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錯。」
裴民意識到，桂皮過來低語這一句，不是為了幫張光第，反而是為了幫自己。
裴民本來心下一驚，還以為這小鬼頭要讓自己發表意見，聽是要地圖才鬆了口氣。連讓人又換了張地圖。
李平道：「我認為在嶧縣以逸待勞更好。」
末了，他還加上一句。
至於張永年的次子張光第……裴民知道，這小鬼頭與王珍的女兒定了親……
「國公，嶧縣到了，南軍在攻城！」
「哦，裴將軍，明年你也得到講武堂進修一段時間。」
宋行柏這句話聲音很輕，但他身後的柳嵐山還是聽到了。
而自己的長子也九歲了，出濟南前一天還在因為不讓他玩泥巴大哭。
「怎麼混進來一個這麼小的？」裴民下意識便問道。
「紮營要義在於『壁壘森嚴』四字，我們這支兵馬皆是新兵，若沒有深溝堅壘，萬一遇敵便是以性命去填。將軍今日體恤士卒，實則是害了他們。這次不紮好營盤，下次是否又有理由草草了事？如此一來，如何能練出一支令行禁止的強軍？」張光第小臉鄭重，一張嘴吧吧不停。
柳嵐山閉上眼，良久才平息怒氣，放緩語氣道：「今日，我遠遠見到王笑了，此人給我的印象該如何說呢，就如同當年我讀《舊唐書》時……」
人和人的差距是從哪裡開始的呢？
不提這總兵之婿的身份，依楚朝舊例，張光耀也可以蔭襲一個錦衣衛副千戶的職。這一出仕就比裴民十年熬出來的百戶高一個頭……沒想到張光耀拒絕了，說要憑自己的戰功謀功業。
「我們領到的軍令是駐守城池，如果南軍來攻城便堅決反擊。但現在情況不同了，我們來的時候台兒庄已經丟了。我們既無攻城器械，又無舟船，兵力也少。能守住嶧縣已經不易，怎麼就敢去攻打台兒庄？」
錯失良機？現在若是王笑領著五百人再次出城，你敢包圍上去嗎？
「不。」李平道：「我認為南軍很可能攻打嶧縣。先生說過，不能用固有的思維來揣度敵人，而要站在對方的角度想。徐州總兵關明這人，以前就是個打家劫舍的流寇，本就不在乎名聲。現在所有人都以為他不會繼續開戰，恰是最危險之時。」
「對，我來之前就查過了兗州地誌。為避黃河水道，我朝打通了微山湖與駱馬湖，開泇水以濟運，稱為韓庄運河，就是從台兒庄穿過。我們從微水湖乘船直下，炸開水門，直接進入台兒庄……」
「此事，我明日與花將軍議過之後再定和-圖-書……」
——小鬼頭也不懂得說話委婉點給人留點台階，真討厭……等等，這些學子居然是要寫行軍見聞的啊？要是一開始自己就令行禁止，讓他們報到國公面前誇誇自己該有多好！
「我們該去收復台兒庄！」張光第忽然開口道。
他不是因為自己的能力驕傲，而是一種「除非我死，你休想邁進我土一步」的驕傲。
「老子猶堪絕大漠，諸君何至泣新亭！早知如此，我不如投筆從戎，親自取赫赫功勛，以免受這些無能之輩拖累。」
張光第……剛才居然沒想起來！
那名叫李平的學子顯得頗為沉穩，又道：「你們覺得，南軍是否會繼續進攻嶧縣？」
柳嵐山這般想著，找了個借口離開戰台，回到自己帳里，對帳中一名老僕道：「走吧，回台兒庄。」
「不……」
裴民被當眾這樣一說，覺得有些掉面子，只好道：「休要讀了兩本兵書便以為能在本將面前指手畫腳？本將的深意你不知道而已，別在這說閑話了，去演示軍議吧。」
「來人，去把本將帳中的地圖擺上，多點些燭火。」
張光耀拒絕蔭襲之後，張光第也拒絕蔭襲。之後越來越多將門子弟不再蔭功襲封，這也成了山東不成文的規定，講武堂這才成為山東武將子弟出仕的首選道路。
