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第二章

他笑了笑:「為什麼?因為我年紀太大了?」
顏亦明打開門,看到是她,沒有說任何話,她已經吻了他。在那間簡陋得可以用家徒四壁來形容的公寓里,他們一整夜都在一起。
「你不是不去聚餐嗎?我們一起吃飯吧。」他說。說不清楚原因,碧薇看得出來他很篤定自己不會被拒絕。
多年以後,空空會想起和顏亦明最初的相遇,其實是如此平淡,毫無戲劇性,更加缺乏詩意的浪漫。他無疑是個好看的男人,但絕對沒有好看到在人群中能被一眼辨認出來的地步。真正引起她注意的,是他身上瀰漫著的清苦的氣息,好像挨了幾拳但始終沒有叫痛的樣子。
那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空空決定不再等下去,這當然是一個比較自欺的說法,實際的情況是,她已經毫無必要再等下去。
寶音的表情像含著一顆發苦的糖。空空講的這些和她所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她自作聰明地以為空空熱切的期待背後,是對新鮮感和刺|激的追求,是一個新的人,一種陌生的可能性,一時的興起和自我放任……她沒想到,那是一箇舊的人,一樁長久以來哽在空空心間的舊心事,空空明明生活得還不錯,有朋友,有戀人,但她仍然時不時流露出那種似乎有什麼東西再也找不到了的眼神,原來這就是原因。
「啊,對……」她發覺自己有點兒莫名地緊張,沒能夠流暢地向對方介紹自己。片刻之後,她鼓起勇氣想要讓對話進行下去:「你不像是會來參加這個活動的人。」
寶音不露聲色,只是按照本意邀空空一起出去,空空迫不及待地同意了。
再愚鈍,她也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整個冬天下來,她完全將他們之間當成了戀愛——雖然誰也沒有挑明。可事實上,他們做的事情就是所有情侶都會做的事,一起吃飯、約會、看電影,參加他的朋友聚會,旁邊的人問顏亦明:「你女朋友怎麼稱呼?」他說:「叫薇薇。」
空空自己尚未有過切身經驗,她的父母不太愛過問她的事。儘管小時候她一度很羡慕那些和爸爸媽媽關係親近的同學朋友,但近年來她忽然覺得,自己家人那種不拘細節、大大咧咧的相處之道未嘗不是一種智慧。

「你在等人嗎?」她問了句廢話。
「你晚上是不是要寫東西?」顏亦明提醒她,到了該分開的時候。
她小聲問:「你現在還看他的書嗎?」
「你睡得晚嗎?」她仰起臉來,直直地看著他,「我不用花太長的時間,弄完了我可以聯繫你。」
最後是她迎上去的,畢竟,她手裡還拿著那本要還給別人的書。
她端著咖啡回來,椅子已經被別人佔了。她無聲地笑了一下,沒當回事,默默地往後退了幾步,退到了一個書架前站著。
她說,昨晚接到媽媽的電話,雖然語氣溫柔,但內容卻讓她很不舒服。媽媽說:「我們都不知道你們在拖什麼,都在一起這麼久了,什麼都給你們準備好了,你們就是沒有動靜。我知道你現在不想生小孩,我和他媽媽也聊過這件事,沒有人逼你們現在就生,但是最起碼,可以把婚先結了吧?」
愛未必會因為沒有回應而死掉,卻一定會因為反覆失望而衰竭。空空覺得,時間快到了。
「總有比我重要的事,我習慣了。」她原本想這樣回,但電光火石之間,她知道,什麼也不必說了。沈楓早就告訴過她顏亦明沒有告訴她的事情——「你在他的價值排序里比較靠後」。
那幾乎是她最後的機會了,只要往回退一步就萬事大吉,可她偏偏就是鐵了心要往前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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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敢相信嗎,她自己還是個知識女性呢!」寶音說完,又叫了一杯雞尾酒。
那是他們開始的方式,後來,成了他們唯一的方式。
「哈哈哈,你又說了『看起來』,哈哈哈……」

從那家餐館里出來,他們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走了很久,才這麼一會兒的時間,碧薇就被顏亦明帶出了一種流浪者的氣質。路過一家炒貨店的時候,他問她:「你要不要吃栗子?」
「那你還來看他?」她忽然想到這一點。

這次她是第一次作為工作人員參加年末沙龍,交給她負責的部分沒什麼難度,只是打雜的活兒。總的來說,這一天她只需要打扮得整潔乾淨點兒,找個不起眼的位子聽聽前輩們和青年們的交流,順便做好記錄和整理,回頭寫篇關於本次沙龍的稿件也就夠了。

