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到醒不來的夢

陳墨北跟我不一樣,他認認真真地愛過一個人,然後被傷害,他完完整整的感情全部給了顧萌,我想他大概沒有同等的愛可以拿來給闌珊了。
她不知道自己找了個多麼兇狠的角色,她從小衣食無憂,自然不會懂得在這個世界上有那麼一些人為了活下去可以視法律與規範如無物,他們為了衣食,為了錢財,可以掙脫約束併產生破壞。
吃晚飯的時候闌珊一直不說話,墨北做賊心虛,自然明白她為什麼反常。
只這兩句話我就明白了,我想我這一生的仇恨恐怕都凝聚在我看向晴田的那一眼了,如果晴田她在那一瞬間跟我對視,她一定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但都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最後激怒顧萌的是陳墨北一句「你知不知道你跟妓|女沒什麼區別?不過你是批發,她們是零售」,就是這句話替他招來了一個耳光。
她母親告訴她,永遠不要等人施捨。
就在我們回去的前一晚,墨北打來電話,他開門見山地對我說:「蘇薇,顧萌來找我了。」
美滿人生,莫過如此。
闌珊去北京之前再也沒有見過墨北,無論墨北怎樣找她、打電話給她,她總是能想到辦法躲開。
但我什麼都感受不到了,我的靈魂離開了身體,飛到了空中。
我感覺到他的身體有微微的顫抖,我聽見自己一遍又一遍輕聲地叫他的名字卻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語。
我就是這樣偷聽到陳墨北跟顧萌見面的時間和地點的,雖然周嘉年勸過我,朋友也要有個分寸,這事輪不到我去插手。
但她見過我一次,跟我說起了關於她母親的故事。
晴田哆嗦著想對嘉年說什麼,又或許她只是想對自己說什麼,她喃喃地,用幾乎不可耳聞的音量重複著:「這不是我的本意,我只是想嚇嚇她而已……」
我和嘉年買了站票連夜趕往鄉下,夜間火車的頂燈照得我們一臉慘白,我們站在吸煙處緊緊抱住對方。我頭一次懂得男生的脆弱,他們不像女孩子,可以哭,可以鬧,可以遷怒,可以發泄。
那天晚上闌珊點的鰻魚飯直到埋單都沒有動過,陳墨北怕她回去會餓,就想再陪她去買點兒蛋糕,但是闌珊笑著說:「我這輩子都不會再去那家店了。」
顧萌哭起來還是像當年一樣,她開始把從前的事情翻出來說,太多了,陳墨北的人生永遠不可能擺脫掉顧萌的影子,那些共同牽手走過的光陰,那些溫柔歲月,那些乾淨得像水一樣的情感。
我伏在她的床邊哭得稀里嘩啦和-圖-書,她反過來安慰我說:「丫頭,要是奶奶去了,你要好好照顧嘉年。他不懂事的地方,你要多包容。」
我躲在樹後面的時候並沒有想到,闌珊她沒有回家。她也同樣一路跟著陳墨北,就在馬路的對面看著顧萌從車上下來抱住陳墨北,他們吵,她哭,他對她吼,但他們又抱在一起,最後她甩了他一個耳光,絕塵而去。
於是這個笨蛋,就做了一件最愚蠢的事情,他將自己跟顧萌的過去對闌珊和盤托出!
