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似是故人來(七)

他知道她是孤兒,她更加知道他的知道。舔舔唇,安願配合著他:「不僅沒爸,還沒媽呢,我十歲的時候他倆就都死了,我跟著我姑姑姑父長大的。」她說著,覺得這家的羊肉串很好吃,便又拿了一串給他遞過去,依舊是銀色尖銳的那一端對著他。感受到他的目光,安願想起來他幾分鐘前的教訓,轉了手腕,把尖端留給自己:「你也不能怪我沒禮貌,畢竟我是孤兒。」
像是一場幻覺。她的心被高高吊起,又飄飄忽忽毫無實感的落下去。許駿在一旁用眼神示意她,她這才回神,低頭去看自己的吉他,把眼裡太過明顯的期待和失望都壓住。
到這裏,她的欲擒故縱已經是底線,接下來他不論說了什麼,她都會答應。這是她苦心籌謀了三個月才得來的機會,不可以錯過。
他們在最近的大排檔下了車,阿洋跟著進來看了一圈,然後到一旁的位置上去,不再打擾。安願覺得他們的相處模式挺有意思,等著燒烤的功夫,撐著下巴看荊復洲:「那是你的助理嗎?」
荊復洲點點頭,轉頭看向她的同學們:「一起去?」
「你這語氣特別像我姑父。」安願張嘴咬了一塊肉,嘴角油滋滋的,那張清冷的臉終於染上了些溫暖的煙火氣息。
手握著麥克風,起初是氣流沙沙的聲音,隨後,有沙啞的女聲緩緩流淌在廣場上空:「我答應過一個人,要是他下次來聽我唱歌,我就給他唱我最喜歡的梅艷芳。」
安願感受到他的目光,拽了一張紙巾來擦嘴,表情漫不經心:「我沒爸。」
一家人。
「不了。」安願淡淡的笑,看向他時眼神曖昧:「我可不敢在你面前喝酒,萬一醉了,太危險。」
她靜靜的看著他。他也靜靜的看著她。明知道最終的目的還是要把她搞上床的,可安願卻恍然大悟的「啊」了一聲之後笑道:「鼓樓里的那些女人都拿不出手對吧?」
「跟著你很多年了吧。」安願的目光落在阿洋那邊,這個人她也是知道的,很早就知道和_圖_書。荊復洲明顯不願意說的太多,正巧東西上來了,他的話題很自然的轉了方向:「放開了吃,看看你瘦的。」
「不知道,我初中就開始住校了。」安願仰頭喝了一大口果汁,還是那麼漫不經心的樣子,但是眼裡已經有很明顯的不耐煩。荊復洲知道她的過往一定有很大部分是不好的,點點頭,轉移話題:「要不要點啤酒?」
幾個人紛紛客氣的擺手,荊復洲也就真的只是客氣一下,回頭看向安願:「那我們走吧,吃完了送你回學校。」
「酬勞怎麼算呢?」
荊復洲靠著椅背,隨性的點頭:「差不多。」
她也咧嘴回應他,只是那張臉實在是太年輕,又沒有化妝,調笑的時候倒像是一個故作深沉的黃毛丫頭:「嗯,還挺巧。」
這個星期,她每天都會換一件衣服,一天也不重樣。她還畫了淡淡的妝,唱歌時微微閉眼,就能看見那條細細長長的眼線。某個收工回去的晚上,許駿走在她身邊,少年時期的男人有著這世界上最純凈的嗓音,沒有被煙草和酒精荼毒的那種清澈透亮:「安願,你這幾天變漂亮了。」
這一天是最後一場表演,廣場上依舊有男男女女,圍在他們周圍消磨時間。許駿在開場之初就說了今天是這一年的最後一次表演,得到大家一片不舍的唏噓。
可她不肯說,他沒資格問。
這話說的太親密,他們之間是不該有這樣的親密的。安願沒說什麼,伸手拿了一串遞給他,鐵質的簽子頂端尖尖,沾了油,卻依然銳利的發亮。荊復洲笑了笑,像是責備自家孩子的語氣:「給人遞東西的時候,別拿尖銳的那一面朝著別人,不禮貌。」
他沒有愛上她,至少現在還沒有。
目光在寂靜的空氣中遙遙相對,安願有一秒的失神,為這個不可一世的男人所呈現的孤獨。他怎麼會是孤獨的呢,他有那麼多女人,有那麼多的錢財,有那麼多心甘情願追隨他的兄弟。可他也的確是孤獨的,因為他沒有愛過。
荊復洲和*圖*書低頭,白瓷杯子上有點淡淡的口紅印。他還以為她今天沒化妝,卻原來塗了口紅。安願正認真的咬著簽子上的肉,似乎並不知道那杯子上帶著自己的痕迹,可他就是知道,她又開始不老實的勾引他了。
她跟他玩的欲擒故縱,在後來的一段時間里,統統報復在了她身上。荊復洲沒有來,她依舊每天站在廣場上唱歌,只是從來不唱梅艷芳。
花開不多時,堪折直須折。
他眯了眯眼睛,想問危險什麼,又覺得這麼說話太過無趣。正想著怎麼回她的話,她卻已經把自己喝過的杯子朝著他推了過去:「喝果汁吧,對身體好。」
他若是朝她走過去了,便證明今後,荊復洲這個人有了自己的軟肋,不再是一開始的那般無堅不摧。可他又自負的自欺欺人,他說區區一個小女孩,怎麼可能會成為我的軟肋呢?
