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自人間浸沒(一)

季明瑞很快「嗯」了一聲,這句話正好順了他的心意。
「她說……」
身邊是嘈雜的人聲,當各種人的聲音交織在一起的時候,就像是老磁帶卡在了錄音機里,刺耳且堅韌不屈。她仰著頭,卻只聽見四肢百骸叫囂的疼。她自己都不理解為什麼到了這個地步,她的感官依舊這麼敏感清晰,陽光兜頭而下,如同一盆冷水,澆得她濕漉漉汗涔涔。恍惚間聽到抱著她的人低頭說話,聲音不高,隨著他的走動,那些句子也跟著飄忽:「把眼睛閉上。」
昏迷之前,陳當好跟自己說,笑一下。
「吳羡讓我去死。」
她聽出他聲音里的威脅和怨毒,車子狠狠撞在電線杆上,安全氣囊彈出撞得她眼冒金星。陳當好覺得自己大概真的會死,她總是聽說人死之前會在腦內回放自己一生的經歷,當她意識到自己有這個想法的時候,她知道她的意識竟然還清醒著。
她果然還是怕死的。
哪裡有什麼司機,季明瑞自己就是司機。他推掉晚上的飯局,不過就是為了來帶她出去過生日的。像他這樣的身份,陵山市屈指可數的富商,又是大學名譽校長,不知多少女人肖想當他的情婦。而他實際帶在身邊的情婦卻太不識好歹,竟然在心裏算計著他的死。陳當好覺得喉頭腥甜,不知是不是有血返上來,明明是這麼短的距離,到上了車之前,她卻覺得漫長的像是一個世紀。
她像只波斯貓,而他是她的主人。周遭站著的人都不說話,陳當好聲音沙沙的,她在問他:「你記不記得你答應我,我生日的時候就咱們兩個人?」
這一生很辛苦,結束之前,就跟世界笑一下吧。
這話說的溫情,季明瑞勾起嘴角,心裏那層朦朧的情愫還沒褪去和_圖_書,就聽到她接著說:「誰知道季老闆家大業大,根本不在乎那一條項鏈。更沒想到季老闆家裡有了夫人,還願意在我這麼一個清湯寡水的小姑娘身上下功夫。你當年追吳羡的時候是不是也這樣,我控制不住自己老是在想。」
她忽然記起很多事。
她又記起自己離開家鄉來到陵川的那一年,火車站人潮擁擠,她不知所措。播音主持專業的學生們大多貌美,她看著她們從包里拿出各種各樣的化妝品,看著她們在每天早上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去上課。她素麵朝天,遇見季明瑞的時候更是冒失,只因在校慶上跟他撞了個滿懷,比所有文章的開頭都還要惡俗。
車子拐了彎,遠遠的可以看到紅綠燈。季明瑞表情變了變,腳下用力,忽然扭頭看她:「陳當好,你……」
季明瑞凝視她兩秒,然後笑著點頭,下巴在她頭頂親昵的蹭了蹭:「當然。」
季明瑞神色不變,只是微微眯了眯眼,眼角皺紋因為他的表情堆疊在一起又舒展開來:「她也是有本事,你都換了幾個號碼了,還是能找到你。」
這般謹慎且見不得人的關係。陳當好早已習慣,收回手的同時將車窗關嚴,偏頭看他:「以後我就不用手機了吧。」
時間退回到兩個小時之前,風華別墅的大廳。陳當好穿著裙子下樓的時候,季明瑞還沒到。他指派在別墅外圍的幾個保鏢個個嚴肅,無論何時都嚴陣以待,她在客廳坐下,看向外面的車。
「對,我動的手腳。」她面無表情的看著他,上過妝的臉更顯蒼白,嘴唇卻紅的嚇人:「你說我們能不能到西郊?要是前面的紅燈你停不下來,怎麼辦呢?」