我明白要發生什麼了,極度的恐懼激發了我身體里那一部分我自己都不曾察覺到的力量,我拼了命地撕咬,像一隻野獸。
陳墨北輕聲說:「從此我的生命里,既無顧萌,也無闌珊了。」
偶爾我們四個人聚在一起,看電影、唱歌、爬山、打牌,輸的人貼一臉白字條。
她以為這次不過也是毛毛蟲,但她對人性中那些貪婪和暴戾實在太缺乏了解了。
他到底是怎麼想的,對闌珊來說,已經不重要了。
也是在這麼久之後她才了解自己這個生命的來處,當初她的父母很相愛,但由於父親家裡的原因,活生生地拆散了他們。
闌珊笑起來,很自嘲的樣子,沒想到這麼快就失戀了。
晴田曾經找過我,當然是背著周嘉年,她說了很多很多話,中心思想是讓我離開周嘉年。
飛機起飛時那巨大的轟鳴,也許真的在陳墨北的心臟上劃出一道口子。
闌珊離開的那天晚上我跟周嘉年說我想陪陪陳墨北,周嘉年點點頭,叮囑我到家之後打電話給他。
老人病得不算厲害,但無論我們怎麼勸她她都不肯離開鄉下。她有她的道理,落葉歸根。
我想起闌珊在那個夏日的午後仰起面孔來對著我笑,她說因為有個人肯幫她背那個包袱,所以她很快樂的樣子,心裏就絞痛。
如果不是多年後她在電話里提起那個夜晚,我恐怕都不記得後來那些事了。
等到奶奶的身體完全康復了之後,我和嘉年兩個人都瘦了一圈。
晴田哭著來拉那個黑影,她口齒不清地喊著:「不是說嚇嚇她嗎?只是嚇嚇她啊……」
她不容許他來探望女兒,而他居然也真的做到了這些年來僅僅通過這些隻言片語來了解闌珊的生命痕迹。
可是火鍋怎麼能是這樣吃呢?這麼安靜,這麼沉默,氣氛這麼尷尬。
那一刻我的眼前像電影一樣回閃了很多畫面,一幀一幀那麼快,我的親人、我的朋友、我愛的人,還有那些愛過我的人……
我想也許她心和*圖*書裏也怪過我,為什麼不早些告訴她陳墨北跟顧萌的事。
我獃獃地看著她,她笑著搖頭,「蘇薇,我很好,我撐得住。
晴田以為只要給了錢就可以了,她只是想嚇嚇蘇薇而已。就像她年幼時看他們班某個女生不順眼,叫一群人在下午放學之後圍著那個女生往她身上扔毛毛蟲那樣。
闌珊不需要知道他們的對白,就算這是一場黑白默片她也看懂了全部的意思。
然後她又對嘉年說:「這些年你和你媽媽雖然沒有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我心裏還是有個大概,我是老了,但是還不傻。」
我看著她像一株植物一樣緩緩地倒下去,那個黑影重新覆蓋在我驚恐的眼睛里……
我只能用我全部的力量擁抱他,這或許比蒼白的語言更具安慰。
我本想告訴她,不是你以為的那樣,但我還沒有說出口,闌珊就告訴我:「蘇薇,我要回北京了。」
但是闌珊她是根本不懂得為自己爭取的女孩子,或許她不是不懂,她是太在意自己的姿態,不願意讓自己陷入一個狼狽的拉鋸戰當中。
後來我跟陳墨北去大排檔喝酒,他告訴我,顧萌不准他跟別人在一起,不管是誰都不能,因為陳墨北只能愛顧萌。
霎時,我窒息了……
陳墨北睜著無辜的雙眼承受著我的指責,末了他很認真地對我說:「蘇薇,我跟你不一樣,你談過很多場戀愛,你被很多人追過,你知道什麼時候應該說什麼話,但是我不是。我的過去只有顧萌,我長到這麼大也只愛過一個顧萌,她就是我過去這二十幾年全部的感情,那些欺騙、隱瞞、手段,我全不會。我只知道作為男朋友,我應該給予對方起碼的尊重,對她想了解的我的過去,我應該坦白。」
我和闌珊會在周末的時候手挽著手去逛街,當我一邊喝著奶茶一邊曬著太陽的時候我會有一種由衷的滿足感。
他們只能隱忍,只能克制。
陳墨北覺得很可笑,他反問顧萌,那你為了那些香水、手袋、名牌風衣,還有你這輛該死的MINI背叛我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
直到前幾個月,信上說,闌珊談戀愛了。
我想,當初陸意涵離開這裏的時候跟闌珊是同樣一種心情嗎?