普通女孩的青春是什麼?是暗戀或戀愛,是甜蜜和酸澀。是昨天的錯誤轉眼就可以被飛揚的笑容所原諒和遺忘。而他不是,他一直活得如履薄冰,他是另一個世界里的人,在生而為人之前,上帝給他選了一條滿是荊棘的路,他不奔向彼岸,便會看見懸崖。
「隨你。」
原本走遠的人有的聞聲回過了頭,樂隊的幾個人都露出詫異表情,朝安願看過來。可她目光從始至終只是鎖定在那處暗影里,煙頭的星火燃燒著,有一點紅。
「安願,我這裡有個工作,不知道你願不願意做,酬勞很豐厚。」他用手緩緩摩擦著那個白瓷杯子,稜角分明的臉正對著她,氣場強大到有些不可忽視。安願嘴裏嚼著東西,棕褐色的瞳孔轉了轉,看著他,絲毫不畏懼:「荊先生,你要是再跟我說出上次那樣的話,我可能會當著你那位助理的面,再給你一個過肩摔。」
她到這一刻還不忘了挖苦他。荊復洲失笑,舔舔乾燥的嘴唇,有些沒了耐心:「你要是不答應就算了。」
她和他,是兩個世界的人。他無意去驚擾了另外一個世界的乾淨,也不指望有m.hetubook•com•com誰能來拉他一把。安願是聰明的,那些小小的撩撥,都可以輕易撥動他心裏的那根線。可她又是愚蠢的,招惹了最不該去招惹的人。
在這樣的否定和肯定之中,荊復洲來到了廣場。站在人群外圍的那一刻,他才明白自己其實早已在心裏做出選擇。那選擇不一定真的是愛,但將來可能會變成愛,這對一個刀口舔血的男人來說,可謂大事不妙,他一開始就知道。
他今天穿了一件淺灰色的襯衫,在這個略顯涼薄的秋日里,看著蕭索。或許她對他一直有錯誤的理解,這個男人在別的方面張揚跋扈,在感情里,他卻是貧瘠且自卑的。只是他的自卑藏得太深,要不是那一瞬間的對視,縱使安願也不可能發現。
勾起嘴角,荊復洲緩緩走到安願面前去。她深深望進他的眼睛,只剩最後一句,歌聲沙啞:「緣分不停留,像春風來又走。女人如花花似夢。」
安願眯了眯眼睛,笑意到了嘴角卻沒到眼底:「謝謝。」
她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很淡,大概是時間久了,也就不會特別痛了。荊復洲伸手接了,羊肉咬在嘴裏很嫩,肉質鮮美,他其實很多年都不再吃燒烤,這樣露天的攤子更是早就不來了。但他知道十八九歲的小女孩是喜歡這樣的地方的,他願意慣著她。彎了彎嘴角,荊復洲問道:「姑姑姑父對你好嗎?」
「我還以為你會說我像你爸。」荊復洲的目光落在她的唇上,亮亮的,引人食慾。
這些隱晦的心思,安願自然是想不到的。她的眼睛望著他,彷彿已經把秋水望穿。她的歌詞總是充滿暗示,她唱:「我有花一朵,花香滿枝頭,誰來真心尋芳叢。花開不多時啊,堪折直須折,女人如花花似夢……」
她一驚,猛地看過去。人群已經漸漸散開,荊復洲站在陰影里,手上的煙燃著,他卻沒抽,只是夾在指間。
「我有花一朵,種在我心中,含苞待放意幽幽。朝朝與暮暮,我切切的等候,有心的人來入夢……」
「對不起,我沒和圖書有伴奏,我只能清唱。」安願也不知道那一刻心裏的柔軟是來自何處,是來自他沒能隱藏妥帖而被她發現了的寂寞,還是來自她心裏近乎荒謬的,與他之間的共鳴。她沒有唱粵語歌,唱的是街頭巷尾人人熟知的《女人花》,夜晚過半,她這朵有毒帶刺的花依舊無人採摘。
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色長款風衣,唱歌的時候身體微微晃動,影子就變得朦朧起來。荊復洲把煙放進嘴裏,隨著吸入肺部的那陣辛辣,她的影子也搖搖晃晃的入了他的心。她真年輕啊,大把的好時光,他這幾天一直在想,究竟要不要,一腳踏進她的青春里去。
