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珍對潭香道:「你去守著院子,別讓人進來。」
他明年才到三十歲,如今還未開始蓄鬚,兩夜沒睡便有些鬍子邋遢,顯得有些倦容。
「即便如此,你總該為以後謀條出路,如今這舉人算是白考了,要麼就是家裡的生意,要麼就是書鋪的生意,還有一條路子,表舅提的那樁生意,他又讓我問你的意思。」陶氏努力壓著情緒,勸道:「總不能讓別人說是在弟弟羽翼下過日子,我娘家幾個姐妹……」
支著頭坐在桌前的陶氏晃了一晃,醒了過來。
王珍亦是壓著情緒,放慢語速道:「我自然有在謀出路,下個月我便去聞道書院當先生。書院就在蓮花寺衚衕,不遠,那邊也算清閑,早間……」
王珍自嘲地一笑,也不說話,張開手,任潭香將身上的外套褪下來。
一語至此,夫妻倆壓抑的情緒終於再也按不住。
下一刻,卻有一疊銀票遞了過來,蓋在了帳本上面。
她說著,瞪著王珍,道:「你知道她們是怎麼說你我的嗎?她們說,你當年是王家最成器的孩子,年少中舉、前途無量。結果哄騙著我們陶家將我嫁給你,憑著這層關係,卻是讓你二弟賺得漫天富貴,把你養成了混吃等死的飯桶……」
那疊銀票飄起兩張來,緩緩在空中飄落下去。
王珍在陶氏對面坐下來,掃了一眼桌上的帳本,輕笑道:「你倒是做假帳的好手。」
這樣一個人當眾贊過的『不已齋』三個字,賣六千兩價格還是便宜了,若是讓自己來運作……
「閉嘴!」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王珍怫然不悅,諷道:「我們不過商賈賤類,如何拆得了堂堂戶部侍郎?」
夫妻倆都靜默了下來。
『飯桶』二字入耳,潭香捂著嘴驚呼一聲。
王珍深吸了一口氣,嘆道:「總而言之,二弟說讓三弟去遴選駙馬是我同意的。科舉這條路,也是我自己不願走的。我這種出身家世,一入仕途,定然是躲不過潮流漩渦裹脅。
王珍的和*圖*書語氣平淡,問道:「六千兩,夠不夠?」
王珍淡淡道:「我是故意落榜的,有一篇策論,我思來想去,最後還是故意將卷子污了……」
「然後呢?」
撥打算盤的聲音偶有響起。
燭火燃盡,天光大亮,又是一夜過去。
「還有哦,那個翰林院的大官,很欣賞我們大少爺。大少爺送了他一冊我們書鋪的書,他當著眾人問『不已齋?此名何解啊?』,然後大少爺答道『學生屢試不第,今後亦無緣科場,然,君子曰:學不可以已。故名不已齋』,那個大官就說……」
陶氏一時愣在那裡。
良久。
王珍不喜她的語氣,道:「愛信不信吧。」
「是嗎?為什麼?」
今天自己竟也被這樣罵。陶氏只覺得沒有比這更大的羞辱。
王珍道:「閑散慣了。」
這樣的倦容落在潭香眼裡,卻讓她極有些仰慕。她本就敬畏大少爺的清貴不凡,如今又見他翻手為雲,卻依舊還是雲淡風清的樣子,心中崇拜自然更甚。
這句話卻是極有些重的。
「斗?我讓你去鬥了嗎?我不過是想讓你謀條出路,你本來讀書有成。結果呢?他非要替三弟謀划什麼駙馬都尉,斷了你的前程……」
她不過是個丫環,這件事在她眼裡主要是覺得王珍厲害極了,她卻也沒搞清楚這其中的關節,只能算大概看了個熱鬧。
陶氏只當他要打自己,冷眼看著王珍,譏笑道:「哈哈,十年夫妻,不過如此。怎麼?你今天終於厭了我,有本事你……」
桌上的帳還沒盤完,她揉了揉眼,接著俯案而作。
「你說夠了沒有?!」
陶氏腿一軟,跌坐在椅子上。
陶氏雖知道王珍已無事歸來,聽了這句話還是有些擔憂起來。