顧萌不記得她,但是她確實記得顧萌的。闌珊有一項本領,對看過的文字和人都能夠過目不忘,所以她很清楚地記得,這不是她第一次見到顧萌。
他不止一次地跟我說:「以前你跟陸意涵在一起時的那種生活我目和_圖_書前是給不了你,你想清楚了還要跟我在一起嗎?」
但我要怎麼做才能讓她明白,我不過是希望她幸福。
過了很長一段平靜的生活,我差點兒疑心以後一輩子都會這麼平靜下去了。周嘉年找了份工作,賣數碼產品,錢不多但是夠他花了。
我轉過頭去看著他,他哈哈地笑,「不過還好,我還有蘇薇。」
那顧萌是怎麼回事?我問陳墨北。
從來不肯當著別人面落淚的林闌珊,在我和陳墨北走了之後,摸了摸自己的臉。
但他視而不見。
多少年,他們一直只是書信來往。闌珊的母親是何等驕傲的女人,斷然不會容許自己成為破壞別人婚姻的第三者。
陳墨北的手機不合時宜地響了,他看了看闌珊,她一臉的淡然就跟沒聽到任何聲音一樣。
晴田栽倒在地上的時候腦海里浮現的最後一句話是,為什麼會這樣?
我看著她那張孩子氣的臉,我想如果闌珊也這樣去請求顧萌或者說是威脅顧萌,那會是個什麼樣子?
首先是奶奶突然病倒。
我清楚地聽見我身上那些布料被撕毀的聲音,它們在這個靜得有些過分的夜晚顯得那麼劇烈而突兀,我閉上眼睛,放棄了掙扎。
周嘉年從巷子口走進來的時候,我已經被晴田用她的衣服包裹住了,她看上去很傷心,手忙腳亂地替我整理我一頭亂糟糟的頭髮。
她不知道自己脖子上那條月光一樣的白鑽項鏈和蘇薇的美貌一樣會激發這個黑影骨子裡的獸|性,那是對錢財和美色的雙重貪婪。
她不是顧萌,不是我,也不是晴田。
我們同時長嘆了一口氣之後,他言簡意賅地跟我解釋了一下。
我一口拿鐵差點兒沒噴出來,我難以置信地看著墨北,「這還叫沒怎麼回事?你應該叫她去死!」
闌珊從小受到的教育就是「寧可手心向下,絕對不可手心朝上」。
我講了很多冷笑話,大家都很給面子地冷笑了幾聲,卻讓我顯得更愚蠢了。
我走在往日熟悉的漆黑的巷子口的時候,忽然被一隻大手捂住了嘴巴,緊接著另外一隻手開始撕扯我的衣服。
沒錯,是這樣,我們很多的人早早地談戀愛,在我們還不知道愛是個什麼東西的時候就已經對它厭倦了,我們玩感情遊戲,一面少年老成地感嘆這個世界真愛難求,一面又不曾真正檢討過自己對愛情到底是什麼態度。
我和陳墨北坐在凳子上看著牆壁,牆壁上貼著很多相片,被鏡頭定格的女孩子有一張清冷孤傲的臉,我們都沒有看到那張臉和圖書上露出過哀傷的表情。
我一臉憔悴地在墨北公司附近的露天咖啡座等他,他也是一臉憔悴地過來跟我見面。
多年後大太太去世了,姨太太帶著私生女從異鄉回到家鄉,電視劇里都是這麼演的,對不對?
「我不能叫她去死,我愛的人,我愛一輩子。」
我喪失意識之前,只記得晴田小小的身軀被那個巷子的黑暗淹沒了,她那麼小,那麼孤單。
我和嘉年哭得喘不過氣來。那天晚上我們睡在一起,他從背後抱著我,頭埋在我的發叢里,我感覺到我的脖子濕了一大片。
所以在那天我們吃完火鍋之後,她堅持要自己打車回去,我握著她的手想說什麼,但她只是微笑示意我不必多言。
那晚我們喝得酩酊大醉,我依稀記得墨北哭了,但或許是我記錯了吧。
是我低估了周嘉年對我的愛,後來我總是想,如果我早一點點振作,那麼,周嘉年的人生會不會改寫?
