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西江月
第0816章 小稻草

哈什屯回頭看去,竟見唐中元居然一騎當先,張弓往這邊射箭。
唐節大吼,恍若魔神。
斬將奪旗只是匹夫之勇,把人家的腦袋揮來揮去就更幼稚了。
一桿天子龍旗奔騰而來。
一念至此,哈什屯悲從中來。
蔡家禎沒有猶豫,依舊下令麾下兵馬攻打上去。
他們身後,瑞軍、楚軍士兵大振,紛紛湧上。
……
問題是現在是走?是留?
「睿親王已至,大清萬勝!」哈什屯狂呼不止,麾下士氣一振。
「弟兄們就是擔心國公你去了這麼久,有沒有危險,俺就想著帶……帶他們來看一下……老三也同意的。」
要殺敗正藍旗,除了斬將奪旗,還需苦戰。
豪格怒目圓瞪,眼中迸出狂怒之色,彷彿隨時還會再活過來奪人而噬。
正藍旗又是生力,加上有蔡家禎支援,一時竟沒有被擊潰。
巨力壓下,豪格的刀鋒一點一點砍進王笑的脖頸之間。
……
唐中元的親軍皆是彪炳騎士,朝著哈什屯的中軍發起全力攻擊……
……
他遠遠看著豪格的頭顱被人挑起,知道自己這次是捅了大簍子。
西邊殘陽如血,一桿大旗轟然倒下,砸落在鑲紅旗的兵陣之中。
如同洪水沖崩堤壩,鑲紅旗兵士滾滾向南而流。
王笑望著戰場上那些組織著防線的清軍將領,皺眉思索起來。
然而鑲紅旗的兵馬疲憊至極,士氣也低落,個個腳像是灌了鉛一般挪動得慢騰騰的,鑲黃旗想要支援也沖不過去。
「楚軍又增援了?」
目光望去,更遠處,多爾袞的大旗正在風中招展……
縱使不甘心,唐中元還是只能鳴金收兵。
他侍奉先帝十數年,如今竟是眼睜睜看著先帝之子被斬殺在自己面前。
「傳令給史工,窮寇勿追。」王笑吩咐道。
……
「為什麼?!」
敵人源源不絕,不知要打到什麼時候。
是為年幼的新皇保存嫡系兵馬?還是為大清的江山大局考慮、攔住瑞軍替睿親王爭取時間收攏鑲紅旗的潰兵?
哈什屯滿腔豪情,駐馬、張弓、瞄向……
若是先帝之子接連有兩個死在這個戰場……
……
豪格不可置信王笑能擋住自己這一刀。
「誰敢與我爭鋒?!」
但他知道,自己一退,鑲紅旗必潰,還會衝散趕來的正白旗陣線。
「撤啊!」
他最後望了一眼京城的輪廓,下令退回居庸關。
更前方,瑞軍又是一陣歡呼,「萬歲」之聲排山倒海地蓋過來。
他身後是香山,已經沒有更多退路了。
「豪格已死!誰敢欺中原無人?!」和*圖*書
「俺們下了山,跑過來一看,哇,見到那麼多人在圍著國公你殺,都嚇壞了。本來俺想衝上來保護國公。但再一想,打仗沒點花活怎麼行,俺就讓弟兄們把旗都拿出來,大傢伙都扯開嗓子喊,想嚇一下建奴,沒想到他們那麼不經嚇,你說他們膽子咋就那麼小……國公!」
平衡的天秤上,壓上了一塊小小的砝碼。
看著寧遠兵敗逃、瑞軍主力撞上來,鑲黃旗將士的心防在這一瞬間終於崩潰。
「我秦玄策今日斬殺豪格,誰還敢與我一戰?!」
忽然,身後喊聲大作。
他可不想像碩塞那樣被斬將奪旗。
回應王笑的,依舊只有一雙怒目圓瞪的眼睛。
現在依舊有機會,楚騎不過一萬餘人,被正藍旗大軍分割,王笑又身陷戰陣之中。
然而漸漸地,楚軍的歡呼越來越大,一點一點匯聚成山呼海嘯……
看不到結束的希望,這是最容易讓人絕望的事。
當時他方才一刀斬下,已劈進王笑的肩胛。
王笑看著局勢,眼皮越來越重。
戰功赫赫,百戰定天下,最後只成全了豎子的威名。
那一刻對王笑也是巨大的考驗,他一向不以力為恃,也從沒想過自己要去攔豪格的一刀。
今日若能擊殺王笑,殲滅楚朝最後的精銳,之後山東可順勢而取,天下可定。
驚雷般的大喝響起,秦玄策意氣風發。
忽然,遠處號角聲響起,悠長的聲音劃過整個戰場。
秦玄策耀武揚威了一會,轉頭四望,恨恨罵道:「為何那邊鑲紅旗潰敗了,這些正藍旗建奴卻不退?老子殺的豪格不值錢嗎?!」
