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勞先生……這……」
「但令身未死，隨力報乾坤。」
！！
「那倒也是，有朝一日我定回來，把這浮雕砸了。」
一個名叫劉安的小太監掃了地，提著碎瓷到外面倒了。
但誰會來殺自己呢？自己投降不投降的，誰在乎啊……
「我……會有一個……新的身份……」
當時劉安心知自己必死，反倒沒那麼怕了，很是說了幾句對大清朝大逆不道的話。
京城，一間黑暗僻靜的小屋中，勞召聽到外面有烏鴉的叫聲，翻身往外看了一眼，見有個鬼鬼祟祟的身影貓過來。
「是……」
所以今天一聽彩煙在那亂說，劉安就知道，要是那些話傳進太後娘娘耳朵里，一定會要了彩煙的命，只好出手救救她……
布木布泰閉上眼，感到怒意又湧上來。
他一邊念著，一邊解開自己的上衣。
「你要幹嘛？」
布木布泰不喜侄女這跋扈性子，皺了皺眉隨口安慰了兩句，心裏沉吟著到底是誰放的火……
勞召看了一眼，轉身拿了個裝了水的盆出來……
蘇茉兒道：「娘娘息怒，這……此事怕是不妥，若要處罰纏足女子，卻又分辨不出是在禁令之前纏的還是在禁令之後纏的，召令一下，必成亂政。如今天下未定，睿王尚不敢馬上勒令全民易發，民間若不願剃頭者，不必強其情。剔發尚且如此，何況纏足？不如等天下平定再說……」
剛才本就是氣話，布木布泰想了想，又向蘇茉兒道：「此風不可長，為免上行下效，傳令下去，旗人女子嚴禁纏足，纏足女子入宮者，斬。」
「阿彌陀佛，居士不必來幫小僧……」
石夢農掃了庭院，轉身看向牌坊，目光最後落在文天祥的浮雕，神情有些感慨，低聲念了一句詩。
彩煙這才嚇了一跳，喃喃道：「蘇麻喇姑還會問我？」
但等擔架抬到面前，布木布泰目光看去，見那人已燒傷昏迷過去，皺了皺眉，道：「先抬去治吧，等他醒了問清楚。」
想到這裏，她更覺心頭大恨，拿起一個瓷瓶就向地上砸去。
劉安一聽，嚇了一跳，忙不迭跑過去，喝退別的宮女，帶著彩煙到僻靜處，低聲道：「你不要命了，胡說八道什麼。」
劉安沒想到自己居然逃過了一劫，並被調到了慈寧宮，還得太後娘娘稱讚了一句「是個有忠心的奴才……」
「對了，你是如何識得此間方丈，能讓他全力庇護我們？」
忽見那邊有人抬著擔架從府里出來。
劉安耳聽著太后與蘇茉兒議論，想到倘若要殺那麼多人，他也覺心中不忍，拿著掃把就跪下來，道：「奴才有罪，奴和*圖*書才聽到了太后說話，請太后賜死。但奴才以為，那些漢人自己傻乎乎的，禍害自家女子，豈好讓太後娘娘為這些蠢材氣壞了身子？多不值當，懇請太後娘娘息怒……」
布木布泰忙把孩子接了，柔聲安慰了幾句，摸著孩子臉上的淚痕，只覺心疼得要死。
勞召平靜地說著，把石灰往水盆里灑去。
他偷眼瞥去，見案頭上擺著幾雙女鞋，有花盆底的旗鞋，平鞋的軟鞋，還有小小的金蓮鞋。
蘇茉兒道：「確是他自己請旨去的，刺殺他的人一直藏身在譚泰府，奴才查過，是北楚的錦衣衛無疑。」
……
勞召搖了搖頭，道：「我還不能撤，試試能不能有別的法子再拿到些情報吧。」
「說吧，是怎麼回事？」
良久，她把孩子遞給奶媽，臉上泛起可怕的殺意。
捧起水盆，毫無遲疑地順著自己的臉龐往下澆去……
崔老三看著他的動作，拉了他一把。
……
來者是崔老三，低聲應道：「能通知的兄弟都通知到了，暫時全隱匿起來，看著風聲撤離。你幸而是見識快，今日建奴已查到譚泰府，若是你晚兩天逃出來，這次就要栽了。」
「他能真刺殺成功王樺臣，我也佩服他。」勞召道，「只怕許多人都忘了，當年先帝是何等信任王樺臣？任他總攬遼東戰事，倚為國之柱石，他卻是降了……降了呵。這世上誰都可以降，就他最不該降。蘇簡殺得好！」