「妾身還得謝你一句贊不成?」陶氏冷笑了一句。
『蠢婦』二字入耳,讓她想起了崔氏,她一慣是最瞧不起崔氏的。
王珍一掌重重拍在桌上。
陶氏與潭香嚇了一跳。
「少奶奶你這是一夜沒睡https://www.hetubook.com.com?如今天冷了,也該披件衣服。」潭香道。
陶氏道:「是!我是放利錢虧二萬兩,但這是我自己一人欠你們王家的,何況我也用嫁妝填上了。我們陶家可沒欠你們家什麼!這些年,你二弟倚著我表舅辦了多少事?到頭來呢,卻還要讓我在姐姐們前面受人白眼!」
「不用你管。」陶氏低著頭,很有些惱意,又覺得眼睛酸酸的,「你放心,大不了我找娘家要,總不會欠了你們王家的……」
過了一會,她問道:「你哪來的?若是和老二挑明了借的,我不認的。」
「嘭」一聲大響。
陶氏愕然看向他,復而冷笑道:「還在吹牛,你這男人越來越沒用了。」
陶氏冷笑道:「平日也不見他們這麼愛讀書,不過是跟風而已。」
陶氏一下站起來,急道:「你何時定下的?你明知表舅屬意你來主理那樁生意的!怎麼,你們王家靠了他十年,現在成了皇親,便不拿他當回事了?要過河拆橋,鳥盡弓藏?」
花瓶砸在地上,碎了一地。
「夠了!」王珍本是眯著眼假寐,此時猛然張眼,冷冷喝道,「我以為你平日二弟弟二弟弟叫得親近,還以為叔嫂和睦。怎麼?才鬥倒了母親,就要開始斗二弟了?」
王珍一腳將地上的碎瓷踹在門上,低吼道:「蠢婦!你還在提你表舅,你知道他要我做什麼嗎!?」
她搖了搖頭,自嘲地笑了笑——還不到三十的女人,已覺得精力不濟,竟是坐著也能睡著。
「大少爺前日個兒開了場詩會,現在已經名動京城了呢……」潭香有些語無倫次起來,道:「我也是聽別人說的,前日詩會,有個進士跑來與大少爺吵了起來,吵著吵著他便要與大少爺比詩詞,結果大少爺說自己以後再也不作詩詞了,旁人問他為何,大少爺便將三少爺是東坡轉世的事說了……」
潭香心裏便真的很奇怪,她實在不明白為什麼大少爺賺了六千兩給少奶奶補窟窿和圖書,卻反而讓少奶奶不高興起來?
「知道你性子最是要強,我哪會和他說?」王珍淡淡道:「我把書鋪賣了。」
「那有什麼不好?」
接著門被推開,潭香領著王珍走了起來。
卻聽陶氏道:「這麼說來,你分明也是有商才的,卻為何總是這樣漫不經心?」
潭香見他不解釋,便替其說道:「大少爺一直在書鋪忙呢,少奶奶儘是說笑,哪有什麼狐媚子?」
話一出口,她又搖了搖頭:「不對,還是賣不了這個價的。」
陶氏知道王珍無事便好,至於什麼名動京城的事她並不關心,又問道:「因此,藉機把書鋪賣了六千兩?」
也不知過了多久,屋外忽有一聲帶著喜意的驚呼:「少奶奶,大少爺回來啦。」
「是啊,這生意有什麼不好?年年鬧災,年年賑災,年年都有源源不絕的糧食錢米進來!你表舅說,讓我放心,出不了差錯。但我這顆心能放到哪裡去?這些事,我光是聽,我就覺得害怕!我怕你我安睡榻上之時,這天下餓死冷死的數十萬數百萬冤魂會來向你我索命!你說的沒錯,這十年,我們王家倚著你表舅辦了不少事,這府院,一年擴建一次,庫房裡的銀子一年比一年多……但我怕,怕有一天這全家人都要被抄家滅族!」
她只好將頭埋得更低。
潭香極是高興。
提起這件事,潭香頗有些激動,飛快看了王珍一眼,眼中異彩連連。
陶氏有些失望,道:「曉得了。不過一百兩銀子你也記在心上,別的事卻不見你操心。」
卻聽潭香接著道:「結果,結果大少爺將三少爺那兩首詞念出來,那些人就啞了火。大少爺和三少爺現在,已經是名動京城啦,大家都在傳三少爺是東坡轉世的事……」
氣極無語!
