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國同休……與國同休……」
王笑雖沒有理會吳培一番苦勸，卻也警惕起來，畢竟這時代之人的觀念，對孔孟的尊崇，絕非現代人可以想象。
孔興燮今年只有十一歲，卻已經有了衍聖公的冠服。
「我們孔家是詩書禮樂之家，你是孔家的女兒，為娘現在便告訴你，一開始便斷了以後再嫁的念想。」
帶他們來，因為他們完全沒讀過聖賢書。大抵上是王笑軍中最粗鄙的軍官。
「三十年怎麼熬啊？每到晚上，我就把這三百枚銅錢撒在地上，一枚一枚地找，直到找齊為至，這樣一來，就會很累，一累就可以安心睡覺了……三十年，就靠著這些銅錢挺過來的……
伴隨著喉骨碎裂的聲音，一行人倏然衝進孔家後門。
孔胤植是這一代的衍聖公。
他拍了拍孔興燮的腦袋，又道：「為父的志向是什麼你明白；為父是如何做的你也明白……那為父問你，家族與你父母，孰重孰輕？」
兩人對視了一眼，都有些呆住。
他們趴在樹叢後面，打算在這裏守株待兔，等孔胤植過來。
「那……」
孔興燮看了他一眼，小聲問道：「趙管家，我處理得不好嗎？」
那僕役才張開嘴要喊，庄小運手中的長刀倏然擲出去，扎進對方心口。
「是……」
「該死，我們去那邊找……」
「趙管家認為如何處理？」
「怎麼會還昏著呢？」張嫂心中疑惑起來。
「咚咚咚……」
「孩兒認為，唐中元虎踞燕京，銳氣正盛，可為其一；鄭元化挾幼帝于南京，許能坐擁半壁江山，此其二；多爾袞擁東虜幼主于盛京，兵強馬壯，所向披靡，此其三；張獻忠掠巴蜀之地、天府之國，若能經營得當，則可為其四。」
不一會兒，話題又繞了回來，有婦人道：「你現在沒想改嫁，但以後可說不準便有這念頭。」
接著整個孔府都驚動起來。
孔興燮看了一眼，人選有兩個，一個叫孔興彌，一個叫孔興弤。
「小的……」
那走廊逼仄得讓人透不過氣來，眼前只有一道黃昏的光線，像是走在禮教的牢籠之中。
孔興燮緩緩應道：「不重要。」
……
十一歲的孩子執禮侃侃而談，倒也有幾分沉穩氣度。說到這裏，他小臉上的表情有些糾結起來，想了想又道：「齊王周衍與萊國公王笑……他們手握楚朝北方剩餘兵力，不臣之心天下皆知，但地盤小，又無根基……勉勉強強可為其五。」
那年輕女人原來是孔胤植的四女兒，劉中砥的遺孀孔浩詩。
庄小運離開和_圖_書不久，孔興燮走到廊下。
話到這裏，她忽然肩上被人一拍。
「明白。」孔興弨拱手應下。
「宗伯，侄兒告退。」孔興弨緩緩退了出去。
他伸手一摸，感到粘粘稠稠的。
將領中只有劉一口、小柴禾、羊倌、庄小運、灰狗。
「嘻，想男人了？」
這二伯母乃是死去的孔胤桂的遺孀，名叫竇秀蘭。
王笑放下繩索，踩著孔胤榕的身子走出轎子。
……
敲門聲響起，門吱吱呀呀推開。
他搖了搖頭，心想：「我真是瘋了，就因為在東阿獃太久了……笑哥兒你可快點醒吧……」
孔家養的兵力就有五千人，一千五百人貿然衝上去自然是打不過，王笑只好將一千人留在城外，又將五百人分為五隊分批進城，試著擒賊先擒王。
「此事與你四姐夫的死無關。如果王笑肯放過孔家，你四姐夫死不死的還重要嗎？」
孔胤植欣慰地點點頭，道：「等興弨除掉王笑，為父要親自往濟南一趟，見一見齊王。萬一為父回不來，你記住今天說過的話。」
……
「這是明面上的。」孔胤植嘆息一聲，緩緩道：「任何事我們都可以在明面上找一個理由。但你要明白，作為一族之長真正重要的是什麼……」