起初沒有任何不對勁的地方,他們都是單身,有共同話題,她可以很坦率地和他講自己的理想而不用擔心被嘲笑,他懂的東西比她要多得多,很多次對話的過程里,她都能感覺到自己的思路被一點點拓寬。最重要的是,他們對對方的身體有著同樣的迷戀,這對於碧薇來說,有著石破天驚的啟蒙意義。她生平第一次認識到,性不只是一方對另一方的掠奪或宣洩,還可以是讓彼此更透徹和深入的聯結。
登機口的電子屏上顯示出了「開始登機」,同一候機區的乘客們紛紛起身開始排隊。她們倆是少數沒有動作的人。

遲疑了一會兒,空空說:「好。」


「對,陳可為好像想去吃火鍋,你要不要和我們一起?」「不了,我的快遞上午已經到了,我要回家整理新衣服。」寶音的聲音里透著愉悅,笑容也透露出輕鬆。店員在櫃檯後面叫:「周小姐的咖啡好了。」她走過去,端了兩杯冰美式回來。
活動結束之後,人群慢慢散了,大多數同事跟著主編和嘉賓一起去聚餐。碧薇獨自一人,精神有點兒恍惚地走去搭車,快到車站時,她才發現那本隨手抽出來的小說和她整理記錄的筆記本一起被裝進了包里。於是她趕緊折返去還書,趁著還說得清楚。
他們去了一家家常菜館,在嘈雜中交談了幾句,她知道了他的名字和年紀,他沒有自己說得那麼老。在這個過程中,她還知道了眼下正是他的低潮期,他原本開了家小公司,做得不好,把員工的遣散費都結清了之後,全部家當只剩餘兩三萬現金,他現在住在一個朋友空著的公寓里,只有一張床、一台熱水器和一台老式的洗衣機。
「我以前看過××好幾本小說,還是上學那陣兒,確實過去很久了。上禮拜我來這邊買書,看到門口的活動海報上有他做嘉賓的消息,所以今天就來看看。」
不要緊了,一切都不要緊了,不知道是不是酒精讓她神智渙散,她竟然笑了起來,覺得自己真是又蠢又卑賤——她今天還穿了那套香檳色的絲質內衣。在寶音來叫她之前,她一直坐在窗邊的沙發上,獃獃地望著窗外璀璨的燈火。
她變得更沉默了,周刊改版之後,所有她寫的、經她採訪的、由她負責編輯的稿子,署名都換成了空空。
「沒什麼,他不見了,驟然之間。」空空的語調十分平淡,既像是無關緊要,又像是練習過很多遍。
碧薇到的時候,裏面已經坐了一些人,大多是學生模樣的年輕人。座位是租來的簡易摺疊椅,坐著並不舒服,但沒人在和圖書意這種細節。碧薇遠遠地向主編揮了下手,就算是報了到,然後她在最後一排最邊上的椅子上坐下來,隨手從旁邊的書架上抽了一本小說開始翻閱。
李碧薇可以確定,這個人什麼問題也不會問,他是偶然來到這個活動的,沒有熱情,也沒有目的性,好像只是在城市裡遊盪著,無意中闖入了這裏。

她坐在他身邊,一隻手被他緊緊地握著。平靜的湖面上一絲波瀾也沒有。

「我不是那個意思。」她在腦子裡搜尋著合適的措辭,想要準確地表述出他給她的感覺,但這種感覺太模糊不定,她費了點兒勁,最後也只能放棄。
她們都戴上了耳機,閉著眼睛,似乎都有睡一覺的打算。空空聽完一首歌之後,忽然睜開眼睛,恰好撞上寶音的目光。
「從昨晚到現在,我心裏一直有種感激。不是對你,更不是對那個人,我想也許我就是單純地感激事情是往我潛意識裡最希望的方向發展的,感激某種力量讓我沒有掉進深淵里,沒有讓我無可救藥地陷入道德的絕境里,儘管我始終是被動的。」
再加上,天生的敏感讓她從小就很懂得掩藏自己真正的想法,以至於長久以來,父母一直把她當成一個很乖但不特別聰明的小孩,因此更不願意太過要求她,苛責她。而她很早就無師自通地領悟到:乖和笨加起來,是一層很好的保護色——你只有在某些事上表現出稚拙,才有可能在另一些事上獲得自由。
「我是想來佐證一下自己的看法,」他拿出手機看了一下時間,「我要走了。」
眼神對接之後,他們都停住了動作,有一股無形的張力在發酵,兩個人都在和自己的好勝心鬥爭著,那個情景具有某種象徵意義一這是碧薇後來才想到的——他們從一開始就都企圖佔據對自己有利的位置。
她們朝登機口走去。
在虹橋機場,像她們來時一樣,寶音拖著24寸的行李箱,空空依然拎著那隻輕簡的薑黃色的大包。周六她們逛了好幾個地方,一直逛到小腿酸脹。寶音買了幾件春裝,回到酒店之後發現箱子根本就塞不下了,索性直接叫了快遞寄回了北京。空空什麼也沒買,她一整天都心不在焉。
等到碧薇明白一切已經結束了的時候,她甚至因為感覺太過荒誕而哭不出來。那種魂不守舍的狀態持續了很久,她幾乎快要發瘋了。
碧薇恍然大悟。那位作家現在正在台上回答一個女生的提問,好像是問他下一部作品寫的什麼,什麼時候能出來。