也不知是她高估了自己,還是低估了他。
閉了閉眼,安願從回憶里掙脫出來,面前是許駿清秀的臉龐,她知道她不能去接近這麼美好的少年:「沒什麼事,可能最近降溫,有點感冒。」
不知為什麼,許駿覺得安願也許不是這個年紀的人,她那張花朵一樣含苞待放的臉蛋背後,藏著他看不懂的東西。那不是單純的秘密,這個年紀的少女誰都有秘密。那分明比秘密要沉重,壓得她喘不過氣,苦不堪言。
隨著氣溫逐漸降低,期末也快要到來,樂隊開始商量著哪天不再表演,等來年春暖花開,再重新回到這裏。對於這樣的決定,安願沒有權利反駁,她沒有想到荊復洲真的不來了,她到底還是年輕,算計不過那樣的男人。
她總是這樣,跟所有人都保持著不近不遠的關係。明明也是一樣的年輕,她卻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許駿伸手在她肩上拍了拍,想盡量和她變得親昵:「你要是有什麼難處,可以跟大家說,樂隊里的都是一家人。」
那一刻她的眼神像是看進了他的靈魂,又穿透他的靈魂。一曲結束,人也走的三三兩兩,安願難得對他笑了笑,小孩似的:「我給你唱了梅艷芳,你是不是該請我吃大排檔了?」
「答應。」安願笑著,眼底有他看不懂的東西:「荊先生,我其實真的很缺錢。」
即便知道,他卻還是來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
安願背著那個笨重的吉他,跟在荊復洲的身後,向著那輛黑色的瑪莎拉蒂走過去。阿洋早已搖下了車窗,看到她的時候咧嘴一笑,自來熟:「安小姐,又見面了。」
她最近的低落,明眼人都是看得出來的。可她用身體做借口來搪塞,許駿就不好再多說什麼。叮囑她好好吃藥,又把她送回了宿舍,那道瘦削的身影站在宿舍門口,跟他揮手說再見。
也記不清是什麼時候,有一道聲音也是這麼跟她說的,他說我們是一家人,以後還會變成更親的一家人。那時候安願還小,小到別人說什麼都會當真,那個承諾被她藏在心裏數年,然後一夕崩塌。
熙攘的人群後面,黑色瑪莎拉蒂停在人群外圍,車窗搖下,車裡的男人有刀削般的側臉。安願第一眼就看到了,這導致她險些忘記了自己的詞,只是這麼一個恍惚,再抬頭的時候,那輛車就沒有了。
「其實也沒什麼具體工作,就是我需要的時候,你能陪我出席一些場合。」荊復洲的手還放在杯子上,原本加了冰的果汁漸漸回溫。安願歪著頭看他,半晌問道:「這個場合包括你的床上嗎?」
那正好,他的錢很多,多到花不完。荊復洲抿唇,那個沾著她唇印的杯子被他舉起來送到嘴邊,淡淡的印記與他的唇親密相觸,完美的天造地設。
「嗯?」他假裝詫異的抬了眉毛,也是個好演員。
——願者上鉤。
「……暫時不包括。」
最後一首歌結束,安願望向人群,遍尋不獲。舔舔嘴唇,她知道自己這一次輸了,一切被推翻重來,她要賭進去的東西變得更多。她不敢往下想,低頭整理自己的吉他,胳膊忽然被許駿撞了撞,少年的表情帶著一點古怪:「安願,那是不是上次來找你的男人?」
他從陰影里走出來,淡淡月光鋪在他的肩上,讓他覺得自己此刻大概也像其他人那般乾淨了。許駿的目光也落在他身上,帶著審視,以及濃重的不信任。男人之間的仇視有很多理由,而現在,理由只有一種,便是安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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