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二章

空空想不到自己無意中開的玩笑會引起陳可為如此大的反應,按照他一貫溫和的性格,這其實已經相當於是諷刺了。


「如果跟人合租,那和你住在這裏也沒有區別啊,」陳可為像是完全出於理性的角度在說明問題,「大不了,你也付我租金就是了,我又不會和你客氣。」

在烹煮食物的過程中,空空感受到一種專註于步驟而帶來的平靜,但她也知道,這隻是短暫的新鮮感——如果讓她每天都待在廚房裡做這些事,那麼樂趣就變成了煎熬和損耗。
「我可能有點兒天賦。」她笑著說。
但她的祈禱沒有用,周寶音很快就放下了手機,打破了安靜,直直地看向她,問:「欺,怎麼稱呼你?」

「是這裏,我同事馬上就來,你先坐,」空空說,「我催催她們。」
所謂的內容團隊其實根本還在雛形階段,團隊只有三個人,除了空空之外,另外兩人都是剛畢業不久的女孩,比她小四五歲,比較安靜的叫琪琪,活潑點兒的叫曉楠。
空空看著寶音,那一刻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突然來了點兒勇氣:「我不懂,這是我第一次開這種會,我沒什麼經驗。」

空空有點兒慌亂地站起來,一邊點頭,一邊在心裏埋怨琪琪和曉楠怎麼還沒回來。她瞥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還有十分鐘,是周寶音早到了。
「我是××公司的周寶音,你們前台那個姑娘讓我來這個房間,我沒走錯吧?」
找房子的事情雖然一直還在繼續,但又顯得沒那麼急迫了,最根本的原因是陳可為的家到空空公司的距離實在是太合適了。再加上租金、獨居還是合租之類的條件,使得空空的選擇很有限。
會議室的門被推開,她以為是琪琪和曉楠,但並不是,是一張陌生的面孔,幾乎是空空在現實生活里見過的最漂亮的面孔,一瞬間她想起琪琪中午在小群里說的話——他們有自己的藝人部門——她以為對方是那家公司的藝人。
大家互相介紹的時候,空空還是依照自己一貫的準則:「叫我空空就行,雖然我大幾歲,不過你們不用叫姐,更不用叫老師。」
廚房裡刀具、炊具和餐具一應俱全,但毫無使用痕迹。空空住進來之前,陳可為用得最多的就是那隻白色小奶鍋,他會煮各式各樣的拉麵。
下班早的時候,她會在回家的路上順道去趟生活超市,買些菜、水果,有時還有酒www•hetubook.com•com


寶音眨了眨眼睛:「那個帖子一直在我電腦收藏夾里,我記得那個ID就叫空空,」她含著笑說,「我同意你老闆說的,你寫得還可以的。」
空空只好又坐下,兩隻手縮回到桌子底下摳起指甲來,她一感覺到緊張的時候就會不由自主地做出這個動作,一直改不掉。
偶爾她會坐幾站地鐵去國貿和陳可為吃午飯,吃完再坐地鐵回來。更多的時候她就在公司附近的便利店買個三明治或者麵包,再買杯咖啡,在綠化帶旁邊的長椅上坐著胡亂吃完。
後來的某一天,她在餐廳將這個發現講給陳可為聽,當成一件有點兒好笑的事,沒有意識到這可能會讓對方難堪。