她瘦了七公斤,去年買的豆綠色裙子穿在身上,像一塊不稱身的寬大的布。
「早不看了,他前些年寫的東西就已經沒法看了,字裡行間透出一種志得意滿的老男人的自私和齷齪,還有偽善。」
他從門裡出來,穿著石板色的外套,臉上帶著一點兒旁人難以覺察的懊惱,直到他的目光像箭一樣朝她射過來,那點兒懊惱消逝了,他又恢復了冷靜的神情。
空空後來才意識到,寶音或許是為了讓她從那種窘困里擺脫出來,才開始說自己的私事,這符合寶音的處事準則——如果我無意窺探到了你的某個秘密,那麼我也給你一個我的秘密,讓你安心。
空空拍了拍寶音的肩膀:「走吧,登機了。」
「怎麼會?」空空是真心感到驚訝,「你們看起來那麼登對。」
她坐在一場氣數將盡的夢裡,光亮點綴著黑夜,如同星光落在遙遠的海面,既虛幻,又破碎。
如果不是寶音直截了當地問起,也許她一生一世都沒有勇氣向任何人講述昨夜她內心深處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煎熬與交戰。
按照慣例,周刊到了年末會辦一場文化沙龍,除了邀請幾位學者、教授和作家當嘉賓之外,其他對活動感興趣的人都可以自己報名參加。
她看了旁邊的人一眼,他也看了她一眼。她禮貌性地笑了笑,而對方面無表情地轉開了。
「不過樓下有便利店,蠻方便的。」他滿不在乎地說。碧薇這下知道他身上那種落拓的氣息是從何而來了,得志的人不會有他那種神情,也不會像他那樣講話,要命的是,她發現自己竟然不能遏制地被這種東西吸引了。
喝了點兒酒之後,她們很輕易地就恢復了親密,聊起天來也順暢多了。
碧薇大學時也報名來玩過一次,聽得很開心。或許這算得上是某種機緣,正是那次愉快的體驗讓她對周刊產生了好奇和好感。
她還沒有走到閱讀空間就已經看見他。
過了安檢,她們去買咖啡。等咖啡的空當里,寶音說:「準點起飛的話,四點多也就到了,你能和男朋友一起吃晚飯。」
她不是沒想過給他打電話問清楚,又或者是去他的朋友那裡,問問他們知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最後的自尊攔截了她,她什麼也做不了,終日沉浮在糟糕的情緒里,殘存的一點兒力氣和理性全都用在了工作上,而她的生活早已經在無聲中分崩離析。
他的不辭而別在某種意義上徹底摧毀了她對於愛情的信任,她想過很多種可能:也許他有別人了?也許他欠了債?她甚至發揮了應該用來寫小說的想象力,推測他是不是殺了人?
「那葉柏遠是怎麼想的?你們討論過嗎?」
空空的目光像是在眺望那個剛剛過去的夜晚。
她們的位置在最後一排,落座之後兩人長久地沉默著,各自咀嚼並消化著自己的情緒。起飛之後,寶音把遮光板拉下來,逼仄的空間里頓時陷入了昏暗。
「他?」寶音挑了挑眉,笑起來,「雖然我沒有問過,但我敢肯定,他對結婚的抗拒肯定不亞於我。」

