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類似星火(三)

最初的時候,陳當好時常厭棄自己的出身,甚至是家庭。母親早逝就沒人教她怎麼做個溫軟的女孩,父親窮苦一生,更是做不到旁人說的「女孩富養」。她連要錢交書費都得思慮再三,更不要提到了大學之後傳媒高昂的學費。在那種厭棄的情緒里她遇見了季明瑞,好不誇張的說,季明瑞將她帶入另一個世界。
陳當好的笑容慢慢暗下去,若有所思的看著他:「你怎麼知道他不會?」
直到她看見風華別墅周圍的山水,看見季明瑞跟完全沒有見過面的保鏢吩咐她聽不懂的話。她後知後覺,忽然去搶他的手機,信息列表裡吳羡的名字被放在第一位,她看見他們最後的對話是他氣急敗壞的說,沒有的事。
另一隻椅子放在她旁邊,梁津舸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走上去。他知道自己嘴笨,尤其是在她的面前,這種劣勢幾乎被放大到了狼狽的地步。管家就在這個時候端著冰塊上來了,梁津舸回身接過托盤,再看她的時候發現她還是維持著剛剛的表情,目光再次相遇,她像剛才一樣招手:「都說了讓你過來。」
太陽最熱的時候就這麼過去了。
有風從她背後吹過來,黑髮飄搖。梁津舸又一次向她靠近,摸出兜里的打火機遞過去。陳當好低頭點火,手指圍攏將風隔絕,猩紅一亮,慢慢的有煙霧從她鼻腔呼出。
來電沒有備註人名,只顯示了一串號碼。她在心裏把這串號碼翻來覆去的背了好幾遍,這才裹緊浴巾站起身。
他不知道怎麼拒絕,只好端著托盤走過來。冰涼的冰塊遞到她手裡,隔著軟毛巾,他看著她把冰塊輕輕貼在腫起來的臉上。
「有什麼不一樣,他把我關在這沒有人知道,我死了也不會有人知道。」
手一歪,托盤裡的水灑出來,淋在褲子上。
「他不敢,他怕對他影響不好。」
他說和_圖_書著攤開手,不是一根煙,是一整包。在季明瑞的安排下,陳當好藏得煙都被管家搜出來打包扔了,她難受,卻沒辦法,來來回回,還是把主意打在了他身上。眼下的這一包煙,倒也足夠讓她笑一笑了,伸手去拿,指尖可以觸碰到他手心的汗。
她在那一天里,忽然開竅似的明白很多事。比如為什麼季明瑞帶她出來從來都是自己開車,比如為什麼他不許她跟別人說他們的關係。他說的多好聽,他說當好,我是你們學校的名譽校長,要是別人知道我們在一起肯定要說你的閑話,我不在意那些,但是我怕你受委屈。
「沒事。」
他忽然不想再聽下去,伸手去拿她手裡的毛巾包:「我給你去換點冰塊。」
天氣真熱。
「我認識季明瑞的時候才十九歲,大一,什麼都不懂。」下午的陽光開始變得散漫,在油畫一樣的色澤里,她看向他的眼睛:「我剛上大學的時候覺得陵山特別大,才知道計程車是按照路程收費,一杯咖啡可以賣到五六十。同班同寢的女生都化妝,而我連最基本的化妝品牌子和種類都不知道。前半個學期,我每天除了上課就是打工,我知道有人在偷偷議論我,學傳媒的女孩基本都漂亮,我站在裏面像個異類。沒有人排斥我,但我排斥我自己,我也偷偷看書,看那些化妝品牌子和衣服鞋子的搭配,但是我一樣都買不起,傳媒的學費太貴了,我爸自己養我,就靠家裡那一塊地,我不能糟蹋他的心血。」
「我會知道。」
他走的時候忙亂到手機都忘了拿。
梁津舸眨眨眼,不知該怎麼回應,似乎怎麼說都不太對。他把毛巾疊好放進托盤,端起托盤的時候幾乎帶了點逃離的味道:「我得去換條褲子,陳小姐。」