「我想起來了,」猝不及防地,寶音說,「你是不是寫過一篇吳哥的旅行筆記,標題叫《此時不必問去哪裡》,我忘了在哪兒看過。」
他在另一張布團上坐下來,調低了電視的音量,影片已經演到維羅妮卡重遇鮑勃。這個片子他之前已經看過一遍,接下來的情節他都知道,但他也懶得換片了。他從果盤裡拿了一個橘子,慢慢剝著,時不時側過頭去看一眼空空,這個瞬間,他想到,如果以後的生活一直這樣下去,似乎也沒什麼不好。
當天晚上,空空收到了一條添加好友的申請,驗證理由寫著:我覺得還是認識一下好些。
她試圖緩解這頓午飯的尷尬氣氛,但掙扎了幾秒鐘就放棄了:隨便吧,說都說了,還能怎麼樣。
她玩了會兒手機,進入顏亦明的朋友圈看了一下,對方設置可見時長為「最近三天」,這三天里他什麼也沒發。她無意識地嘆了口氣,不知道是在嘲笑什麼,可能是嘲笑自己的無力和徒勞——都已經這樣了,竟然還時不時地想去窺探他的生活。
在離開了自己最熟悉和舒適的生存狀態之後,現在,她知道了。
人都有惰性,時間一長,原本盤旋在空空心頭的那點兒焦慮就像一張拉滿的弓,因為時間太長而失去了最大張力。但她也沒有完全心安理得,不管怎麼說,作為室友,大家都有義務為對方的生活帶去一點兒正向的東西——一點兒陽光,一點兒方便,一點兒溫暖的照應。
在風筒轟隆的雜訊里,她絲毫察覺不到他聲音里的緊繃。碧薇,為什麼要叫自己空空呢?陳可為不是沒想過要問,但又覺得問出來會顯得自己很無聊。等到時機恰當https://m•hetubook.com.com,她自己可能會說吧,他一邊這麼想著,一邊把橘子瓣上細小的白條一點兒一點兒撕乾淨。
清酒蒸蛤簪。羅勒攪碎了煮意麵。圓滾滾的白色小口蘑,去蒂之後倒放,像一隻小小的碗,刷上橄欖油,撒上黑胡椒碎和一點兒海鹽,在烤箱里180℃烤十五分鐘。還有一些家常菜:最簡單的像是甜香腸炒荷蘭豆;稍微複雜一點兒的也有——豆腐切片裹上蛋液,先用油煎,再炒一個西紅柿,出汁之後把煎過的豆腐放進去。最耗時間的是燉牛尾湯之類,做得不多。
部門剛設立,老闆暫時也沒有具體的事情安排給她們,在工作量嚴重不飽和的情況下,大家上班的初期都在名正言順地摸魚。

第一次去找陳可為吃午餐的時候,空空有個印象——當他和一眾穿著西裝襯衣的男性從電梯口走出來時,她想起了《革命之路》里的一段描寫,是弗蘭克和無數個穿著西裝、打著領帶、拎著公事包的男人在站台上等火車的那個場景。每張臉看起來都是相似的,就像一滴水融入了江河湖海,無法辨別究竟誰是誰,直到陳可為站在她的面前,她才清晰地認出這就是和她住在一起的那個人。
很顯然,寶音是在模仿她的語氣。空空沒怎麼掙扎就點了「接受」。
「OK,」寶音點點頭,「這種會很浪費時間對吧,其實聊不出什麼大動靜,不過老闆們既然有要求,咱們就做做樣子吧。」
那天下午,就如寶音所預測的一樣,除了消耗掉大家人生中的兩個小時,並沒有任何實質性的進展。主要負責說話的是寶音的男同事——空空連他的名字都沒記住——還有琪琪,他們把各自公司的業務向對方介紹了一遍,然後聊了些市場上現在流行的東西,在這個過程中,曉楠加入進來。
當陳可為問出那個問題時,空空已經在喝第二杯了,她說:「我爸媽做飯都蠻難吃的,我小時候很喜歡去別人家吃飯,後來長大一點兒,臉皮薄了,不好意思老去別人家,就開始自己做了。」
「沒事,我同事也還沒來,我們等等吧。」周寶音隨意拉開一張椅子,坐下來,她比空空自然多了,像是見慣了這種場面,一點兒也沒覺得尷尬。
陳可為把烤盤和酒杯端去廚房,收拾完檯面,丟掉垃圾回來,發現空空已經躺在布團上睡著了,手裡還攥著一團用過的紙巾。
「空空,也許你現在還覺得自己很特別,不過我想www.hetubook.com.com告訴你,工作、公司、集體這些東西的存在就是要磨滅個性的,往大了說,生活也是,你總得有所適應,有所妥協,從著裝到神情、語氣,盡量和大家保持一致。做朋友是另一回事,在職業中,沒人會喜歡異類。」
空空驚呆了,她做夢也沒想到自己四五年前發在一個旅行平台上的東西竟然會被人記得,那是一篇毫無攻略價值的私人化的情緒記錄,寫在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獨自旅行之後。彼時,她尚未能夠接受與顏亦明的分別造成的痛苦,長時間無法消化的委屈和悲傷是促使她寫那篇筆記的原因。