「那你認為實話是什麼?」
「有一次我沒有忍住,向自己的軟弱屈服了,我告訴了他,我還是愛他的,那是我印象中僅有的一次,我們認真談到了這件事,他說他都知道,但他承擔不了我的感情,我覺得這大概也不是實話。」
她極力想表現得平靜一點兒,像一個真正習慣了失望的人,可是一開口,悲傷就隨著聲音里的顫抖一齊流露出來。她向寶音坦白:「是的,你來敲門時,我以為是他……我知道這是不對的,甚至是罪惡的,但好像就是沒有辦法不去期待點兒什麼……說出來你可能不相信,當看見門外的人是你,我徹底鬆了口氣。」
「我們每年春節見見面,吃吃飯,睡一下,我一直沒有再談戀愛,他說他也是,鬼知道。
「後來我們還是睡了,不知道為什麼,我好像被這個人掐住了命門,輕易地就原諒了他……不過,我也學會往好的方面想了,至少我不會像以前一樣懷著不切實際的希望。
「對不起,我今晚還在杭州,你是明天走嗎?」

碧薇還沒來得及再說點兒什麼,他已經離開了。
彼時,藉由互聯網這頭巨獸,各類新型媒體和社交軟體得到極速發展並穩固下來,紙媒的生存空間急劇縮減,影響力日漸式微,已是強弩之末。儘管如此,在清城,這家老牌周刊因為資歷深,口碑良好,發行量大,廣告資源多,一時之間尚未顯出頹勢,尤其在文青群體中,仍然有不可小髻的號召力。
「還有一個多小時,你願意聊聊嗎?」
她休了五天的年假,加上一個周末,在和-圖-書吳哥待了六天。白天去景點打轉,晚上在旅店裡看書,寫東西,回來給同事們帶了些水果乾和冰箱貼,大家都說她晒黑了,看上去成熟了很多。
一個同事從後面繞過來,湊到碧薇旁邊小聲問:「主編說晚上聚個餐,叫我統計下人數,你來嗎?」
她搖搖頭:「我不去了,我要回去把稿子弄完,明天要發。」同事走開之後,旁邊那人忽然開口和她說話:「你是工作人員?」
寶音望向窗外,天色已經灰暗,有一句話在她的舌尖打轉,她猶豫著要不要坦白自己最真實的感受——空空對顏亦明的感情,雖然毫無公平可言,但卻映照出了一種絕對的誠實和飽滿。空空描述的每一段心情,每一絲細微的感受都是從痛苦裏萃取而成的,那是毫無疑問的愛情,哪怕只是單方面的。


她只用了一個多小時就把手上的事情做完了,打車去找顏亦明的路上,她一直在發抖,連指尖都是滾燙的。所有的直覺都失靈了,李碧薇絲毫預感不到那個人未來會帶給自己怎樣的難過和痛苦,或者說,她那一刻即便預知了結果,也毫無能力阻止自己。
她是在去拿第二杯咖啡的時候,注意到那個人的——活動進行到後半段,所有的位子都坐滿了,後面來的人只能見縫插針找個空余的地方站著。現在是真正的交流環節,那些年輕的小孩——她一聽他們提的問題就知道,他們大部分都還是在校學生,只有尚未沾染風塵的靈魂才會關心文藝、創作、理想、人生該往何處去及又該如何度過這種事情。
空空想起以前在周刊做過這方面的選題,她采寫的幾個例子都是女生。以常規標準來說,那幾個女孩各方面條件都不如寶音優越,可她們在這件事里所承受的壓力、委屈甚至羞恥感……可以說是不相伯仲。她們明明有自己的目標,有想做的事和想要實現的價值,並且從未吝嗇于表達,但除了她們自己之外,沒有人在乎。
她昨晚心血來潮,想在出差的最後一夜喝杯東西,於是沒有發微信而是徑直過去敲空空的門,想叫上她一起去酒店頂層的酒吧。門打開時,空空臉上有種熱切得超出正常的表情——
寶音先是說起自己的父母,然後是葉柏遠的父母。然後,她說,大概是因為她下個月就要滿二十八了,到了十月,葉柏遠就二十九了,雖然在他們自己看來這完全沒有任何問題,但雙方父母卻越來越頻繁地問起他們結婚的計劃。她不知道葉柏遠是如何狡猾地躲避他們的,但她在應對的過程中明顯能夠感覺到,那兩股力量擰在一起,全都沖她來了。
愛就是這麼脆弱,又漏洞百出,即便不涉及忠誠,也一定會觸碰到孤獨、疲憊和自我懷疑的挫敗。沒有卑微地愛過就不會明白,寶音用幾乎不可聞的音量輕輕說:「但我一直覺得,不曾感覺卑微,就不是真的愛過。」
但空空很快又想到,她們和寶音的情況還是不同——那幾位女生都是單身,她們沒有遇到自己的緣分,可是寶音,她不是有葉柏遠嗎?
短短的兩句話,讓她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她沒有看過××的書,甚至不太認識××這個人,嘉賓人選是主編定的,她什麼也不知道。
飛機廣播再度響起,提示各位乘客,本次航班距離到達時間還有三十分鐘,請各位調整座椅靠背,收起小桌板,打開遮光板,洗手間很快將停止使用。