「嘭」的一聲，又是一個瓷瓶砸在地上。
強忍著的痛叫聲響起。
崔老三目光落在那觸目驚心的皮膚上，瞳孔一縮，向後退了兩步，下意識把手按住腰間的軟刀。
「可不敢胡鬧。」石夢農道：「我們藏身與此，多虧了方丈庇護，你不要牽累人家。」
又過了兩日，劉安在殿外又聽到裏面的太後娘娘發了火。
「勞召，別這樣……」
「這寺廟是元時建的，自是要雕上元時名臣。至於雕上文少保，可見忠肝義膽、忠君報國之士，便是敵國也要敬佩。」
「哪能有假？當年廢太子宮變，我就在延祺宮那邊遇到他，生得可俊了，他也喜歡我，我們就在那邊殿里弄了……」
「這些人是在向本宮示威嗎？！傳本宮旨意，再有敢纏足的，殺無赦……」
薩仁的漢話說得很流利，眼神如針一般盯在勞召那張燒傷的臉上。
正說著，忽有宮人快過進來，低聲道：「娘娘，不好了，清水坊那院子起火了……」
劉安只好拿著掃帚去掃。
他正要反駁，卻聽蘇簡又道：「趙壁助元人打襄陽、殺宋軍，與範文程一類人。
和*圖*書文少保天天與他站在這裏，一定心煩，不如我們把趙壁的雕像砸了吧？」
又有一名居士見這和尚掃得潦草，過去替他把院子掃凈。
沒想到，太後娘娘卻是饒了他，還向他問了幾句話。
左有諸葛亮、李密、陶淵明、藺相如；右有文天祥、狄仁傑、趙壁、謝玄。
勞召打開門，低聲問道：「怎麼樣了？」
「別想了，怎麼可能查不到？那小子做了這麼大的事，我等大半年心血都毀了，現在譚泰知你矇騙他，恨你入骨，滿城在搜你。你還是撤走吧……對了，你還有沒有退路？」
這彩煙年歲已經頗大，已有二十又八，本該早就放出宮去，但這幾天戰亂頻發，皇宮的主人換了兩三撥，也沒人顧得上這老宮女，只是繼續留在司樂局做事。
但他也不與石夢農辯論，嘿嘿一笑就換了一個話題，道：「把文少保這樣為大宋死節的忠臣，與趙壁這個元臣擺在一起，也不知這些人怎麼想的。」
蘇茉兒於是道：「是那人拚死救了格格和小阿哥。」
這婦人氣質很陰沉，看起來身懷絕技。
「彩煙姐你摸過他？假的吧？」
「你是沒退路了？何必要救那小子？」
——不應該有人知道自己的兒子藏在這裏，那是衝著孟古青來的？為了破壞福臨的婚事？
「你真認識王笑嗎？和本宮說說他以前都做了什麼……」
照壁小額枋上刻有八個大字，左為「精誠貫日」，右為「節義凌霄」。
居士道：「你這樣掃地，別人一眼就看出來你是假和尚。」
「是嗎？」薩仁目光更加深沉，問道：「見到過小阿哥嗎？」
「小阿哥？」
蘇茉兒記下，應道：「是。」
這幾天劉安也在想王樺臣被刺殺的事，想著也許有天自己也要被義士殺掉。
另外就是，如今的太后對待奴才可比先帝當年好得多，先帝簡樸，多次剝減宮中用度，對待宮人也多有苛責；如今的太後娘娘卻是時有恩賞，比如每次值夜，都會派宮人來賞些吃食。
蘇茉兒道：「格格，不要哭喊，主子是微服出來看你的，和主子說是怎麼起了火？」
孟古青又跑過來，撲在布木布泰懷裡，用蒙語哭喊道：「嗚嗚……姑姑，我不要住這個地方了，京城裡明明還有更好的院子……」
「說閑話？這是要腦袋的閑話知道嗎？駙馬是你能摸的嗎？」
石夢農皺了皺眉，很是不喜蘇簡這番話。
大清定鼎燕京，說的是唐中元、王笑、鄭元化這些逆賊一起害死了延光皇帝，唯有大清繼承了楚朝的江山。因此別的宮人可以留用，和王笑沾邊的人和*圖*書卻是要殺掉的。
「娘的，當時就不該帶他過來。」
……
布木布泰又問道：「確定不是多爾袞派他去的？」
——完了！自己遺漏了什麼信息？為什麼孟古青府里不可能用王家舊仆……
和尚說到這裏，轉頭四看，見沒有旁人，乾脆小聲道：「免得讓人看出來了。」