孔胤植於是入繼大宗，三十歲時襲封了衍聖公，五年之後加太子太保，又三年，晉太子太傅。他但凡進京朝見，入朝都是班列內閣大學士之上。在名義上，他才是天下文官之首。
孔興燮一愣，明白過來，抬手將『孔興弤』的名字錄下，便是定了人選……
穿過走廊，孔興燮感到有什麼滴在自己耳朵上。
「留著門給別的隊。一旦被發現，立刻發信號讓城外的人進來。」
趙德成答應了一聲，臉上也沒有別的表情。
「是。」
孔胤植點點頭，問道：「我們孔家為難在何處？」
「如何答的？」
「是啊，四姑娘今年才二十三吧？這往後的日子長了，可得熬住。」
一個十一歲的孩子，真正能處理的事其實不多，不過是孔胤植每天留下些並不重要的事務讓兒子學著做。
孔興燮瘋一般地大叫起來……
羊倌聽了一會，大抵也能聽得明白。
她緩緩從袖子里拿出一大串銅錢，放在前面。
婦人們七嘴八舌地說著，忽有人問道：「二伯母，你守節三十年，可怎麼熬過來的？」
等事情處理完，孔興燮穿過一道幽暗陰森的走廊回到內宅。
「不錯。」孔胤植道：「我們的祖先是『天縱之聖』，我們是『天下第一家』和*圖*書
，一千八百年的傳承絕不能斷。你是為父之後的下一任衍聖公，你活著的使命就是擔起家族大業。」
「《論語·憲問》或曰，以德報怨，何如？」
「啊！」
「興彌回答，為往聖繼絕學。」
聲音還未喊出來，她嘴就被人捂住。
看著年幼的兒子那小小的身影走進夕陽里，孔胤植嘴角泛起一絲無奈的笑容，這些日子以來頭暈、乏力、心悸得越來越厲害，他知道自己這身子骨頂多就剩兩年光景。
三十年過去，此時竇秀蘭跪在佛前，苦笑了一聲：「不難熬的？」
「張嫂啊，給我帶盆洗腳水吧。」王璫隨口說道。
到如今，孔胤植已經五十四歲，身體不算太好。他之前只生了四個女兒、沒有男丁，於是又娶了一個側室陶氏，陶氏肚子爭氣，終於給他生了一個男孩，取名孔興燮。
竇秀蘭一轉頭，只見一個大漢不知何時已站在自己身後，盯著自己兩眼放光，嘴唇上兩撇鬍子很是讓人害怕……
「這些官職，我們讓人上任了，齊王那邊不認吧？」
「偏是這實力最小的一股勢力佔了山東。」
接著，一行人飛快奔向孔家後門，各自隱藏好，一名穿著下人服飾的兵士便上去叩門。
「有刺客啊……」
「孩兒……孩兒明白了！」孔興燮應著，眼中已有了淚花。
趙德成道：「公爺讓人分別去向他們問了一個問題，生為聖人子孫如何立志？」
「子曰，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孔興燮拱手回答道。
「那就殺掉姐姐和姐夫。」
接著處理下一項事務，是要再選一個人到尼山學院任學錄。
孔興燮猶豫住，抬起頭看著自己的父親，喃喃道：「父親，我們聖人之家，首重孝道……」
今天的事情有點難辦……
過了一會，佛堂中，一群婦人扶著哭哭啼啼的孔浩詩出去，只留下那個『二伯母』。
此時殺了孔胤榕這一隊人，劉一口便吩咐人將死去的下人拖到偏僻處，換上他們的衣服。
——咦，張嫂這……都五十多歲了還這麼豐腴。
孔胤植又道：「若要你殺掉為父和你母親呢？」
孔興燮於是重重點了點頭，年幼的臉龐上一片堅毅。
——也好，走之前，把孔家的危機解決了。留一個穩如泰山的家業給兒子……
——明明只要服了解藥很快就能醒啊……該不會是塔娜沒把葯給出去吧？
庄小運心裏正這麼想著，一轉頭，只見一個孔家僕役正站在那走廊的頂上，手裡拿著修屋頂的工具，正愣愣看著自己。
至於兵ｍ.hｅｔｕｂｏｏk•coｍ.cｏm士，王笑也只是從錦衣衛和督標營抽調了一千五百心腹。
