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東風吹雨入長安
第二百零四章 惺惺相惜

顧青嘆道:「商業競爭很多辦法,打價格戰是最下乘的,我真奇怪你們這些年的生意是怎麼做的,以你們的家底也不可能拼得過人家那什麼……啥猴兒來著?」
顧青鄙夷地看著他們,道:「你們除了拼家底和拼後台,還會什麼?就算把我抬出來,人家是侯,我也是侯,人家怕我嗎?做買賣和氣生財的道理懂不懂?」
「所以,是生意之外的原因?」
郝東來嘆道:「貨是咱們蜀州青窯的瓷器,能被定為貢品的瓷器怎麼可能有問題?價格也是適中,我們開張之前早已摸透了長安的行價,商議之後才定下了如今的價格,剛開張時生意可好得不行,幾乎快賣斷貨了,一直到上月,商鋪的買賣呈斷崖式下跌,幾乎無人肯登門。」
然後郝東來將兩隻梅瓶拿過來,雙臂平舉,然後同時放手,啪的一聲脆響,梅瓶同時落地,隆記的那隻已摔為粉碎,而青窯的那隻雖然瓶身也有破裂,但沒有碎開,瓶身上只有幾道裂縫。
別問這個最好的東西是怎麼出現的,問就是自行研發,獨立知識產權。
顧青聲情並茂道:「安帥謙虛了,安帥為國戍邊,聲名遠播漠北,永鎮北疆,為大唐換得多年太平。末將久聞安帥威名,心慕久矣,恨未識荊,今日得見,幸何如之。」
顧青掂了掂手裡那隻略顯暗淡的梅瓶,道:「具體如何不同我說不上來,但這隻明顯差了許多。」
顧青明白了:「懷璧其罪,咱們四面皆敵是因為咱們的貨太好了,擋了別人的財路。」
兩人忙不迭點頭:「對,要錢。」
如此優秀的領導,穿越千年後,面對原本以為愚昧落後的古代人,做生意居然虧本了……
顧青倒不是很愛財,有了蜀州青窯的產業和參与兩位掌柜商鋪的股份,顧青如今委實不缺錢。
郝東來只好陪笑道:「虧了很多……」
二人心頭閃過同一個念頭。
「這是高手!」
石大興道:「接下來如何辦,侯爺給咱們提點一番吧,我們實在沒辦法了。」
隨即郝東來又為難地道:「侯爺,還有一件事……」
眼前這一樁,便是典型的劣幣驅逐良幣,資本市場常見的現象。
眾人騎上馬,緩緩朝興慶宮行去。
說著郝東來又道:「侯爺您再看看。」
大胖子卻渾然不覺自己已是所有人的圍觀對象,仍舊一聲不吭地每三步一拜,後面的邊軍將士也跟著他朝拜。進城大半個時辰,眾人只走了極小的一段路,然而大胖子那面朝https://m.hetubook•com•com興慶宮膜拜時肥臉上湛然聖潔不摻一絲雜質的表情,卻已深深鐫刻在長安百姓的心中。
昨夜裝瘋賣傻演技實在很走心了,但兩位掌柜顯然不是那麼好騙的,終究被他們強行借走了所有的家底,包括封侯時李隆基賞賜的百兩黃金。
顧青也滿眼誠摯地與安祿山的目光相觸,二人不約而同朝對方投以惺惺相惜之色。
「忠君之本分,哪裡談得辛苦二字。」
梅瓶造型略有不同,色澤也不一樣,一隻呈玻璃色反光,另一隻則略顯暗淡。
高力士一臉笑意來到顧青面前,果真親自給顧青斟酒,並一絲不苟地執行李隆基的旨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顧青飲了三杯。
高力士微笑道:「安節帥掛懷,老奴尚好。倒是節帥蒼老了幾許,想是塞外風沙苦寒,節帥為陛下戍邊辛苦了。」
花萼樓內燈火通明,群臣集聚,正是滿堂歡笑痛飲。
天黑時分,顧青身著官服奉詔來到興慶宮花萼樓。
