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自人間浸沒(四)

季明瑞臉色也難看起來,卻拉不下面子結束他自己玩開的鬧劇。包廂的門忽然被推開,梁津舸站在門口,臉上是保鏢該有的職業表情:「季先生,辦公室那邊有好幾個電話,秘書讓我問問您要不要回一個。」
兩杯酒下肚,酒桌上氣氛慢慢回暖,季明瑞朝門口揮了揮手,梁津舸便關好包廂門退了出去。到底是好酒店,隔音效果也極好,門裡門外瞬間就是兩個世界。
「來了就進來,杵在門口做什麼。」
梁津舸察覺到自己手心出了汗,握緊拳又放開,他試圖解釋:「你……」
六分醉醺醺的迷茫後面,是四分充滿警惕的清醒。
有錢人都喜歡來這玩,陵山本市人不會不知道。他在陵山生活了二十六年,最輝煌的那些日子里,也不是沒來過這種揮金如土的地方。如今再走進去,全都換了光景,服務生早已是陌生面孔,雕花柱子也泛了舊,前幾年喝醉后砸在玻璃牆上的裂痕,也憑空消失的無影無蹤。梁津舸沒時間感慨,腳步壓在陳當好後面,她脊背挺得筆直,跟上課時候的倦怠懶散截然不同。伸手按了電梯,梁津舸把手裡一直拎著的口袋遞給她:「季先生說讓你進去之前把衣服換了,再補個妝。」
又是一聲「叮咚」,電梯停在八樓。陳當好似乎沒興趣聽他的辯白,門一開便一步邁出了電梯。梁津舸跟在後面,那句「今天很好看」哽在喉嚨里,連努力的機會都沒得到便被他吞回肚子。心裏突然有點自嘲,他是什麼身份地位呢,就算面前的女孩不學無術活成了別人的情婦,那也是鑲了金的情婦,他這種人連個手指頭都碰不得。
陳當好覺得喉嚨發乾,眼前的人忽而都變作了一張張猙獰的臉譜,將她圍困在中間。她恨自己自作自受,又恨自己不夠狠心,當時連同歸於盡的勇氣都拿得出,這會兒敬杯酒而已,竟狼狽成這樣。胳膊伸直了,她在季明瑞玩味的眼神里朝王董https://m.hetubook.com.com靠近一步,中年男人身上酒味刺鼻,她微微一笑,繞過去與他胳膊挽著胳膊:「王董,敬您。」
「為什麼看我?」
梁津舸不說話,手臂還鎖著懷裡的人,臉上表情卻剛正不阿,好像自己抱著的不過是一個軟綿綿的沙袋。季明瑞也不打算從他手裡將陳當好接過來,見他站在這不動,他微微皺眉:「沒別的事了,帶當好回去。」
電梯到了。
「第三杯別自己喝了,今天的局是王董湊的,你去敬王董一杯。」季明瑞聲音不大,說這話的時候自顧自的夾了一筷子菜放進盤裡。陳當好手裡端著空杯,抬頭,正好跟對面的男人四目相對,想必那位油頭粉面的男人就是王董。
梁津舸心底一聲嘆息,卻還是盡職的堵在門口斷了她的後路。他始終明晰自己的身份,如他所料,陳當好下一步便退後撞在了他的胸前。
言猶在耳,她居然深信不疑。即便是不愛的人,被騙終歸不是好滋味。陳當好腳步略微後退,察覺到她逃脫的意圖,季明瑞從酒杯里抬頭,直直望過來。
這是他第二次抱她。
梁津舸不明所以,快步跟上的同時小聲提醒:「樓上有洗手間,陳小姐。」
這個巧合真讓梁津舸懊惱,他沒能有更多時間呆在她身邊。包廂在八樓,按下電梯按鈕,他聞見她身上的香水味道。
包廂里的人早已經喝開,陳當好進門的時候,季明瑞甚至沒有正眼看她。等到看清了桌上的陣仗,梁津舸忽然明白,季明瑞為什麼會叫她來。酒桌上坐著的都是些商人,商人身邊鶯鶯燕燕,笑聲不斷。他想看一眼陳當好的表情,又覺得跟了季明瑞這麼久,這樣的場合她或許早就來過不止一次。
席間有人發出低笑,陳當好臉色變了變,微微向前,後背便從梁津舸胸膛離開。從他的角度可以看見她挺直的背,這麼朝著季明瑞走過去,還hetubook.com•com帶了幾分驕傲。