風再次吹起的時候,陳當好真的望了過來。寬大的浴巾讓www.hetubook.com.com她看起來只有小小一隻,她將自己圍的嚴嚴實實,連脖子都沒露出來。帶著一邊微腫的臉,她朝他招招手:「你坐啊。」
她覺得感動,覺得自己苦命多年,命運終於償還了之前欠她的一切。
梁津舸端著托盤站起來,冰塊早就化了,成了在托盤裡流淌的水。他無意去聽別人的故事,卻還是覺得神情恍惚,回憶起的也不知是她那時候滿身傷痕的被他從車裡抱出來,還是自己在監獄裏面無表情熬日子的每一個白天黑夜。
梁津舸沒看她,說這話的時候他正低頭把那些快要化了的冰塊包到新的毛巾裏面去,動作專註到做作,似乎還想給自己補一句辯白:「……任何事只要發生了就會有人知道的。」
「我從來沒覺得季明瑞會騙我,那個位置的男人,處心積慮騙一個一無所有的農村女孩,他不會閑到那個地步。」陳當好把冰塊敷在臉上,安靜了幾秒後接著說:「可是我遇見了吳羡,在醫院,我帶著季明瑞送的手鏈被她看見,那時候我才知道那個手鏈是訂做的,送給我的前一天,吳羡曾經在他的車裡偷偷看見過。她以為是送她,沒想到第二天,卻戴在一個不相關的女孩手上。」
那包煙就在他的西褲口袋裡,他於是踩上樓梯。每走近一步,就看見她的笑容加深一點。她是為煙高興吧,總歸不會是為了他。在她面前站定,梁津舸身體挺得很直,像是邊疆站崗放哨的士兵:「給。」
他說的淡定,手下卻有點忙亂,端著的托盤還在手裡,動一動又有水滴下來。陳當好伸手接過了托盤,就這麼朝著陽台外面鬱鬱蔥蔥的樹木隨手一揚,水花飛舞。
梁津舸眼神頓了頓,只是一瞬。他不說話,把包好的冰塊遞給她,換下她手裡拿著的那包。陳當好接過來卻沒貼在臉上,低著頭,她忽https://www.hetubook.com.com然覺得心底委屈,這種委屈已經醞釀了很久,她得找個人說一說,哪怕這個人其實也不能安慰她什麼。
「你那時候上樓是為了救我?」她不在意他笨拙的安慰,打斷他的話頭:「你怕季明瑞把我打死?」
管家答應的迅速,轉身便進了廚房。陳當好眼看著她走進去了,又重新望向梁津舸,這一次她目光懶散,那點力氣大概都用在剛剛喊得那一聲了:「梁子,給我根煙。」
季先生說你不能抽煙。這句話在他嘴唇邊上溜了一圈又掉回嗓子眼裡。他該是自律的,他得對得起季明瑞給他的這份工作。可是望著她,她濕漉漉的頭髮和毫無光澤的瞳孔,鬼使神差的,嘴巴已經不受大腦控制:「我只有大前門,很便宜,你嫌淡。」
她伸手圍住煙火的樣子很溫柔,從未見過的溫柔。梁津舸在距離她幾步遠的地方站著,看她把煙送進嘴裏,看她裹著浴巾,坐在被陽光曬得暖烘烘的椅子上。而他身姿筆直,像是只為她一個人生長的樹,她的目光望過來,他便恨不得搖起全身的葉子給她看。
陳當好輕笑,把那包煙拿好,繼續坐在這裏悠哉的吞雲吐霧。找不到手機了他自然會回來拿,她對於他的隱私更是沒有絲毫興趣。這個下午好像比往常的每一個下午稍顯有趣,連遠處的青山綠水都像是加了濾鏡。這種好心情讓陳當好幾乎可以忽略掉上午季明瑞的毆打,叼著煙,她甚至還想哼幾句歌。
「你怎麼知道他不敢?季明瑞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吳羡。
「他走了么?」站在上面,陳當好手撐著欄杆往下看。梁津舸維持仰望的姿勢輕輕點點頭,沒有說話。她臉上的神色便放鬆了,偏頭往另一個方向喊:「齊姐,我想要一點冰塊。」
關上房門的時候,陳當好聽見上樓的腳步聲,梁津舸上來時的步伐和-圖-書比走時還要匆忙,這一次她好像明白了他在慌什麼。