或者，要是嶧縣不開城門怎麼辦？
六天之後。
再一看，別的講武堂學子都是志學之年，雖未加冠卻已束髮。只有那一個小童子頂著總角的髮型，讓人有些不真實之感。
嶧縣城東，有山名曰「仙壇山」。
正糾結時，有人走到他身邊，用極低的聲音附耳道：「裴將軍，光第是張永年張將軍的次子。」
「策試、武試、射試、德試等諸科，皆是第一名。」
五百騎飛馳而過，遠遠便看見前面的嶧縣城頭。
南軍的探馬派出的並不遠，也就不到十里，隨著王笑的親衛把幾名探子射落，別的探馬連忙掉頭就跑。
他們就像是以為主人不在家打算偷點東西卻被人撞見的賊，竟心虛又惶恐，一時驚慌失措。
張光第走到地圖前，抬手一指，指在滕縣的位置上，道：「我們走這裏，去騰縣。騰縣在運河上游，有微山湖，微山湖上有停泊的運船。」
如果不用重來，現在事情擺在你面前，你敢嗎？
只見城牆下無數兵圍著，密密麻麻正在攻城。
「那又怎麼樣？」張光第道，「我們是將士啊，將士的職責不就是守土殺敵嗎？我們不是來和賊寇講道理的啊。和-圖-書如果有親戚收買了你家的僕役、拿了你的家產，難道就因為顧忌別人的風言風語，就不把你的家產拿回來嗎？既然遲早要拿回來，風言風語也都會有，早拿回來才是名正言順。」
「我們有船，也能攻入台兒庄。」
張光第又抱拳道：「還請將軍派人挖建茅廁。茅廁選在下風處，遠離水源、灶台。深兩丈，須有木板蓋住，每日掩埋……」
「南軍佔領台兒庄兵不血刃。而我們發兵去打，輕啟戰端的就是我們……」
他於是明白過來，張光第這不是早熟，而是繼承了其亡父的意志。
裴民不由問自己：「裴民，如果重來一次，你敢嗎？敢去抄文家，敢去守薊鎮嗎？」
又錯過了一個機會，娘的，也不早說。
秦小竺有些詫異，心想你這次都不打探清楚，貿然突進去，要是嶧縣已經快丟了怎麼辦？要是敵軍圍上來怎麼辦？
裴民恍然間想起了張永年，駐守薊鎮，不撤一步。
「不，這意味著我們不容許南軍占我們一座城廓，意味著我們就算一邊面對著建奴，也不怕與他們開戰。南軍若敢北上，每一步都必須付出血的代價！我們只要能收復台兒庄，裏面有糧、有城牆。南軍數萬人要想再強攻下來，至少要付出三倍於我們的傷亡。關明敢北渡黃河，就得重新想想，他敢不敢這麼做。」
一轉眼，人家的兒子如果要接受蔭襲，官職都能比自己高了……
這事當時在山東鬧得還蠻大的，很多人擔心此例一開，山東武職再也不能蔭襲，事實也是如此。
王笑帶人沖了過去。
裴民並不說話，使了個眼色，讓自己的文書快點把這些話都記下來，他明天還要去和花爺議事呢。
裴民向親兵吩咐著，才一轉身，忽然又聽身後有個稚氣的聲音道：「裴將軍，這營帳扎得不對，你不重新紮過嗎？還有那壕溝也太窄了。」
張光第說著，臉上滿是驕傲。
桂皮心道：「你紮營紮成這個樣子，肯定是要被考核的啊，考核不過是要降職的……」
「可惜，公子本已取了台兒庄，沒想到這些人竟然守也守不住。依老僕看，這徐州一鎮兵馬，還不如公子一人。」
「城廓太小了？」
「打出我的旗號，衝進去。」王笑徑直喝應道，「把那幾個探馬給我射下來！」
「公子不繼續助宋副總兵攻下嶧縣嗎？」
「不行！太冒險了！」李平猛然色變，道：「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數千人直接隱入數萬人的包圍，你是想害死這些將士和-圖-書嗎？」