「他既救了本宮的侄女與……我也是刀山血海里走出來的人，還怕見一點燒傷不成？」
此時府院里的火已被撲滅，隱隱還有餘煙在冒騰，到處都是一片哭哭啼啼。
「你叫我薩仁嬤嬤就好。」
堂堂大清的太子太保、兵部尚書、都察院右都御史、內院佐理軍務大臣、秘書院大學士，被人當街炸死，不容得她不怒。
劉安又看了彩煙一眼，覺得對方年紀有點大，但想著要保她一命，還是道：「你和我對食吧，我回頭和娘娘請旨……」
蘇茉兒勸了一會，到外間找來幾個太監掃地。
一名年輕俊俏的和尚正在洒掃。
人心都是肉長的，誰真對劉安好，劉安就更願意給誰效忠……雖然偶爾他也感到茫然，覺得自己太沒有家國大義了。
「這是哪？是老人家救了小的嗎？」勞召喃喃道。
「查清楚沒有？誰放的火？」
勞召微微一愣，喃喃道：「好像聽到了一個孩子的哭聲，沒來得及看到。」
「譚泰府里太多人見過我的臉了。」
「你想騙我。」薩仁冷冷道：「孟古青格格府里不可能用王家舊仆，說吧，誰派你來的？你接近孟古青想要做什麼？」
布木布泰才懶得管漢人女子纏足好不好，之所以發火，無非是她個人討厭小腳，又覺得受到了示威。
這個小太監就這般苟活著，他心裏還藏著一件秘事——太後娘娘喜歡聽駙馬爺的事……
劉安的一席話正勸到了她心中所想，於是她也不太生氣，讓這奴才掃了地便揮退出去。
勞召嘆了一口氣，問道：「讓你帶的石灰帶了嗎？」
「是我……」
「當年石夢農主政陝西韓城，數萬流寇圍城，石夢農堅守四十余日，擊潰流寇。時王樺臣任陝西三邊總督，很欣賞石夢農的才幹……石夢農來京后，王樺臣也多次勸降未果，這次處斬石夢農，王樺臣還想再去勸一勸，沒想到半路被刺殺了……陛下問娘娘，如何給王樺臣追謚？」
「娘娘……那個被燒得不成樣子，不看為好。」
他提著掃帚路過花園時，忽然聽到那邊有宮女正在說話。
勞召悠悠轉醒，只見面前站著一個老婦。
家國易主，宮內有許多太監宮女也跟著自盡殉國了……劉安也想過，但還是鼓不起勇氣來去死，他覺得和圖書自己也更卑賤了些。
——好你個王笑，不派人對付多爾袞，反而來刺殺本宮一系……
「等我們擊敗建奴，王樺臣遲早也要死的，意氣用事。」
一看他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太後娘娘自己就是一雙天足，所以最討厭女子纏腳，可以說是深惡痛絕，最近京城纏足之風愈演愈烈，估計沒能禁止住，她終於是雷霆大怒了。
……
「你個蠢女人，叫你別亂說就別亂說，回頭蘇麻喇姑問你，你就說你是吹牛的，以前就沒見過駙馬……」
勞召沒有回答他，看著那沸騰的石灰想到了什麼，低聲念了句詩。
「是，奇怪的是譚泰阿附多爾袞，封一等公、任征南大將軍，他們本可繼續探刺我大清軍情，不知為何要救南楚的石夢農，不惜前功盡棄……奴才也懷疑是多爾袞要對付我們的人，但似乎……沒有必要。」
他這話說得故意顯出些滑稽來，布木布泰似乎譏笑了一聲，道：「起來吧，又不是什麼機密，聽了就聽了。」
「是，小的以前就是王家的僕役，名叫麥芽，曾犯了事被王家驅逐……後來格格進京，因小的常在王家門前走動，管家見小的熟悉那座宅院，人又老實，就買下小的打理花園……格格對小的恩重如山，這次府中起火，小的就想把格格救出來，於是跑到後院，眼看前面的門都封了，小的就撲上去把門推倒……」
「帶了，你要做什麼？」崔老三拉了拉自己的包袱，拿出一袋石灰來。
「是……」
劉安有些焦急地跺了跺腳。
蘇簡低聲道：「這是勞先生留的撤退路線，往南往東走都不安全，故而我們在此避避風頭，之後向西面逃……」