石大興又遲疑道:「侯爺,我們與隆記的掌柜打過照面,那人趾高氣昂,不大容易來往,就算咱們主動登門賠禮,恐怕他們也不會受,若是他們堅持要跟咱們結仇,那該如何辦?」
石大興猶豫了一下,輕聲道:「長安東市的瓷器買賣,大多被權貴壟斷,其中做得最大的一家,名叫『隆記越窯』,背後的掌柜是河東道晉州人氏……」
一個穿越千年的現代人,而且曾經是商業公司的領導,負責主持過無數商業談判和策劃,他領導的團隊曾經像一支戰無不勝的王牌軍,任何難纏的對手在他和團隊面前最終折戟沉沙。
安祿山馬上從桌案邊站起來,高達三百多斤的圓滾滾的身子動作居然毫不滯緩,起身飛快抱拳回禮:「胡人安祿山見過顧縣侯,安某為陛下戍邊,蒙陛下不棄胡人身份,委以重任,安某不過是陛下身前小卒,不敢稱節帥。」
郝東來嘆道:「我和老石都是本分的商人,在長安敢得罪誰?只是開了四家商鋪賣瓷器,別人便看不順眼了……」
郝東來笑道:「一隻是咱們青城青窯所出,另一隻是他們隆記越窯所出,侯爺您看看有何不同。」
兩位掌柜連連點頭應下了。
第二天午時才起床,起床後顧青神情失落地坐在床榻上發獃。
「再說第二句廢話,你們就什麼都別說,我不管了。」
說完安祿山又朝高力士行了一禮,豪邁笑道:「高將軍,暌hetubook.com.com違無恙乎?」
郝東來和石大興迅速對視,用眼神示意對方說,結果誰都不敢說,只見二人的眼神飛來飛去眉目傳情。
兩位掌柜恭敬地應了。
顧青接過梅瓶,曲指彈了彈,道:「這倆梅瓶啥意思?」
暗暗下定決心,得趕緊解決這個麻煩,儘快讓資金回籠,否則堂堂新晉侯爺居然窮困潦倒飯都吃不起,會被淪為整個長安城的笑柄。
接著李隆基又朝安祿山介紹道:「此子雖年輕,但有一身本事,滿腹才華,前些日還捨身護駕,救了朕的性命,已被朕封為青城縣侯,左衛中郎將顧青,你二人皆是國之柱石,朕之左右臂膀,來,認識一下。」
顧青忽然雙手拍掌,一下又一下,一臉痴獃地發出了來自靈魂深處的囈語:「阿巴,阿巴,阿巴阿巴……」
安祿山來了。
石大興滿面愁容道:「這些日子咱們與隆記都拼上家底了,為了爭西域胡商的大宗買賣,咱們把價壓到成本以下,還按件數給胡商貼補運費,甚至主動負責雇請護商隊,將貨物送到玉門關……」
「具體說說怎麼回事,是誰在針對你們?」
顧青冷冷道:「所以,針對你們的就是義陵縣侯梁國棟?」
「末將也要向安節帥一拜,這一拜為的是拜謝節帥多年戍邊之苦,節帥和三鎮將士為大唐盛世太平,多年戍守北疆風餐露宿,你們的血肉之軀不僅要抵擋北境的奚人和契丹,還要抵擋塞外的風沙和霜雪,你們的犧牲,換來了大唐的太平與久安,末將這一拜,節帥受之無愧。」
於是顧青露出高山仰止的崇敬之色,朝安祿山長揖一禮,道:「末將顧青,拜見安節帥。」
郝東來陪笑道:「這段日子跟隆記拼家底,我和老石的家底都拼光了,如今商鋪上的流水已然周轉不開,侯爺若有閑置的銀錢,不如暫借我們用幾個月,待與胡商做上幾宗大買賣便立馬歸還……」
「侯爺明見萬里,掌柜不過是被權貴推到明面上的小人物,背後真正的掌柜姓梁,據說是義陵縣侯梁國棟的遠親……」
這般朝賀的禮節已然有些浮夸了,然而長安的官民偏偏就吃這一套。大胖子一拜再拜入城,頓時引來無數長安市井子民圍觀,人們隔著老遠新奇而興奮地看著大胖子,不時朝他指指點點。
石大興嘆道:「總之,咱們與隆記鬥了一個多月,隆記照樣生龍活虎,咱們的家底倒是快拼光了,若不能馬上扭轉情勢,咱們只能將剛買下的四家商鋪hetubook.com.com賣出去,這次可真是血本無歸了。」