「當年讀《舊唐書》太宗本紀，你知道我看到最多的句子是什麼嗎？敵二萬眾、三萬眾、十萬眾，太宗領驍騎數十挑之，破之、復破之、大破之……當時我猶不信，百人何以破十萬人？如今方知，如宋行柏這等孬兵，百萬人、千萬人上了戰陣也全是窩囊廢……」
「你們議一議，眼下如何是好。這是對你們的考試，你們不可問本將的意見，明白嗎？」
「公子往後必可為紫衣大員，督領天下兵馬。」
早熟到這種地步嗎？
裴民忽然發現，自己竟然沒有辦法挽回面子了。
「砰砰砰……」
柳嵐山隨手整理了一下被風吹亂的衣袍，心中冷笑不已。
「明白！」
「不錯。」李平道：「台兒庄本只是庄集，因漕運需要建了城牆，城牆內不過兩頃有餘，又建了河道總署、參將署、泰山行宮、蘭陵書院等等，把本就不大的城廓擠得滿滿當當。現在南軍數萬兵馬駐紮在城外，有那麼多糧食物資要堆積。台兒庄不適合作為他們的長期據點，他們打下嶧縣才能更好地在黃河以北布置兵力。」
「虢國公回援了！」
「不可，我們只有兩千人，加上花將軍的兵馬也只有五千，南軍卻有數萬人。」李平道：「去收復台兒庄太危險了……」
「我也覺得李平說得有道理，只要我們能守住嶧縣，就是完成了任務。馬時勝投降是意外，將在外，當審時奪勢，以大局為重。」
說是要商議，當天夜裡，裴民卻是又找到桂皮，問了一句「若我這次戰死，能否請桂大人幫忙安排犬子到講武堂？」
一路上裴民都待桂皮很客氣，因為他知道桂皮本是王家的僕人、王璫的長隨。講武堂掌饌官只是負責生員的起居食宿，屬於不入流的小吏，但這個位置上歷練兩年，往後的前程又能差到哪去？
……
……
「孬兵劣將也能打仗？也就是平日里作威作福厲害。宋行柏三萬大軍，才看到王笑大旗就已膽寒。五百人就衝散了他們的陣型，呵，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
李平又道：「問題是我們根本就難以攻城！台兒庄四面都有水路，又有數萬徐州兵馬在外圍駐守。我們一沒兵、二沒船、三沒攻城器械，連牆都摸不到！」
「還有，台兒庄的城廓太小了。」
老僕收拾好行禮，轉頭看去，只見柳嵐山還在獨自沉吟，說著說著又再次生氣起來。
……
南軍更慌，紛紛散開，放任王笑大搖大擺地進了嶧縣……
等探馬高聲大和*圖*書喊著，王笑部已然撞進他們陣中。
說到這個，柳嵐山氣極反笑，隨口又念了句詩以表達對袞袞諸公的不滿。
「報！山東的援軍到了……」
「應該不會吧？眼下他們要敢開戰，豈不是淪為笑柄？」
說話的人是桂皮，在講武堂任『掌饌官』，這次是負責過來帶隊照顧這些學子的。
「裴將軍，你覺得我的提議可行嗎？」張光第抱拳問道。
他和別的弟子都不同，說想法的時候眼神極是堅定。
裴民一愣，勉強泛起一絲笑容，道：「後生可畏，未來可期。」
裴民想到這裏，轉頭一看，卻見張光第站在那裡，手揣著下巴，從頭到尾也沒說過一句話，只是看著地圖沉思。
「喏！對了，學生回去之後還要寫篇行軍見聞給先生們批閱。今夜在裴將軍營中所見，學生會如實所述。想必先生們一定能明白將軍的深意。」
不過他以前是廠衛，確實沒這方面的經驗。
至於這提議，根本就是讓老子去送死。
裴民一愣，心道你就不懂私下再問我嗎，小鬼頭一點人情世故都不懂。
南軍一時也不知道對方到底有多少人。但想必這樣兇猛地撞上來，必是來得不少。
當年，自己還是錦衣衛百戶，張永年是巡捕營都司。都司品級雖高，巡捕營卻是個冷板凳。自己根本就沒把張永年放在眼裡。