她記得他說過的話,他說如果自己活著,會讓她生不如死。她沒什麼骨氣,更不會傻到在這種場合跟他唱反調,放軟了態度,陳當好試探著將手搭上他的肩:「明瑞……」
可她已經足夠美麗。她美麗,而他恰好膚淺。手就停在門把手上,她什麼時候準備要出來了,他便會第一時間為她打開車門。陳當好將他的動作盡收眼底,卻不作聲,繼續將口紅均勻的抹在上唇。
像是得到了台階,季明瑞從座位上起身,很自然的將身邊已經醉的有點恍惚的陳當好從另一個男人的腿上拉起來。她的手還環著對方的脖子,季明瑞臉色陰翳,近乎粗暴的將她朝著梁津舸推過去:「我就先走了。」
空氣里都是酒精味道,陳當好也不知道這是第幾杯酒,仰頭吞咽的同時感覺到男人的手落在腰際,眼看著就要往上。
陳當好醉的深了,滿身酒氣,黑色蕾絲裙子被蹭的亂了邊角,低頭就能看到她白生生的大腿。梁津舸目光筆直,追隨著季明瑞直到離開電梯,才禮貌而恭敬的說道:「季先生,我把車停在後面的停車場了。」
陳當好回過頭,和他對視一眼,又低頭去看他手裡的袋子。裏面的衣服疊在一起,只能看見邊角,大概是禮服裙之類的。她其實也並沒有陪同季明瑞出席過什麼場合,只是他要求的話,她大多數情況是不會也不敢反駁的。接過了袋子,陳當好腳下方向調轉,朝酒店大門走去。
「我不回別墅,我得回家看看。」季明瑞說著拿出手機,一邊打字一邊看了他一眼:「梁子,你比我想象的有眼色。」
女人是這樣的,她可能看透了你的愛慕心思,也可能根本不會愛你,但如果你要在她面前俯首稱臣,她定然也不會拒絕。這麼一點的虛榮,陳當好有,梁津舸也看的通透,可他還是沒辦法,甚至能成全她的虛榮也是好的。
季明瑞聲音一出,原本熱鬧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桌上突然安靜下來,幾十雙眼睛齊刷刷的轉過來看向陳當好。她明顯肩膀一僵,到底是沒見過太多場面,卻還是佯裝鎮定:「我有點不舒服,我就先回去了。」
「那我就先帶陳小姐回去了。」梁津舸的語氣依舊禮貌,手下卻暗暗加了力道,扶著陳當好往停車場走。走出沒多遠他回過頭,看見季明瑞離去的背影。
車門打開的時候,她像是成為了一個陌生人。黑色蕾絲裙正正好好包住她玲瓏的腰身,蕾絲花從肩膀處開到手肘,轉個身,梁津舸看見她背上若隱若現的黑色系帶。
一桌的都是人精,哪裡會看不懂他的意思,調笑的噤聲,眼看著陳當好軟倒在年輕保鏢的懷裡。保鏢長著一張生面孔,寸頭,眼睛望過來的時候目光乾枯,略微無神又似乎透著點別的東西。大概是這張面孔太過陌生,導致人們反而想要在他臉上多看幾眼,梁津舸的五官讓人覺得莫名熟悉,那種詭異的熟悉感還沒褪去,他卻已經利落的扶著陳當好轉了身,跟在季明瑞身後離開包廂。
在確定季明瑞看不到的前提下,他彎腰將陳當好打橫抱起來。停車場里很安靜,安靜到他這麼抱著她,可以聽見她因為醉酒而發出的難受的喘息。從這裏走到車的位置大概只有五十米,梁津舸把腳步放慢,似乎是感覺到步伐變得輕緩,陳當好動了動身體,將頭輕輕靠在他肩膀上。
喉結動了動,梁津舸伸手把煙滅了,鎖好車跟著陳當好走進酒店。還是那個電梯,裏面的人來來回回換了幾波,他們剛剛走過去,便是一聲清亮的「叮咚」。
可是陳當好沒有進門,她就站在門口,眼底冷若冰霜。季明瑞再怎麼下作,也從沒帶她出現在這種地方過,他曾經還跟她講過,那些不把女人當人的酒桌遊戲,講的時候他信誓旦旦,說,當好你放心,你跟那些女人可不一樣,我怎麼捨得讓你去那種地方。你這樣好看,我恨和_圖_書不得把你藏得嚴嚴的,免得外面男人惦記,平白讓我擔心吃醋。