這是最笨的辦法，也是有效的辦法，孔胤植早晚要回內宅的。
趙德成道：「興弤的回答是，必保衍聖公一脈聖名不墜。」
竇秀蘭嫁給孔胤桂時只有十四歲，那時孔胤桂已是將死，急急忙忙成了親想要衝喜，喜沒沖成，人就已經撒手人寰了。世人關注的是國公爺的位置落在了孔胤植這個嗣子的身上。卻沒人再關注竇秀蘭就這樣被毀去的一生。
王笑踏步入內，道：「我們只有一炷香的時間，殺進去。」
孔胤植點點頭，端起茶小抿了一口。
孔胤植放下茶杯，看著古老又貴氣的窗柩上透進來的霞光愣愣出神。
管家趙德成陪在一邊，點頭道：「公子說得不錯，陛下這是想讓我們孔家與齊王翻臉啊。」
羊倌心中好奇，輕手輕腳地走過去，躍過一個小氣窗，趴在佛像上的大樑上向下看去。
張嫂頗為幽怨地瞥了王璫一眼，終究還是去燒了盆洗腳水來。
一行人腳下飛快，殺進孔府、尋找著孔胤植。
……
劉一口在孔府的外牆上將手上的血跡抹掉。抱拳道：「國公爺，都殺乾淨了。」
王璫看著張嫂，不由愣了愣。
此時他才掠過孔家佛堂後面的矮牆，忽聽到前面有女人的哭聲。
但其實她們討論的卻不是關於劉中砥的喪事，更不是為他報仇之類。而是在警告孔浩詩必須為死去的丈夫守節。
也是因為孔胤植自感時日無多，這一年來一直把孔興燮帶在身邊教導。
一開始，孔家沒有人想到他會成為衍聖公。他的堂伯父也就是上一任衍聖公孔尚賢，孔尚賢本來有兩個孩子，孔胤椿、孔胤桂，沒想到時運弄人，兩人先後死了也未留下子嗣。
「是啊。」王璫長嘆一聲，道：「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家，唉，好想回家。」
與此同時，王笑一隻腳踩在孔胤榕背上，拉動手中的繩索，死死勒住孔胤榕的脖子。
哈，節婦……我爹說，我要是守節守到死，我死後就可以葬在孔林。這也就值得我竇家與人吹噓了。可是，佛祖啊，我爹去了啊，我弟弟一家也在戰亂中被殺了。守了三十年，我守了什麼呢？」
那門衛接過牌子看了一眼，問道：「十九爺的人？怎麼這麼面生。」
她低聲自言自語起來。
此時孔興燮也在廳中，不由問道：「父親，這個王笑殺了四姐夫，所以我們要殺了他，對嗎？」
就在去年，孔胤植自感時日無多，於是向朝廷懇請先授予長子孔興和-圖-書
燮冠服。當時京城局勢已然危在眉睫，居庸關已被唐中元拿下、吳閻王封鎖了南下之路。但禮部不敢對衍聖公府有絲毫的怠慢，接到摺子，孔興燮國公冠服即刻從京城啟運，在紛飛的戰火中送至曲阜。
只見堂內幾個女人正在圍著一個哭哭啼啼的年輕婦人說話。
庄小運扮成了孔家的僕役模樣、帶了十幾個人早早守在孔家外院與內宅之間的走廊處。
東阿縣。
羊倌懶得管她們好熬不好熬，心裏想著這一群女人嘰嘰喳喳，自己要是跳下去，不但問不出孔胤植的下落，只怕還要暴露形跡。
「啊！」
事實上，就連吳培也不贊同王笑這次的計劃。
「國公！國公若去，則失天下讀書人之心，于大業有礙不提，恐身後還要擔負天下罵名……」
這件事最大的難處在於，孔家太大了，比曲阜縣城還大。而林廟守衛司在孔家大門以西，大概有一炷香的時間便能圍過來……
「這次來曲阜辦事花枝也在，要是能手刃孔胤植立了頭功，我在她面前可就長臉了。」
「滴答……」
孔興燮由管家領著，到外間處理一些家中事務。
「如果有一天，想保住孔家，需要你殺掉你幾個姐姐和姐夫，你怎麼選？」
「孩兒明白。」
要來殺孔家，他並不敢動用太多人。如今這世道，但凡有讀過書的人，都會反對這個決議。一反對，便有事先敗露的風險。