「請你們原地成親好嗎?還要互相拋多久的媚眼兒?」顧青不耐煩了。
「你們得罪了什麼人?」
郝東來笑道:「沒錯,侯爺您手裡的這隻正是隆記越窯的,兩廂比較,高下立見,無論是色澤還是胚胎,咱們的青窯超出他許多,不謙虛的說,長安東市所有的瓷器行里,咱們的青窯論質地絕對是頭一號。」
在昨日之前,他可以理直氣壯對任何人說,「我對錢沒興趣,我沒碰過錢,我最開心的時候是當初連飯都吃不飽的時候」。
顧青皺起了眉:「要錢?」
顧青與二人的目光對視,眼神漸漸獃滯起來,短短的瞬間彷彿靈魂被抽走,只剩了一具毫無思想的軀殼。
「倆月前買下東市四家商鋪,每日成交的買賣不到十筆,四家店養了近百個夥計賬房,商鋪已入不敷出,眼看要關門了。」郝東來哭喪著臉道。
顧青疑惑道:「二位做買賣多年,早已不是新手了,為何虧這麼多?是咱們的貨有問題,還是價格有問題?」
顧青笑了:「那自然是以後的事了,別惹事兒,但也別怕事兒,如果事情主動找來了,我便無須客氣忍讓,讓他們隆記灰飛煙滅便是。」
兩位掌柜欲言又止,神情猶疑。
這胖子恐怕是個練家子,或許在他的節帥府里請了專業的表演老師教過。否則演技怎麼可能如此走心,雖說略嫌肉麻,可看看李隆基此刻的表情就知道,人家偏就吃這一套。
輸人不能輸陣,顧青一咬牙索性也面朝安祿山跪拜下來,撲通一聲悶響,嚇得安祿山身上的肥肉抖了三抖,一波又一波的肉浪連綿不絕。
顧青虎軀一震,頓時有點氣虛。
兩位掌柜點頭。
顧青精神一振,他知道接下來是拼演技的時刻了,演技不但要走心,還要引發觀眾的共鳴,短短的一瞬爭取成為大唐影史的名場面。
顧青進殿後先朝李隆基和楊貴妃行禮,李隆基一見顧青不由大笑:「顧卿來遲,當罰三杯。高將軍,去給顧卿斟酒,盯著他飲完三杯,一滴都不許剩。」
顧青嘆道:「我算看出來了,我哪是什麼猴兒呀,分明是給你們擦屁股的苦命人兒,還有什麼事?」
郝東來道:「侯爺瞧見了嗎?這就是咱們蜀州青窯的底氣,釉彩,胚胎,硬度,皆是上品,隆記越窯與咱們比,樣樣都輸。」
顧青冷笑:「這位掌柜恐怕不是真正的掌柜,掌柜後面還有誰?」
郝東來點頭:「應該是他了和圖書,商鋪開張前我們打聽過,也按禮節拜會了東市瓷器行的幾位大掌柜,當時說得好好的,唯有這家隆記越窯的掌柜不陰不陽說了些怪話,我和老石初來乍到,還是陪盡了小心,只是沒想到開張以後,隆記竟率先對咱們發難,聽說向東市買賣瓷器的商鋪和異域胡商們下了通令,不准他們與咱們有任何來往,否則便別想在長安東市做買賣。」
二人見顧青這模樣,不由急了:「侯爺,侯爺?您怎麼了?」
「虧了多少?」顧青冷靜地問兩位掌柜。
這一跪拜,安祿山的表忠心倒是淋漓盡致,卻把顧青架在火上進退不得,十分尷尬。
周圍眾人再次震驚,李隆基拍案而起,瞠目激動地大喝道:「好!好!好!都是朕的好臣子,都是大唐的國之柱石,朕得忠臣如爾等,大唐何愁不能萬世太平!」
而從今日開始,顧青真的連飯都快吃不飽的時候,他忽然發覺自己其實沒有那麼開心。
這個跪拜的舉動令所有人震驚,連李隆基和楊貴妃也露出了感動之色,眼眶都泛紅了。
這個並不稀奇,顧青早就明白,無論古今的市場規律,在激烈競爭之後,存活並壯大的往往不是最好的,而是最合適的。只有在紛爭結束后,某家獨大了,最好的東西才會神奇般出現。
……
說完郝東來肥胖的身子飛快竄進了廂房,很快從廂房內取出兩隻梅瓶。
如今顧家的庫房裡大約空蕩蕩的能跑耗子了。