陳當好手裡拿著一根口紅,一邊將紅色塗在自己下唇一邊抬眼看他。只是一眼,梁津舸便明白,她開車窗大概只是為了藉助外面的光線而已,免得口紅塗得不好看。
他心裏忽然有種奇怪的預感,低下頭,四目相對的瞬間,他看見她倦怠的眼神。
男人眉開眼笑,臉上皺褶堆疊,一杯酒下肚,陳當好已經覺得腳步發飄。她喝酒臉紅,雖然妝容精緻,還是免不了暴露醉態。扶著牆壁後退了幾步,她把杯子放下,偏頭看向季明瑞:「季老闆看我接下來該陪哪位喝?」
「先罰三杯吧。」季明瑞抬頭笑,笑意沒到眼底,讓陳當好心裏發寒。他面前剛好擺著兩杯酒,只稍稍猶豫,陳當好把酒杯端起來送到嘴邊,閉了氣一飲而盡。她酒量不好,天生就不好,小時候過年,父親坐在圓桌邊上用筷子沾了酒給她舔,都能讓她醉的睡一晚上。
逼仄的電梯里她聲音不大,三分沙啞。
梁津舸後知後覺,才明白她是要回車裡換衣服,嘴上還想阻攔幾句,手卻已經先一步開了車鎖。陳當好動作利落的坐進去,帶上車門的同時囑咐他:「幫我看著點。」
「我說過讓你走么?」季明瑞聲音還是跟剛剛一樣平緩,隱隱透著威嚴:「過來,坐我身邊,我看看你哪不舒服。」
心裏有什麼東西被打翻,像是剛擰開瓶蓋的可樂,咕嘟咕嘟冒泡。裝著不動聲色,梁津舸用餘光去偷偷看她,卻撞見她望過來的眼神。
只要季明瑞想,這酒桌上憑空都能再出現幾位老闆,趙錢孫李周吳鄭王,他就是想羞辱她而已。她索性就讓他得逞,讓他覺得無趣,最好無趣到想要將她一腳踹開。新的杯子握在手裡,透明酒水搖晃,她站在又一位老闆身邊,被人家攔腰虛虛一摟,便跌坐在對方腿上。
是不是每個城市,不論大小,都會有一個叫做四季酒店的地方,就像是武俠小說里必hetubook.com•com然會出現悅來客棧一樣。走進門便是江湖,觥籌交錯都暗藏血雨腥風。他低頭,看見陳當好瘦削的肩膀,酒店的門打開,如同惡毒野獸張開的血盆大口。
女人換衣服要多久呢?他開始用自己貧乏的想象力去猜測。猜測她是不是解開了裙子的細帶,是不是露出了腰上的兩個腰窩,是不是已經套上了那條黑色蕾絲裙,那裙子是緊身的還是寬大的,蕾絲做的花開在哪裡,胸前也有么。男人的腦袋這時候思考不了太高端的東西,半根煙的功夫,車窗輕輕下降,他以為她是要出來,下意識的要去開車門:「陳小姐……」
男人將近五十,如果不注意保養,大概都會變成這幅樣子。陳當好強忍著心裏的不快,繞著桌子走到王董身邊去,她從沒學過怎麼說酒桌上的場面話,恰好王董掛著一臉的笑站起身,陳當好伸手拿酒杯跟他一碰,正要仰頭灌酒,就聽到季明瑞輕笑:「哪有你這麼敬酒的,王董好不容易見一回,要不喝個交杯吧。」
季明瑞身邊並沒有空著的椅子,陳當好只能尷尬的站在一邊,雖然她已經努力裝的淡定,但是眼神里的無措還是掩飾不住。季明瑞沒說話,當然也不打算給她搬一把椅子過來,對峙般的沉默里,陳當好慢慢開口:「對不起,我來晚了,才下課。」
她眼睛生的好看,這麼凝視著,他心裏的預感便被落實。
酒店門口行人很少,偶爾有幾輛車開過,都是匆匆一眼,梁津舸背靠著車門,連一點聲音都聽不到。車窗原本就是墨色設計,裏面的人做了什麼自然都是看不見的。梁津舸伸手去摸自己的褲兜,摸出一根煙來,不咸不淡的叼進嘴裏,一邊覺得索然無味,一邊還是拿出打火機點了火。
「我如果上去再換,被季先生知道了,挨罵的就是你。」陳當好說著走到車邊,伸手在車後門把手上拽了兩把,車門沒開,她輕輕看他一眼,沒說話。
站在四季酒店門口,梁津舸幫陳當好打開車門,心思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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