但總之,世事如棋,落子無悔。
這一戰已到了尾聲,只看誰能咬牙堅持到最後。
前方,一個親衛忽然中箭栽倒。
……
蔡家禎亦感到巨大的壓力。
但當他轉頭看向唐中元,再次想起了這輩子最光芒萬丈的時刻。
數千里奔襲,以自己為餌,釣出碩塞,再以碩塞釣出豪格,逼迫清兵在這個位置決戰,用京城的城牆隔斷清兵,讓清兵的步卒和炮兵來不及支援。
「唐中元!受死吧!」
果然,不多久,炮火的轟鳴聲響起。
隨著碩塞的頭顱高揚,他知道自己重新活過來了,從深淵之中爬了出來。
偏偏今日,個人勇武被唐節發揮在至關重要的一刻。
富察氏向來勇猛,哈什屯也曾力挫楚朝名將曹玉山。
他捂著傷口,指揮著騎兵趁著清兵錯愕的時機開始反攻。
數年過去,哈什屯也已五十歲了。
哈什屯如遭重擊,悲嚎了一聲和_圖_書才反應過來,忙下令道:「維持陣型,撐住,睿親王已經到了……」
他仰頭望著晝夜交替之際天邊的星辰,彷彿看到在古北口謝仲身死時還在喊著「三殿下快走」,能看到喬同與部將議謀「殺唐節、投大清」,能看到李鴻基帶著些許鄙夷說「跟著你沒有希望了……」
前方,秦玄策怒吼著揮槍擊退一個又一個清兵。
良久,又一桿大旗落下,有瑞軍將士狂喜高呼。
他又問道:「你們怎麼知道要假造聲勢?是諸葛老三的注意?」
多爾袞看著迎面而來的、再也彈壓不住的潰兵,話到嘴邊的命令硬生生地收了回去。
於是力戰不退。
然後,刀勢硬生生一頓,竟是被王笑持長刀擋住。
「哧!」
鑲紅旗久戰、屢遭重擊,正藍旗卻不同,何況鑲紅旗對仗的是瑞軍的本部大軍,正藍旗卻還有兵力優勢。
電光火石間,秦山湖縱身一躍,從馬上狠狠撲向豪格,被幾名清兵持長矛刺中,秦山湖卻是不退放進,死死握住刺穿了身體的長矛,以一人之身軀,逼退十數名清兵。
卻見王笑在馬上晃了晃,差點摔下馬來,最後卻還是勉力撐住。
一開始的驚愕之後,清兵反而多了幾分悲憤,奮不顧身地撲上來,搶回了豪格的屍身。
其勢也迅疾,其力也充沛。
他目光再回到驍騎營身上,覺得這兵馬精銳頑強得不像話。
恐懼終於在關外勇士心中蔓延。
天蒙蒙亮時大家信誓旦旦要殺王笑,就快成功之際卻在背後遭到重創,鏖戰至此早已戰心消磨殆盡,體力告竭。就算正白旗來了又如何,前面的瑞軍也衝殺上來了。
「豪格已死!誰敢欺中原無人?!」
這一場潰敗來的極為突兀,誰都沒有想到。
「快!去救下承澤郡王!」哈什屯急忙下令。
與此同時,數名清兵也衝上來直取王笑。
王笑手上力道一松,只覺肩上流下的熱血一點點變涼,半個身子都是冷意。他長舒一口氣,便見秦玄策長槍挑起豪格的頭顱。
王笑一驚,驀然從昏沉中驚醒過來。
鑲紅旗一潰,鑲黃旗壓力大增。
「噗!」
唐中元掩兵追了多爾袞三十里地,遠遠望見烏真超哈營的旗幟在前面。
隔著密密麻麻的軍陣,那一桿長槊高揚,郡王的頭顱被高高掛起。
……
王笑只是笑了一下,感到無比的輕鬆。
「敵兵又增援了!寧遠兵撤了!」忽然有人驚恐地大喊起來。
此戰若敗,罪責怕是要算在寧遠軍頭上。誰讓自己沒能圍住楚騎呢。
他麾下的m.hetubook.com.com將士跟著鑲紅旗並肩作戰了許久,早已被那種恐懼的氣氛感染,眼見鑲紅旗敗逃,他們也早就綳到了極點。
勝利在一瞬間朝楚瑞聯軍壓了過來。
如同一匹疲憊到極點的駱駝,被壓上了最後一根稻草,轟然倒地。
「沒有沒有。」牛老二連連搖頭,牽動了傷勢,疼得他呲牙咧嘴。
這一夜,京城外屍橫遍野。
更遠處,蔡家禎的兵馬已然攻向了驍騎軍的后陣。
哈什屯心中一悲。
他知道那是唐中元親自來了。這次入關到現在,還是第一次瑞朝皇帝親自上陣。
一柄長槍如彗星襲落,刺穿豪格脖頸之間。
他猛然把這價值千金的頭顱重重甩出去!