「沒什麼不好,但你知道那糧食哪裡來的?前年冬天,北面大雪、黃河結冰、西南地龍翻身,凍殍不計其數,戶部撥糧三十萬石……哈哈,僅在他們幾人手上就刮下來五萬石!去年,山西、hetubook.com.com陝西、河南大旱,南直隸、湖廣、兩江大澇,各地飛蝗遍野,竟是一整年都是這樣的年景,你知道他們颳了多少?整整颳了五十萬石!大地多飢,餓殍遍野,對他們來說,卻是好年景,好收成!這天下越有災,他們賺的越多!」
潭香模仿著一個大肚長須的高官說話的樣子,一手放在身前,一手在下巴前虛著撫了撫,喟嘆道:「善哉,天下士子若皆有此心,吾道不孤也!」
「你總這樣!就是這樣,才會讓二房壓一頭。」陶氏道,她越說越覺得委屈:「我不過是虧了內院六千兩銀子,你就要熬兩個晚上,但這點錢在老二眼裡算什麼?他攥著家裡的大頭。還擺出一幅養著你的樣子……」
她這一下表演得頗為可愛靈動,王珍便輕笑了一聲。
王珍臉上又掛起那個自嘲的表情,道:「因為你表舅,戶部白侍郎。他是不是與你說,他與幾個同僚打算做糧食生意,又不方便出面,想讓我來主理?」
語氣是苦口婆心,情緒卻分明帶著些不高興。
「呵,就你那書鋪,能賣這個價?」陶氏不信。
陶氏有些訝然,看向潭香,讓她接著說。
「然後那進士譏諷了三少爺幾句,大少爺就打了他一巴掌。然後,許多人罵那個進士,說他不知廉恥,在別人的荷塘中解手。那進士很生氣,又帶了許多人來鬧。結果事情鬧大了,還來了一個翰林院的大官,似乎是那進士的老師。」
潭香用力點點頭,道:「只這樣當然是賣不了的,但大少爺早吩咐人將全京城的《東坡詞》都收了,還加印了三少爺的兩首詞在後面。現在京城裡,這樣一本《東坡詞》就比原先漲了好多倍的價格,還是有價無市呢,也不知有多少讀書人在書鋪門口等著買……」
「知道什麼叫抄家滅族嗎?虎頭今年有這麼高了,獲罪的話就可以問斬了。」王珍盯著陶氏,冷冷道:「你知道私吞賑災糧的罪名落在頭上的話,京城百姓的牙齒,會將我們咬成什麼樣嗎?」
hetubook•com.com「啪。」
「吵來吵去還是這些話,有意思嗎?我最後說一次,為三弟謀駙馬,這事二弟是先問過我,而後我極力主張的!」
「一滴血肉都不會剩。」王珍自己回答道,「我可以帶你到菜市口看一看。」
翰林院?
「我沒說夠!」陶氏哭嚎道:「你勤學刻苦,一朝落地。我知道你心中有鬱氣。但表舅一番好心,你不該當成驢肝廢。這全家上下,都沒看出你有這樣的商才,他卻早早看出來了。你不知好歹,受著我娘家的好處,卻只給我閑氣受,你沒良心!」
她打量了王珍一眼,微微覺得有些可惜,還是有些不甘地問道:「那『不已齋』這個字型大小也一起賣出去了?」
「今科,我本來能考中的……」王珍突然嘆道。
讓潭香沒想到的是,陶氏卻是皺起了眉頭,有些不滿起來。
老師?還是座師?
陶氏微微凝視了一眼她身後的王珍,輕聲譏諷道:「連著兩天夜不歸宿,也不知哪個狐媚子勾的……」
陶氏有些愣,一時心情有些複雜起,說感動吧,又覺得下不來台。
潭香便笑道:「少奶奶,真的呢。大少爺這兩日間做了好多事情。扣掉當年盤書鋪的五百兩銀子,大少爺只用了兩天時間,直接翻了十倍之利!」
王珍輕笑一下,道:「本就是開著玩的,再花五百兩盤間別的店也是一樣的。對了,我向三弟借了一百兩,你替我還他吧。」
這些日子以來,我看著那些意氣風發的新科進士,若說羡慕也有,若說慶幸也有。但若為官不能為民謀利,為商卻還要剝掠世人,我情願什麼也不做!往後讀書教人,我大可做個真正百無一用的書生……」
陶氏眼一紅。
「還差多少虧空?」王珍問道。
王珍依舊是不咸不淡的樣子,擺手道:「我哪有什麼商才。」
陶氏卻是明白的,潭香說的那個翰林學士是進士的『老師』,想來該是『座師』才對,那便應是今科的主考官、翰林院大學士何良遠。
陶氏紅著眼愣在那裡,說出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