「娘娘息怒……」
「小的死不足惜，只要格格無恙。」
蘇簡道：「我反倒認為，這八人中唯有李密仗劍雷息，割據自立，其氣魄最壯。」
……
又交代了彩煙幾句，劉安拍了拍自己亮亮的額頭，這才轉身走開。
在寺院的最後方有一塔院，院中有一座漢白玉石牌坊，牌坊兩側的照壁上刻了八個浮雕，分列於左右，兩兩代表『忠、孝、廉、節』。
「讓錦衣衛在京城滲透到這地步了？」
那邊布木布泰沒有說話，劉安更覺惶恐，磕了兩個頭又道：「依奴才看，這些人絕非是在向太後娘娘示威。實是因為……因為睿王喜歡有氣節的人，比如這次他一心招降石夢農，鬧得連奴才都知道了。太後娘娘你想啊，一個楚臣投降了，再一看，見主子們更喜歡硬骨頭，那他不是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嗎？這也不對，那也不對，誰知道這睿王到底要人怎樣。」
布木布泰聽了ｈｅｔｕｂｏｏk•ｃom.ｃoｍ稟報，拔弄著手中的玉扳指，道：「文韜武略，安裔興清。相台遠略，國運民生。撐天立宇，開國良輔……賜謚號『文襄』吧。」
他今年也才十七，卻顯得很是老成，想了想，低聲問道：「你真和駙馬爺弄過？」
「為什麼？」
「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閑。粉骨碎身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那楚朝駙馬王笑，果然是喜歡派人刺殺，可嚇死人了……」
「抬過來。」
蘇簡聽了，心中依舊不認同。
這兩人正是石夢農與蘇簡。
「那就好，這事以後別亂說了，會要你命知道嗎？」
「你不怕被火燒嗎？」
崔老三見那水盆整個沸騰起來，眼皮跳得厲害。
「有什麼好嚇的，他其實看著很和善的，我還摸過他呢。」一名大宮女忽然說道。
碧雲寺建於元代，層層殿堂依山疊起，布局頗具匠心。
他想不明白，為什麼清朝的主子們當了主子，反而更喜歡讓對前朝有忠心的人效忠。
後來有宮人舉報，說劉安以前收過王笑的賄賂，還出言救過王笑。
「娘娘放心，小阿哥無恙。」
「可惜，我本存著僥倖，想著若沒被查到還能回去……」
香山，山上有一寺廟，名為『碧雲寺』。
布木布泰臉色一變，唰的一下站起身……
蘇簡道：「在我看來是不管誰得了天下，便要開始宣揚忠君報國，於是拿這些死節之臣來表彰，好讓世人都死心塌地，為的還不是皇位穩固……」
被劉安一叱，彩煙也有些怕，低聲道：「不過是說說閑話。」
「那倒沒有……當時我以為我撿到了一個沒去勢的小太監，想把他帶走來著……後來一個很兇的姑娘衝出來，把我嚇跑了……」
蘇簡湊過來看了一會，道：「我觀這八人，多是敗者啊。」
蘇茉兒走到轎前，把懷裡的孩子遞過去。
……
「好出狂言者，必有熱衷之心，也無有不敗事者。」石夢農道：「李密天資明決不假，但可為蛇，卻不能化龍。《舊唐書》說得不錯啊，『狂哉李密，始亂終逆』。」
勞召心裏一驚，額頭上冷汗流下來，浸到傷口，疼得厲害……
「還在查……」
「有什麼打緊，都是前朝的駙馬了……」
「嗚嗚……我也不知道……」
「他事都做了，滿城百姓都看到了，能讓人看到仗義反抗者也能成功，總比讓人看到他們被建奴殺害了要好。」
「蘇兄弟何出此言？在我看來，這八位先賢中，身敗名裂者唯李密而已。他世受隋恩，反行弒逆，聲討煬帝十大罪狀，自立為魏公。既降唐而又反覆，進退狼狽。其人志性輕狡，終致顛覆身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