哈什屯一愣,緩緩轉過頭。
不遠處一名清兵牛錄本要趕來保護碩塞,被他一瞪,竟是轉身就逃。
「承澤郡王死了!」
今日之前,他已經歷了太多的失敗。部眾死的死、逃的逃、叛的叛,這輩子縱橫沙場十數年才攢下的驕傲都曾被擊得粉碎。
若是還有清兵從北面支援,一切就完了。
燕京已攻克,如果他能活到明天,論功行賞,大犒諸王,他恢複原封爵和碩肅親王一定是沒有問題的。
王笑不置可否地點點頭,目光望向遠處的戰場上,楚瑞聯軍正在驅趕潰兵掩殺清兵。
大軍離主戰場僅余不到五里距離。
斬將奪旗。這麼多年的仗打下來,許久沒見到這樣的斬將奪旗了。瑞軍並不精銳,也只有這樣的個人勇武。
還有好幾個固山額真眼見豪格身死,卻也不退,眼看王笑這邊兵少,指望著擊殺王笑將功抵罪,指揮兵馬繼續圍上來。
碩塞如果要逃,肯定是能逃得掉的。
驚恐、絕望的呼喊聲沸騰開來,整個戰線如同一個土坯,被重鎚砸下,轟然碎裂……
哈什屯正小心翼翼地把指揮的位置往後移一點。
接著,忽聽東北方向亦是爆發出巨大的歡呼。
隨著這鬼哭狼嚎地哭喊,鑲紅旗在這一刻終於潰散。
唐節抬頭看著長槊上的碩塞,沉默了片刻。
……
炮彈從京城城頭襲落,炸得四野都在抖。
蔡家禎不置信地望向北面。
一開始,唐節聽不清遠遠的那些人在喊著什麼。
哈什屯老淚縱橫,拍馬大哭。
這一世為大清立下的汗馬功勞已成了過往,再不甘,也唯有從頸間滴下一滴又一滴涼透的血。
哈什屯聽著遠處的呼喊,不可思議地張了張嘴。
說到這個,牛老二又來了興緻。
「我殺了建奴大將!哈哈哈……」
富察氏是女真最古老的家族之一,金代名和*圖*書將之後,豈沒有放手一搏的勇氣?
唐節揚槊,仰天長嘯。
……
這邊幾支箭射落,瑞軍已如狼似虎地撲了上來,他們不擅苦戰,順風仗打得卻也不差。
這一戰太久了……太久了……
大軍身後,有炮鳴轟然響起。彷彿是在像瑞軍叫囂「你再追啊?!」又彷彿在歡送瑞軍……
他發現,唐中元竟已隱於軍陣之中,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
「休整一下吧,我們順瑞軍走一道,退回山東……」
牛老二撓了撓頭,有些羞愧地道:「國公爺,俺……俺知道你叫俺不要走動……但是弟兄們以為……」
只是因為睿親王的大軍就在身後,才能勉力支撐。
腦中思緒正想到這裏,幾乎就是同時鑲黃旗、寧遠兵紛紛向後轉。
王笑只覺得秦玄策很無聊、聒噪。
哈什屯望著前面遠遠而來的瑞軍大旗陷入了猶豫。
哈什屯回過頭,看著正白旗的大旗,心中嘶喊道:「睿親王,快啊!快啊!」
他再一轉頭,只看到蔡家禎的兵馬正在向東撤退。
在今天,豪格死時已不是位極人臣的和碩肅親王。他爭位失敗,因言語中傷多爾袞,被奪了爵,只有一個靖南將軍的軍職在身上。
長久的作戰,脖頸上的血還在不停流,失血讓他氣力也在衰減,頭暈眼花。
聽那動靜,怕是有近萬人吧?