孔浩詩哭道：「女兒沒想再嫁，女兒這次回來，就想求父親為亡夫作主……」
躲在門后的劉一口倏然伸手，扼住那門衛的脖子，用力一捏。
一柄柄刀劈下，花枝手中飛鏢擲出，將一名想跑去報信的守衛釘死。
他昨夜就來踩過點，並給王笑繪製了孔家大略的地圖。
朝廷每年都會給孔府一些官員名額，可以出賣，一年可以賣個五十萬兩左右，今年南京朝廷也給了些官職，孔興燮看了一眼，發現都是山東的官職。
「進賊……」
孔興燮點點頭，一副『敏而好學』的模樣……
總而言之，一千五百人的兵力不多，王笑也不敢動用更多人，免得走漏風聲。
孔興燮答道：「子曰，父母唯其疾之憂。」
「啊……」慘叫聲戛然而止。
轎子抖著抖著，漸漸停了下來。
……
「不錯。」
「東阿縣的消息傳來了，王笑還在昏迷，我們還有時間。」
孔胤植訓過兒子，方才讓下人去把門外等候的孔興弼與孔貞堪領起進來。又讓管家帶著孔興燮去處理一些家中日常事務。
轎外，唐芊芊好整以暇地抱著手站著，花枝手和_圖_書裡提著刀護在旁邊。
兩人都是舉人，看卷宗都差不多。孔興燮有些為難起來，一時拿不定主意，又向管家問道：「兩位族兄有何不同？」
因昨天這時候，孔胤植就是在佛堂給嗣母請安，於是羊倌今天也過來看看。
「這裡有三百文，本想拿給四丫頭，又怕讓人看了笑話。」
「是。」
這道理已經說了無數遍了，孔胤植依舊是不厭其煩地提醒著孔興燮，要將這信念注到小兒子的骨子裡。
孔胤植臉色一沉，喝問道：「何謂孝？」
孔胤植喃喃著，又道：「為父襲封衍聖公的詔書上便是寫著『與國同體』，但，國可以休，衍聖公是要長長久久、永世不休。眼下又到了亂世。我兒認為如今亂世爭鼎者當中，能成事者有幾人？」
孔胤植搖頭，道：「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
「你帶一千人過去除掉他……行事要隱秘，不容有失。」
孔興燮點點頭，贊道：「族兄志存高遠。」
「老子問你，孔胤植在哪？」
孔胤榕整張臉都漲成紫紅色，滿臉的肥肉抖個不停。
竇秀蘭說到這裏，身子晃了晃，拍著心口，低聲哭道：「佛祖啊，若能重來，這守寡的日子，我熬不住啊，不如找個男人改嫁……」
「公子這樣處理，那就是我們吃了個暗虧，旁人卻不知道我們擔了虧損。」
羊倌目光看去，只見一個四十余歲的婦人低聲道：「不難熬的……」
孔興燮小臉嚴肅，沉思了一會，道：「把收了的銀子退回去吧，今年這官不賣了。」
「老爺，聽說國公爺還昏迷著？」
「不錯。」孔胤植道：「不論誰得了天下，治天下都需要用我們先祖之聖人之道，都該給孔府應有的尊榮。唯有這個王笑，窮瘋了想打秋風不要緊，胃口還大得要命。所以，為父得除掉他，明白嗎？」
她心裏想著這些，走出去時無意識地忘了偽裝體態。
「進去吧。」王笑道。
抬頭看去，只見到一個僕役的屍體掛在走廊頂上，血順著他的手不停地往下滴著。
這一次，他帶的來的人並不多。
「孩兒知道，最重要的是把孔家傳承下去。」
就算是王珍、王珠、秦玄策這些他的鐵杆擁躉，只怕也會反對此事。哪怕最後同意了，心裏也會因自己殘害聖人之後而懊悔。
羊倌正獨自一人向孔家佛堂奔去。
「十九爺有東西落下來，讓小的來取。」
「派人將這冊子帶到濟南，讓齊王知道孔家賣了他面子；再派人到南京，讓陛下知道孔家在山東受了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