那不是季明瑞平日里會用的車,大多數時候和-圖-書就這麼放在別墅院子里,偶爾心情好了,帶著陳當好出去兜風。因著身份的不光彩,兜風也只能選些僻靜地點,次數更是有限,時間長了車身像是蒙了塵,遠遠望去帶著灰濛濛的煙色濾鏡。
似乎覺得不夠,陳當好用盡渾身的力氣,牙齒都在打著顫:「還有你,她說還有你,你也該死,我們都該死。」
說完這話,身體里最後的一絲堅持也斷裂。黑暗鋪天蓋地,在明明應該驚慌失措的時刻,她卻心底清明,好像靈魂早已經離開身體,追她想要的生活去了。她從沒覺得對不起誰,除了吳羡,哪怕再怎麼身不由己,她依舊亂了她的家庭。
頭偏過去,她撞見季明瑞的眼神,他的頭枕在方向盤上,不知哪裡流出的血讓他頭一次跟狼狽這樣的詞沾了邊。他就這麼微睜著眼睛,也不知是氣息尚存,還是死不瞑目。她忽然覺得痛快,從未有過的痛快,滿身麻木,她也覺察不到疼,張了張嘴,她發出氣若遊絲的聲音。
有人突然拔高了聲音,這一次陳當好聽得清清楚楚:「那個人是季明瑞吧?電視上那個季明瑞?」
陳當好眉目溫順,任由他在自己額頭落下一吻。
陳當好閉上了嘴,手依舊伸在外面,他望了幾眼,半晌還是忍不住道:「手伸進來,一會兒到了市區,把車窗關好。」
「陳當好,你最好祈禱你別活下來,要是能活著相見,就不是現在這麼簡單了。」
那一年就是她的十八歲,換句話說,季明瑞就是她全部的十八歲。陽光從頭頂蔓下來,她覺得自己身上的血液也要被烈日烤到乾涸。那些回憶生生斷裂在疼痛里,陳當好張了張嘴,所有因為車禍撞擊而變得遲鈍麻木的感官突然都鮮活了起來。www.hetubook.com.com
他竟不知道她這麼恨他,恨到賠上自己的命也要脫離他的掌控。眼看著路口越來越近,季明瑞掏出手機匆忙按下一個號碼:「梁子,馬上到西郊附近來。」
季明瑞有自己的司機,也就只有司機和這幾個保鏢知道她的存在。風華別墅依山傍水,山清水秀的環境里那輛車大咧咧的停著,好像跟一切都格格不入。陳當好把裙子的腰帶緊了緊,在季明瑞打開車門的時候,她回身迎著他走過去,蒼白的臉上有淡淡笑意。
車子即將到達路口,紅燈依舊,季明瑞心跳如雷,可以看見斑馬線外等待過馬路的行人,也可以看見前面漸漸減速的車輛。馬上就是晚高峰,路上車不少,他不知道就算他僥倖能活,所造成的事故是否可以擔得起社會的輿論譴責。
「誰知道是不是你故意。」季明瑞也笑,眼角的皺紋很深,讓陳當好更清晰的感受到心裏的惡寒。她看著他,拳頭握緊了,陷落回憶里,聲音卻是平靜的:「其實遇見你以後挺好的,去了沒去過的城市和國家,也用上了以前聽都沒聽過的高檔貨。你記得嗎,你第一次帶我出去吃飯,我連刀叉都不知道該怎麼拿。生日的時候你送我一條項鏈,我偷偷問了同學項鏈的價格,因為不知道怎麼還禮,緊張的一晚上都睡不著。」
那樣清晰的眉眼。
她看著他,看他跟自己的手下逐條交代。這個男人是有魅力的,即便她恨他,但她也得承認,當他沉著眉眼有條不紊的說話的時候,的確有那麼點味道。可現在,這一切毫無意義,她寧可聽他口述遺囑,好像還顯得真誠一些。
手伸到車窗外面去,風從指間絲絲縷縷的穿過。她目視前方,用再平淡不過的語氣,壓抑著https://m.hetubook.com•com心裏的蠢蠢欲動,強裝溫和坦然:「我昨天接到吳羡的電話。」
「我訂的餐廳在西郊那邊,開車過去也要半個多小時,你要是覺得困就先睡一會兒。」季明瑞打斷她的話,顯然不想在這個話題上繼續下去。