「楚軍怎麼還會有兵馬?這不可能!」
還好,鑲黃旗還沒敗……
廝殺聲隨著烈風灌入多爾袞的耳中,他看著前方的戰局,剛剛長舒一口氣。
然而,西面突然又是一陣驚呼,瑞軍中亦是爆發出狂喜的怒吼。
「三殿下威武!」
他轉過頭看去,只希望來的不是清兵。
他同時還關注著南面戰場,等唐中元擊潰鑲黃旗,到時大局已定,自己就可以撤了。
好在,隨著戰鼓急響,哈什屯望到東面蔡家禎已趕到,接著,南面正白旗的大軍也現出了身影。
「潰兵向兩邊跑,違命者殺無赦……」
然而,楚軍又有支援,這代表著這一戰根本沒那麼快結束。
「三殿下已親斬奴孫,弟兄們,擊潰建奴……」
……
與此同時,唐中元的中軍精騎在這一瞬間狠狠地擊破了鑲黃旗的陣線……
「豪格已死!」
他目光噴火地望向那一片鬼哭狼嚎,胸膛間的不甘之氣幾乎要爆開。
那是大清崇德六年,皇太極兵圍錦州,吸引關內楚軍主力來援並擊破楚軍。當時楚朝總兵曹玉山抱著必死之心,選軍中精壯,入夜後直撲清軍正黃旗大營,縱橫衝突,如入無人之境,已殺到皇太極面前,https://m.hetubook.com.com更是一箭射中大纛。危急關頭,哈什屯急忙上前救駕,手腕被曹玉山重創,還繼續裹傷廝殺,最後擊退楚軍……
王笑轉過頭,看向這塊小小的砝碼,有些苦笑。
豪格在那一刻發現自己小瞧了王笑的勇武……
「鑲黃旗撤了!快,撤回阜城門,嚴防楚軍重奪京城!」
哈什屯所率領的鑲黃旗就在鑲紅旗陣線附近不遠,他眼看著鑲紅旗左支右絀,早已急得滿頭大汗,又見到唐節那支兵馬陷陣衝到了碩塞的大旗下,一顆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
他抬起頭,看著空中的豪格,揮了揮手,表示再見。
先帝對自己君恩深重,幼主唯有自己這一干舊臣扶持,然而今日之敗,幼主的兩個兄長皆亡,損傷慘重的皆是擁護幼主的嫡系,往後年幼的君主面對攝政皇叔的欺凌又該怎麼辦?
戰場前方,久戰的瑞軍卻已分開道路。
目光再一轉,蔡祖禎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
他也聽到了遠處「豪格已死」的喊叫聲,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相信。
「承澤郡王死啦!」
哈什屯大吼一聲,勒馬回頭。
沒想到終於成了唐節槊下亡魂。
更遠處,史工想領兵突破清兵的陣線來支援。但現在正藍旗的軍陣已不是豪格追擊王笑時那樣散亂,太密集,隔斷了楚軍。
……
「陛下!奴才無能,對不起你啊!」
「以為我跑了?」
哈什屯又怒又喜。
這一刻,這些屈辱,隨著這一槊斬下,被他斬成灰飛煙滅!
只差一點。
「是!」
他哭了小一會,才想起來要逃命,方才掉轉馬頭,領著親衛向南狂奔。
正白旗陣前響起呼喝聲。
王笑遠遠望著京城城牆上蔡家禎的旗幟,眼中泛起些許瞭然的冷笑。
王笑沒功夫理他。
「不!」
卻見一大片殘破的楚旗飄蕩在風中。
為此大功,哪怕損兵折將也值的。
此時豪格雖死,但驍騎軍是小股兵馬橫穿正藍旗的陣線與王笑會合,並沒有形成有效的壓迫。
僥倖賭贏了。
王笑手中長刀翻飛,驅退了幾名清兵,救回傷痕纍纍的秦山湖,勒馬向後退去。
號角聲嗚嗚響起……
終於。
……
忽然,一箭射來,他身後一個親衛應聲而倒。
同時,他也體會到了那天夜裡楚軍大將曹玉山的心境。
南面,鑲黃旗的兵馬正在緩緩後撤……
一場豪賭,終於開了盤。
諸葛老三大怒,道:「國公你別聽他胡說,我沒同意,是他們擅自違背軍令。」
哈什屯幾乎噴出血來。
哈什屯腦中迅速地思量著。
……
唐節胸中塊壘盡去,眼中俱是傲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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