給他一個教訓,恐怕他一輩子都要當我是個軟柿子。
此時此刻躺在卧室的大床上,我發現我對三年前那件事的印象已經不再深刻。窗外隱隱傳來雨聲,卻不像四年前那個夜晚一樣風雨大作。或許是因為場景無法再現,也或許是受到所謂創傷后應激障礙症的影響,我無論任何都記不起來事情是怎樣發生的。當時的光線、時間……或者別的東西。別說是細節,我甚至想不起事發地在哪。
禁不住一笑,我點頭,「謝謝你,我會試試。」
略一頷首,他打量我一眼:「現在看來,那張睡眠光碟的作用已經開始變小了。」停頓片刻,又給我一個建議,「如果很難入睡,你還可以試試數羊。」
我從床上爬起來,穿上鞋下樓。
我無意識地退後兩步,緊接著轉身就走。
「對不起……」我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只能向他道歉,「我不該在你家這樣……」
直到三年前。
「聽說還是個挺俊的大學教授,住間兩百多平米的房子……我就覺得應該不是合租吧?魏琳不是說自己最近手頭緊嗎,哪還能租這麼大的房子。」他擺出一副虛情假意的姿態,「現在叔叔不在了,知道你住不慣小地方,但你年紀也不小了,一個人住在南方,也還是要自尊自愛一點。不要到時候被人家騙了身子騙了感情,還嫁不出……」
「魏琳——」
我一時忍俊不禁。
不能讓她追上。我告訴自己。
面無表情地看他一眼,m.hetubook.com.com我繼續享用碗中的炒筍。從小跟父母長居X市,我回魏家的機會少,所以以前他同我爭,再怎麼詆毀我誣陷我,我都懶於辯解。畢竟魏家親戚從官從商,心思都足夠縝密,真相如何他們心裡有數。可這回堂哥侮辱秦森,我忍無可忍。
壽宴結束以後,我直接拖著行李箱搭乘火車回X市。
時至今日,我仍然能想起他當時的神態和動作。每一個細節都印象深刻。
「順便一提,雖然你可以從窗口跳下去,但我個人並不希望那種事情發生。不為別的,只是覺得很可惜,也許還會感到很難過——畢竟我對你有相當的好感。」就這麼側著身與我對視,他口吻隨意,一字一句間恰到好處的停頓和那雙眼睛里誠摯的目光卻都透著珍重,「還有很多人需要你,魏琳。你的朋友,你的學生……如果你不介意,還可以算上我。就算你不在乎這些,也該在乎你自己。你值得更好的未來。而一旦你跳下去,就不會再有機會擁有它。」
之後接連好幾個晚上我都無法入睡。總是輾轉反側許久,最後再爬去窗檯,靠著玻璃窗將身體縮緊。捉襟見肘的生活讓我短期內沒有再去做心理諮詢,心情極度糟糕的時候把剩下的抗抑鬱葯全都倒進了馬桶。斷葯一個星期後,我開始吃不下東西。不給學生上課時多把自己關在房間里,縮在窗台上發獃。每次接到律師打來的電話,我都會心煩意亂,有衝動要把手機摔壞。
七年前和秦森住到同一個屋檐下不久,我重新找到了工作。
轉過身,恰好看到那個女人從車裡鑽出來。她太過急躁,甚至沒有打傘,就這樣站到綿綿細雨中,在距我大約五十米的地方震驚地張大眼看著我,胸脯因情緒激動而微微起伏。不同於陶葉娜,她身型嬌小,留著幹練的短髮,身著白色職業裝,腳踩五厘米的高跟鞋。單眼皮,大眼睛,五官端莊,裸妝精緻。
我總算回過神來,沖他道謝,輕輕合上房門,來到書桌邊的椅子前坐下身。那是我搬到他那以後,他頭一次進我的房間。我多少感到拘束,動作也更為緩慢。可他耐心地等待,直到我捧好杯子坐穩,才正襟危坐,不慌不忙地開了口。
熟悉的女聲穿透雨幕鑽進耳朵里,我條件反射地剎住了腳步。
然而現在秦森卻在試著打破這種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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