「不對！只要我們守住嶧縣，等到大軍解決了北面的建奴，調過頭來就能收拾了南軍。」
這孩子一舉一動，都在模仿他的父兄，或者說，不是模仿，而是深入骨髓……
「士卒們急行軍一天都累了，我們就在嶧縣城外，緊挨著城牆，又有嶧縣守軍協防，而且南軍必不敢偷襲我們，不用那麼謹慎。這也是本將體恤士卒懂嗎？你們要知道，這個……紙上談兵是不好的。」
……
看來這小鬼頭只懂安營紮寨這種小事，遇到兵法戰略果然就閉嘴了……
裴民目光看去，忽然覺得，這不像是一個十二歲的少年。
待看到王笑的大旗，嶧縣城頭守軍士氣大振，竟是打開城門出來接應。
張光第說著，轉頭看向裴民，道：「裴將軍，你這個地圖太小了，我要一張大的地圖。」
「將軍不下令重新紮營嗎？」
那小童子聽了他這一問，正色道：「學生張光第，並非混進來的，學生乃是講武堂第一名，先生特許讓學生來的。」
裴民轉頭看去，見說話的卻是個小童子，才十二三歲模樣，身量雖長，頭髮分作左右兩半，在頭頂各紮成一個總角。
——回頭ｍ.ｈetｕｂｏok•ｃoｍ.coｍ把『從善如流』寫到你的行軍見聞里，知道嗎？
很多人懷疑，這兄弟倆是受國公爺的指使才這麼乾的。
「微山湖？」
「好！依你所言，本將願意從善如流啊。」
「咳咳，就依你所言，營帳重新紮過，壕溝再挖深一些便是。」裴民道。
「必須馬上收復台兒庄，否則南軍攻完嶧縣還要攻兗州，攻完兗州還要攻濟寧。只有以迅雷之勢不給他們一點北渡黃河的機會，才能威懾南軍，休想趁虛而入！」
五百親兵都是裝佩著燧發火銃，氣勢逼人。
長子張光耀，張永年在巡捕營時就給長子定了婚事，要娶的是耿叔白的女兒，當時耿叔白還只是其麾下千總，如今已是賁銳軍總兵，只等張光濯三年孝期一滿就成婚。
她再一想，關明不過是個手下敗將，難怪王笑看不起他……
「嘿，你這小鬼頭……不對，你這小童子，是想要胡鬧不成？」
好不容易應付了張光第，裴民終於把這群學子請到了帳中，開始演練軍議，他大馬金刀地坐在主將位上，一擺手，讓下屬去把當前的情勢說了。
「趁著南軍立足未穩，我們必須去收復台兒庄。」張光第道：「等大軍解決完建奴再來，傷亡只會更大，而且我們的大軍未必能那麼快南下。」
「裴將軍要用我的計劃嗎？」張光第抬起頭，顯得很期待。
桂皮一愣，心道，你想到了嗎？兗州的地圖都沒擺出來啊。
「但要是讓南軍在台兒庄站穩腳跟，他們的糧食、物資就能通過運河從南面運上來。越往後越難打。」
話到嘴邊，裴民又停了停。
柳嵐山在桌案邊盤膝坐下，看著老僕把那方金星滿塘雕飾的上好歙硯收起來，又嘆了口氣，道：「王笑這麼快就趕到了，宋行柏能打下嶧縣才怪。我們回台兒庄去吧，儘快占回台兒庄，這次北渡黃河才不算白來。」
——笨蛋，那句「先生說過」就不用記了啊……
南軍兵馬大營正駐在仙壇山上，徐州副總兵宋行柏望著北面的戰事皺起眉頭，喃喃道：「真就來了五百人嗎？錯失良機了啊。」
「是嗎？！是要提拔本將嗎？！」
張永年的兩個兒子裴民都聽說過。
裴民心中暗罵：「這得寸進尺的小鬼頭。」
花爺也認為南軍不會繼續進攻。要是這時候自己提出有理有據的不同觀念，應該能讓對方刮目相看吧。
裴民收回心思，鄭重開口道：「難為你小小年紀就能想到這個計略，本將其實早已想到了，只是想要考考你們的學業，好在，你們沒讓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