時間彷彿是失調的,五十秒過得很慢,而三天卻一轉眼就過去了。
猝不及防地,寶音忽然說:「你眸晚是在等一個很重要的人吧?」雖然是疑問https://www.hetubook.com.com句,但語氣卻是肯定的。
「天啊,我自己親口說出來也太卑微了,」空空自我嘲諷地說,「就是他不愛我嘛,這一次不是又證明了嗎?」
「後來發生了什麼事?」
還沒等到路邊的梧桐樹長出第一片新葉,顏亦明就從她的生活里徹底消失了。確切地說,他也不是沒有給她留下任何訊號,但那條信息說的是「我有點兒事要去外地」,然後就再也沒有任何動靜了。
那年她剛畢業,青澀、莽撞,渾身充滿了一股年輕的朝氣,進入清城一家周刊實習,所有人都叫她李碧薇,或者碧薇。

相比之下,空空要窘迫得多,她的面孔和肩膀一起垂了下去,她像一個盜竊未遂的青少年,叫人一時看不透她心裏究竟是羞愧多些,還是絕望多些。


他看著她,眼神沉靜,那個瞬間有許多念頭在他腦海中閃過,但最終,他還是把地址給了她。
她捧著那個燙手的紙袋,心臟好像要裂開似的。她希望這個夜晚永不結束,道路沒有盡頭,從未曾有過的如此熱烈的情慾在她身體里奔騰。
那個書架前,已經站了一個人。
「無論如何,是我先走向他的。」很久以後,在飛機上,空空向寶音承認了這個事實。

昨晚留給空空印象最深的是寶音微醺的臉,和脫妝的睫毛膏在她眼瞼暈開的黑色痕迹。她們離開酒吧時已經過了十二點。空空的手機一直留在房間里充電,她回到房間,看到有一條新的微信,來自顏亦明,送達時間是二十分鐘前。
當時的氣氛明顯有點兒滯重,兩個都不太蠢的人在眼神交匯的一剎那,就立刻明白髮生了什麼。
寶音出了一身汗,她在別人的故事里耗費了太多心力,現在她自己也虛脫了。
寶音深深呼吸,吐出一聲嘆息:「我在電話里一直強調我正在出差,明天還有工作,可她就像收不到我的聲音,也不管是否會影響到我的情緒、我的狀態,只說她自己想說的話。她最少說了三次『你馬上就二十八了,以為自己還小嗎』,我的天。」
她心裏微微一驚,已上音汨列六六二它守周出止常的表情——當成了別人。
一開始,李碧薇只負責給副刊寫點兒推薦書籍、電影和時尚資訊相關的稿件,這些算是錦上添花的邊緣內容,但因為她的文字風格清新活潑,又具有年輕人敏銳的觸覺,這個小板塊漸漸得到不少認可。實習期一滿,她順利轉正。之後,主編時不時會帶上她去做些人物採訪,一方面是為了讓她做些輔助,更深遠的意義,則是想重點培養她。
「但最好笑的是,春節的時候他又出現了,發信息說想見我,我馬上把他拉黑了。過了幾天,我又把他加了回來,我和自己說,就當看看他又想玩什麼花樣……」空空的聲音發啞,讓寶音聯想到短短的指甲從磨砂玻璃上劃過的聲音,她接著說,「可是一見到他,我就更加確信我完蛋了。我努力不讓他發現,自己並不恨他,裝作很冷淡的樣子,在他解釋說他離開是因為有個同門師兄願意投他,他必須全力以赴再拼一拼的時候,我一直在冷笑。
沙龍在一家閱讀空間舉辦,老闆是主編的朋友,場地費用收得很便宜,入口轉角還提供免費的飲品。

那段時間她一驚一乍,又疑神疑鬼,失眠最嚴重的時候只能靠喝酒來讓自己睡著。等到春天也過去之後,她終於得出了結論——其實無事發生,她就是他在低潮期的一段插曲,一塊浮木,一個不重要的、傻裡傻氣的女孩,他們的關係短暫而清淺,都不值得他正式給她一個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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