裹緊了浴巾,陳當好決定坐在這裏把這根煙抽完。梁津舸送了她一包煙,她捨不得一下子都揮霍掉,伸手去拿,碰到桌上的手機。
風輕輕吹,陳當好看著他,從她的角度可以看見他頭頂的一個旋,這一刻他在她眼裡忽然帶了點不一樣的感覺。手裡的煙早就燒完了,她把煙頭扔在煙灰缸里,那層朦朧的情愫剛剛萌生便死在現實面前:「梁子,你知道有什麼用呢,他可是季明瑞啊。」
調子尚未出口,桌上的手機忽然震動起來。陳當好下意識的偏過頭,那只是一個望向聲音來源的本能動作,一秒以後,她的眼神變了變,把目光偏開。
「難看吧?」陳當好見他目不轉睛的盯著自己,抬眼朝他微微一笑。梁津舸一愣,眼神不自然的避開,搖了搖頭:「沒……你還是好看……好看的……」
「他不會的。」梁津舸終於還是在那把椅子上坐下,陽光照在他發頂,把那裡的頭髮襯托成金棕色。
陽台上有涼風,陳當好把松垮的浴巾裹好,抬腳往陽台走。梁津舸這才看見她沒穿拖鞋的白生生的腳丫。那雙腳踩過地毯,毫不猶豫的踩在陽台冰冷的瓷磚地上,扶著欄杆站定,她轉過頭,把煙叼到嘴裏的同時朝他伸手:「梁子,借個火。」
他右邊的褲兜里放著手機,基於本能反應,第一時間將手機拿出來。陳當好也站起身,依舊裹著浴巾,微微蹙眉:「沒事吧?拿那個毛巾擦一下。」
「……謝謝陳小姐。」梁津舸終於拿起了毛巾,他最不願在她面前出醜,可卻只有在她面前,他笨拙且愚蠢。
「吳羡跟他真不愧是一家人。」陳當好不撒手,自顧自的接著說:「她也接近我,他們夫妻倆像是特工情報員,男的跟我玩算計,女的從我這套話,為了找到季明瑞出軌的證據。而我才hetubook•com•com是最傻的那個,季明瑞把我帶來風華別墅的那天我還以為他是要跟我求婚,沒想到他只是發現他老婆不對勁,怕我給他惹麻煩。」
「那不一樣。」
梁津舸望著她,她沒有哭,眼底連一點水光都沒有。他忽然明白她是真的絕望,她年輕的愛情還沒來得及萌生,便死在男人的算計和欺騙里。她有了不該有的虛榮,於是就得受這樣的報應,似乎公平,似乎又根本就不公平。
「好的陳小姐。」
不是「我想要」,是「給我」,帶著點女人特有的,恃寵而驕的親昵。
他像是得到了赦免,腳步匆匆離開陽台,陳當好望著他的背影,直到他下了樓梯再看不見。她忽然覺得他是個好人,壞人通常不會顯露出這樣的笨拙,他剛剛耳朵紅的要命,像是她以前認識的村子里最樸實的男孩。
她斜睨他,因為這句話輕輕笑:「我不挑的。你上來遞給我。」
那個號碼她見過,而且非常熟悉。
「不謝,你也聽我講了這麼久的話。沒人願意聽這種故事,我知道。」
陳當好點點頭。
「我終於知道了,梁子,」陳當好低頭笑:「人均三百的飯店就是比人均三十的好吃,一千塊一條的裙子就是比四五十的牛仔褲好看。季明瑞願意給我花錢,還是打著愛我的名義,他說他沒有家庭,他說他會娶我,我為什麼不答應?我為什麼不跟他在一起?他比我大那麼多歲又怎麼樣,我甚至覺得只要他對我足夠好,我就能愛上他。」
把毛巾包扔回托盤裡,陳當好從桌子上的那包煙里重新抽出一根。季明瑞到現在還在跟她講,自己會離婚娶她。他說的或許是真的,可是這真情實感在謊言之後就顯得一文不值。他幫她規劃前路,要安排她畢業後進電視台,有朝一日離婚了娶她進門,也顯得自己有面子。她就偏不聽,在畢業之前,早就廢了自己的嗓子,跟他較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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