顧青頗為意外道:「為何對咱們如此大的仇恨?那麼多做瓷器的商鋪,隆記偏偏就針對咱們了?好霸道。」
下午時分,長安城忽然轟動起來。
安祿山也震驚了,浮腫的眼神飛快朝顧青一瞥,約莫在此刻他才真正開始正視眼前這個年輕的縣侯。
顧青想了想,道:「首先把價格拉回原來的定價,不要再打價格戰了,這是兩敗俱傷的打法,對大家都沒好處,反倒便宜了那些胡商。然後你們主動登門跟隆記交好,先賠禮再約定一起將價格升回去,總之,先休戰,再雙贏,買賣是為了求財,不是為了結仇,這是商人最基本的原則。」
「貨沒問題,價格也沒問題,那麼,問題出在哪裡?」
進城的排場可謂空前絕後,百余名牧民驅趕著成千上萬頭羊和戰馬,後面緊跟著近千名范陽邊軍將士,簇擁著一隻三百多斤披甲戴盔的大胖子到了長安含光門外,離城門還有十里,大胖子和所有人便下馬步行,走到城門時,大胖子忽然雙膝跪地,五體投地式面朝https://m.hetubook•com.com興慶宮方向跪拜,一拜而起,再走三步,然後再拜,起身接著走。
顧青一看二人的表情便明白,麻煩來了。
顯然今日李隆基心情很不錯,臉上的笑容都比往常真誠了許多,顧青發現今夜李隆基的笑容或許才是發自內心的笑。
顧青瞥了他一眼,扯了扯嘴角道:「你好風趣呀。」
良久,從興慶宮方向匆匆奔來一隊騎士,為首者竟是李隆基身邊的高力士。高力士下馬走到大胖子面前,含笑大聲道:「陛下有旨,平盧、范陽、河東節度使安祿山,可長安城騎馬,朕思卿久矣,宜速入宮,解朕之相思。」
原以為自己的演技已臻化境,誰知安祿山更狠,望定顧青,豬尿泡般略顯浮腫的兩眼忽然泛起了淚花兒,接著猛地朝顧青跪下,哽咽道:「安祿山在赴長安的路上時便聽說陛下遇險,多虧顧縣侯捨身救駕,安某視陛下與貴妃娘娘為親生父母,顧縣侯救了陛下,如同救了安某的父親,救命大恩安某無以為報,便以兒臣身份一拜,答謝顧縣侯救駕之恩。」
郝東來補充道:「義陵縣侯。」
大胖子面朝高力士拜下,聲音洪亮渾厚:「胡兒安祿山領旨,大唐社稷萬代,天可汗陛下頤碩千秋!」
飲過之後,李隆基朝他招手,顧青於是走到御案前,李隆基指著旁邊一名大胖子笑道:「此人乃我大唐邊軍之砥柱,為朕駐守戍衛北疆,平盧、范陽、河東三鎮節度使,安祿山。」
郝東來急忙鼓勵道:「您這隻猴兒比那隻凶多了……」
想想還要給自家府里的管家下人丫鬟們發月俸,府里正常的採買日常開銷,以及各種需要花費的錢,再想想如今空蕩蕩的庫房,顧青頓時有了一種久違的心痛感,上一次出現這種感覺還是前世孤兒院時用鞭炮炸牛糞的時候,因為點火後來不及跑遠,新衣服被濺了一身……
生意虧本對顧青來說絕對是恥辱。
郝東來試探著道:「少郎君既已封侯,咱們又有了底氣,要不……借用您的名頭提醒一下他們?」
裝逼一時爽,再爽也是裝的,最終還是一個人扛下了所有。
郝東來輕聲道:「侯爺您先等等,小人馬上就來。」
顧青喃喃道:「他是猴兒,我也是猴兒,大家在官面上的身份都一樣,怕的是那隻猴兒背後還有人……」
敗了,敗了!拼演技居然拼不過他……
顧青明白了,四家商鋪,賣的還是貢瓷,陡然參与本就競爭激烈的長安瓷器行業,兩位掌柜打破了長安瓷器行業的生態平衡,搶了別人的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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