我在陳墨北的公寓里昏睡了很久,我知道周嘉年和陳墨北輪番在照顧我,但我就是不肯睜開眼睛看他們一眼。
他頓了頓,說:「也沒怎麼回事,她就是打電話問我,如果她現在後悔還來不來得及。」
那股令人作嘔的、野獸般的濁氣噴在我的臉上,我已經放棄抵抗了。
蒼天,請求你,如果有一顆子彈,就讓它穿過我的心臟,讓我從這個骯髒的塵世徹底解脫吧。
但宿命這回事,沒有如果。
我聽到這裏忍不住拍案而起,指著陳墨北的額頭大罵一通。我說你是白痴啊,你以前跟顧萌愛得那麼深,你的過去哪一點兒沒有她的影子啊?你怎麼就蠢得全告訴闌珊了?我跟你說這事換了我,我早抽你了,虧闌珊還能不動氣,你到底懂不懂兩個人在一起需要一些適時的隱瞞啊?
一片潮濕。
她只會在信中簡短地提起闌珊的成長,她長牙齒了,她學會走路了,她會說話了,她識字了、上小學了、升中學了、考上大學了……
那一刻我只希望時間快一點兒過去,天快一點兒亮起來,快一點兒,再快一點兒吧……
但生活里埋的那些定時炸彈不會理會我們,它只知道引線燃完的時候,砰的一聲爆炸就對了,它不會理會在這聲爆炸之後,我們的人生會產生怎樣翻天覆地的變化。
陳墨北猶豫了片刻,終究還是起身出去接電話,我把筷子一摔,偷偷地跟了過去。
闌珊的父親步入那場帶著目的性的婚姻時,他並不知道闌珊的存在。那時闌珊還只是母親腹中一團小小精血,隨著倔和-圖-書強的母親來到這座城市。
碰到他這樣問的時候我一般不回答,我一個耳光就扇過去了。我覺得跟這種人浪費時間煽情或者講道理都不如暴力來得直接、有效。
小小的晴田被那個黑影揪住長發,重重地撞向了斑駁的牆壁。
周嘉年從地上抱起我,我的目光在他的臉上對焦,終於確定這個人是我可以信賴的,才昏昏沉沉地癱在他的懷抱里。
但她沒有看到我的眼神。
「我父母是活生生的例子,他們讓我明白了一件事,有些愛情真的是時間、空間、穿插在生命中的無數的人都抹不去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另一邊陳墨北也順利地進入了他在校時就效力的那家公司,他們沒有食言,給他的待遇遠遠超過了應屆畢業生。
我怔怔地看著這個獃子,我承認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
我的手腳都沒有力氣,只有喉嚨里還有,當我最後凝聚了自己全部的力氣想要尖叫的時候,冰涼的刀貼在了我脖子的大動脈上。
晴田繞到他面前攔住他的時候,他終於低沉地說了一句,滾開。
我見過闌珊的母親,見過了她我才明白為什麼闌珊會有超過她本身年齡的睿智和淡漠,那跟她有一個那麼高雅和端莊的母親是有很大關係的。
顧萌和墨北一照面,闌珊就發現了端倪,那絕對不像是普通朋友的相遇,無論是顧萌極度震驚的眼神還是墨北極度錯愕的表情都被闌珊看在眼裡。
我明白,當我將這一切轉達給陳墨北聽的時候,他也明白了。
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生命才是最重要的吧,跟生命比起來,有些東西是可以喪失的吧?
但差一點兒,他連蘇薇也沒有了。
但我依然還是被那個黑影推倒在地,我看著蒼茫的夜空,生平第一次,體會到了什麼叫作絕望。
我自欺欺人地想,只要我緘默,只要我不醒來,那個夜晚便會塵封、褪色、消逝,最終變成跟我的生命毫不挂鉤的粉末。
我是挺齷齪的,但我覺得比起電話那頭的顧萌,我還是要好點兒。
為了打破僵局,我和周嘉年把闌珊和陳墨北都叫出來吃火鍋。
周末的時候闌珊找不到我就央求墨北陪她去買蛋糕。真奇怪,愛同一個人的人也會愛同一家蛋糕店出爐的蛋糕。
陳墨北嚴肅地看著我,說了一句我想一耳光扇死他的話。
晴田衝出來的時候我已經萬念俱灰了,我原以為一切已成定局,我蘇薇的人生從此要永遠背負這個噩夢了,我蘇薇的人生將永遠停滯在這個夜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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