周寶音沒忍住,笑出了聲來。

過了兩周,她決定不再勉強自己,反正她也不是來交朋友的。
「好了,接下來我不用再講話了。」她想。

她早已經忘記了的那篇文字——雖然她還沒有忘記顏亦明——忽然之間被一個剛認識兩個小時的人提起,空空在靜止中跌入了時空縫隙。
說完,寶音走進了電梯。
琪琪馬上就去網上查了那家公司,然後有點兒興奮地在只有她們三個人的小群里播報相關信息:「雖然資歷不是很深,但這幾年發展得蠻好的,出了一兩個爆款劇。他們自己有藝人部門,簽了一堆新人……看起來蠻有前景的,咱們要是能建立深度合作就好了。」
來北京之前,她就聽說過,在這裏只要是和文化相關的行業,大家都互稱老師——她覺得既荒誕又可笑:如果我叫你老師,你能教我什麼?如果你叫我老師,我怎麼好意思?
那天晚上他們在家裡相遇時,陳可為已經不記得中午發生的小摩擦了,他還特意帶了一盒炸雞回來給空空。但空空以身體不舒服為由縮在書房裡不肯出去,這麼拙劣的謊話,也不知道他會不會相信。她一點兒也不怪他,她怪的是自己:不是因為中午失言了,而是因為自己永遠都在在意這些小事。明明可以笑一笑,罵兩句粗口就開解過去,可她偏偏過不去——就像以前很多時候,別人只當作一片落葉的事情,總會在她心裏捲起一場風暴。
遲疑了半秒鐘,空空如常地背出了那句話:「叫我空空就行。」
「我之前不在北京,在老家,算是個記者或者編輯之類的吧,寫東西,我也說不清楚……」空空有點兒懊惱,她太露怯了,幾句寒暄也能說得這麼不順暢,「我現在的老闆以前是我的主編,她覺得我寫的東西還可以……」
空空聽到和*圖*書前半句的時候簡直眼前一黑,但幸好還有後半句。這是她在整個會議中表現得最踴躍的一瞬間,她搶在另外的人說話之前先說了:「拉個群吧,拉個群好些。」
離約好的時間還有半個小時,琪琪和曉楠挽著手出去買咖啡和奶茶。空空獨自去小會議室等著,她挑了最裡邊的那張椅子坐下,這個位子很不顯眼,她認為一會兒即使自己不怎麼說話也沒人會在意。
到了中午,琪琪和曉楠會叫空空一起去吃午飯。頭幾次,她為了顯得合群點兒,就跟著一起去了,在公司附近的快餐店,遇到了其他部門的同事——明明入職的時候都打過一圈招呼,可空空好像一個都記不起來了,那兩個姑娘很快就融入了群體,跟大家說說笑笑,只有她貌合神離地坐在一邊,半天插不進一句話。
小會議室陷入了沉默,周寶音刷了一會兒手機。空空在心裏祈禱著她能一直刷到琪琪她們進來,這樣她就不需要單獨先介紹自己了。
不知道是不是空氣里有橘子的香味,令他心間微微泛酸,他覺得,總會有那麼一些合適的時候,他們可以聊聊各自過去的一些事,或許還能聊到戀愛經歷之類的,互相增進了解。
空空把會議室里的空杯子收拾好,裝進紙袋裡,拎著去樓道扔的時候,看見寶音還在電梯前站著。她不得不硬著頭皮笑一笑。
事實上,那個群拉好了之後也很少有人在裏面說話,隨著時間推移,很快就從各自的消息列表裡沉了下去。寶音的男同事在半年之後就跳槽去了另一家公司,與群里的任何人都沒有產生新的交集。
空空說不下去了,謝天謝地,琪琪和曉楠這個時候終於進來了,拎著印有咖啡和奶茶品牌LOGO的紙袋,嘰嘰喳喳地分給空空和寶音一人一杯。會議室里的氣氛陡然變得輕鬆多了,空空在心裏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寶音睜大了一下眼睛,她的表情沒有攻擊性但充滿好奇:「你之前不在這一行?欺,你之前是幹嗎的?」