車子離開風華別墅,周遭風景秀麗。陵山是個好地方,經濟發展程度不低,氣候四季宜人,城外群山環繞,若是放在古代還是個易守難攻好地方。風華別墅建在城郊,陳當好好幾次從房間的窗戶往外看,都能看到不遠處青山連綿,把自己安靜的圍困。
陳當好終於閉上眼睛。
「不知道啊,是不是肇事之後就跑了啊……」
思緒恍惚里,她被他從車廂抱出來。她聞見男人身上的汗水味道,夾雜著他因為剛剛疾步奔跑而粗重的呼吸。她的裙子是前幾天才訂做的,季明瑞跟設計師說她的尺寸時滿眼曖昧,而現在那條裙子上沾滿血污,緊貼在梁津舸胸前。她幾乎可以感受到他胸膛的溫度,混合著還沒幹涸的血液,濕熱的在彼此間流動。
「非常榮幸。」季明瑞是善於與女人接觸的男人,從動作到話語,無不透露著對你的萬分珍惜。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神也溫柔,手拉開車門,扶著陳當好坐進去,還要親手幫她系好安全帶。
遇見季明瑞那年,陳當好十八歲。而等她遇見梁津舸,卻已經是兩年之後。她站在二十歲的末尾,他站在他們故事的開頭。她躺在逼仄的車廂里,血色模糊,他朝她伸出一隻手。
離開家鄉的那年,大夏天。她回過頭,黃土地上藍天依舊,穿著布衫的父親對她笑,不僅對她笑,也對別人笑,一邊笑一邊淚眼婆娑:「我家丫蛋有出息,等她大學念完了,你們都得上電視上看我閨女去!」她那些和-圖-書認知都來自這個皮膚黝黑的男人,他教她是非黑白,教她但行好事,卻唯獨忘記教她燈紅酒綠的城市裡有什麼樣的陷阱,那些陷阱又帶著多麼誘人的外表。
梁津舸長了一雙念舊的眼睛。他這麼看著你的時候,就好像看透了你生命里流經的那些故事。就在兩個小時之前,她還未見過他,她滿心想的都是如何與季明瑞同歸於盡。而在看見他之後,陳當好閉上眼,跌進他微微汗濕的胸膛。
「季明瑞,你不是喜歡我嗎?」陳當好扯開一個難看的笑,喜歡到毀她前程也要把她鎖在身邊,喜歡到囚著她困著她卻又不肯跟自己的髮妻離婚,四十多歲的男人了,不說愛,仗著一句喜歡,肆無忌憚。
「對啊出車禍啦?一會兒是不是記者就要過來了?」
陳當好輕笑,眼神依舊落在他這邊。車子進入市區,路過陵山大學,她大概是被舊景勾起回憶,淺笑道:「我兩年前是在校門口遇見你的,飲料灑了你一身。」
「司機呢?司機沒事吧?哪去了?」
「生日快樂。」儒雅的男人站在車邊,朝她張開雙臂。季明瑞今年剛過四十,歲月大概也勢利,並不在有權有勢的人臉上留下殘忍痕迹。他這麼站在那,像大學里風度翩翩的教授,像剛剛脫下白大褂的和藹的醫生,卻唯獨不像一個滿身銅臭的商人。他說話的時候眼神追著她,等到她走近,他便與她輕輕擁抱。
在那一瞬間,他想起自己身上的頭銜,想起自己印在報紙上的笑臉。他的人生不能毀在一個女人手上,她想跟他死在一起,他可還沒活夠。手握緊了方向盤,季明瑞橫了心,閉眼將車子打了個轉,朝著路邊近乎瘋狂的衝過去。
她心裏的弦繃緊了,故意換做輕鬆的語氣:「那今天換你來當我的司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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