他們說的那些人和片子,還有綜藝節目,空空一個也沒看過,她都不知道該如何裝作自己知道的樣子。雖然寶音也沒怎麼說話,但空空從她的神情上能夠判斷出來,她們倆沉默的原因是不一樣的:她是出於無知,寶音是出於厭倦。
等到很久之後,寶音說起那天的那一幕依然覺得很滑稽: 「我當時就想,這姑娘也太實誠了,生怕要多加兩個好友,好像對於她來說這是嚴重得不得了的事兒。」
「你怎麼會做這麼多吃的m.hetubook.com•com?你不是一直都住在家裡嗎?」有一次空空在超市買了只冷凍的整雞回來,按照網上教的法子,做成了很美味的蔬菜烤雞。陳可為開了一瓶白葡萄酒,他們把烤盤放在茶几上,兩人坐在地上的布團上,一邊看《咖啡公社》,一邊直接用手撕著烤雞吃。
那個下午,如果非要賦予一點兒意義的話——
她之前從來沒想過這件事在她人生中是否具有某種暗喻,只是遵照著直覺去學習和積累生活的經驗,做飯、清潔、整理。在沒有得到任何提示的時候,她就已經養成了不對物品傾注太多感情的習慣,該換就換,該扔就扔,這種不自知的訓練在她決定離開家鄉的時候彰顯出了某種程度的能量——她幾乎沒花什麼精力就說服了父母,得到了他們的信任。
「你們就像是從那種生產精英的流水線上走下來的。」她小聲笑著說。
說不上為什麼,但陳可為覺得有點兒不舒服,一種明知道對方沒有惡意但是仍然感到被冒犯了的感覺。
曉楠在群里附和了幾句,空空覺得自己應該跟上,但她猶豫得有點兒久,還沒想好如何措辭,場面已經冷掉了。那個時機過去了,她只好發了個不痛不癢的表情,表明自己的確有參与進來。
他能感覺到,她已經度過了最彆扭的那個階段。他還記得自己下班回來第一次看見她做好了飯的時候,感到很意外。那天晚上兩個人坐在餐桌前吃飯都表現得有點兒局促,現在彼此都很放鬆了——有時她洗完澡,站在浴室門口吹頭髮時,還會扯著嗓子跟他講幾句話。
在公司閑適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太久,某天,工作群里跳出老闆的頭像,老闆言簡意賅地發了個通知:下午有家影視公司的人會過來,你們跟人碰個面,看看能不能聊出點兒合作來。
大家喝完東西,又閑扯一會兒,終於熬到了該散場的時候,於是寶音那位男同事率先站起來做了宣布結束的人,他拿出手機,問:「都互相加一下?還是拉個群?」
「我早已經準備好了獨自生活,退而求其次的話,那我也早已準備好了和另一個人一起生活。」有個聲音在空空的心裏說。
話是這麼說,但空空給他轉賬,他從來就沒收過。
她不得不想起顏亦明說的話:「如果你一直這麼脆弱敏感,會非常辛苦。現實不會搞垮你,但你自己會,你知道嗎?」
不是不想念那個熱騰騰、四季都充滿了煙火氣的家鄉——任意一條街上都有一兩家粥米面飯的館子,但為了這點兒小事就打退堂鼓,又還不至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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