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清平樂
第1059章 無立場

當時柳如是還有些小心思,奇他怎麼不吃醋,又覺得自己不過一個妾,不值得兩個雄才峻望的大才子為自己爭風吃醋。
這事大概就像追星,他已經沒耐心去欣賞新出的偶像了。
他自認為已經非常給錢謙益臉了,既免了其人卑躬屈膝投降清廷的尷尬,讓其還能繼續擺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來當士林領袖。
他反正是不欠稅的,不久前竟是連田地也賣了個乾淨,平時只買些書籍、金石、古玩、字畫之類的風雅物件來把玩。
對這樣的人,王笑心裏只有一個四字評語,雖然這四字顯得他有點狂,他平素也很少用。
這日他立在閣樓上想了許久,到最後,對此事評價道:「當年矢志報國的年輕人,如今也黨附權臣了……阿諛奉承。」
柳如是於是下了閣樓,往大堂走去。
她克制著語氣,緩緩勸道:「相公若是想有所作為,可一力承擔此事;若擔心得罪親朋故舊,不如……致仕退下來,妾身陪你縱情山水可好?」
簡單來說,能欠稅的人,都是有能力收買胥吏的門戶,要把這欠稅追回來,與百姓何干?
柳如是站在遠處的閣樓上,看著那位晉王帶著一眾護衛離開別院。
曾經他得到了陳惟中沒有的一切,柳如是、聲望、仕途前程。那時候他可以雲淡風清,視陳惟中為門生。
可笑的是,當時江南士紳反了鄭元化,明著是討伐鄭元化「專權」,可最後鄭黨一倒,唯一留下的政策竟是保留宰相,追繳欠稅之事反而不了了之了。
於是錢謙益頓覺自己身上扛著一座泰山。
但在王笑眼裡,美人都差不多。
「哦?也許是用在了軍需上,所以這一仗還打成了這樣。」
錢謙益失望至極,只能盼著早日進京面見建武皇帝,期待天子親政、組織朝局……
「相公翻翻覆覆沒有立場……」
至於黃斌已死,應思節已逃。
這位江南士林領袖稱得上是滴水不漏。
偏是這樣圓滑……圓滑過了頭,反而沒什麼好談的了。
柳如是雖不知他傳的話都是什麼內容,卻隱隱能感受到他對新朝廷的怨懟之意。
「夠了!我反覆?無立場?那你近來魂不守舍卻是為何?莫不是因那陳惟中回了南京?他如今身居要職,我卻只有一個虛職,每日www.hetubook.com.com無事可做如賦閑一般。兩相對比,你又覺他好了嗎?反覆?到底是你反覆我反覆?!」
若真要說相貌,便是顧橫波在此,怕也要覺得這吳小娘子比自己嫩些。
柳如是自是不敢說得更明白,她認為錢謙益能懂。
這裏氣侯溫潤,風吹來都是軟綿綿的。
若用四個字來形容,那便是「進退失據」。
有人開始怕他苟且偷生,沒關係,些許流言,他不在意。
錢謙益搖了搖頭,抬手指了指柳如是。
他知道,在江南有無數人想像推翻鄭元化那樣推翻王笑……
柳如是寬慰道:「那相公不必再費心仕途如何?幸好往後天下安定,也可謂是功成身退。」
然而這盛譽、這清名,隨著王笑進入南京城,轟然倒塌。
然而,一不小心說到「相公如此反覆、全無立場,只怕更會激怒晉王……」
她從門外走到錢謙益面前,走了十餘步。若是平時,她大抵要作一二佳句與他應和,今日卻沒這樣的底氣。
今日還特意上門赴宴,給足了顏面。
話雖然這麼說,她還是委婉了。
王笑「呵」了一聲。
柳如是卻不再像平日那般順著錢謙益應答。
「呵,宗伯如此懦弱,無怪柳大家當年先是心許陳惟中……」
王笑也不說話,眼神頗具壓迫感。
「……」
王笑確實拿不到錢謙益一點把柄。
畢竟剛才離開的那位客人幾首詞作都是驚天動地的千古名篇,她覺得自己夫妻二人若再在這裏詩歌相和,有些班門弄斧了。
「哦,是嗎?」
「錢謙益,你不敢見我嗎?出來啊,膽小鬼!」
總而言之,這事是王笑做得太過刻薄寡恩。
「為我擔憂……是該為我擔憂了……在你眼裡,我如今算什麼呢?」
「哦?造冊?那冊子呢?庫倉里的錢糧又在哪裡?」王笑接連問道:「歷年拖欠的糧稅賬目又去了何處?」
柳如是說著,不自覺地就紅了眼。
而在那場宴會之後,錢謙益在一夜之間感受到自己變得「老而無用」了。
……
但如今情況顯然是不同了。
那得得罪多少人?都是親朋故舊、名門望族,沒來由把一輩子攢下的清譽毀在這裏。
「算了,天太晚。」
她漸漸看不明白自己這個和-圖-書相公到底在想什麼。
「相公又有佳句了。」柳如是說著,舉步過去。
這裏的朝堂人物也是這般軟綿綿的,說話做事如同打太極拳一般,春風化雨。
她記得當年鄭元化要收織稅,自己夫婦就議論過此事。當時她擔憂的是變法不動根本,織稅最後還會落在貧苦織工頭上。
「我遺憾的不是仕途啊,乃是擔憂江南再起變亂。」錢謙益道:「便說這催科,于招撫相妨。如今局勢不穩,本應以招撫為主,晉王卻急於催科,豈是善政?竭澤而漁,明年無魚,豈不痛哉?」
不然他又不是沒地方吃飯,還特意跑一趟。
「想來那是晉王麾下將士奮勇,江南兵馬不敢纓其鋒芒。」錢謙益道:「此事當時是戶部孫崇、鐵冊軍黃斌督辦,大學士應思節也該知道,下官卻未經手過,實不清楚。」
她其實想說的是,錢謙益接下來要想在仕途上有所進益,那就要勇於任事。又不想得罪人、不想擔責任,卻還想當高官、大儒,朝堂上豈有這樣的好事?
卻未曾想過,對方竟是這般看自己的……
那個王笑,年輕、英俊、才華橫溢、位高權重,到別院赴宴,連柳如是都趕過去想偷偷瞧一眼……
最後擊垮他的,是陳惟中。
她平時偶有與董小宛、李香君通信,對北方的情況也略有了解……因此,心裏便不太認同錢謙益所言的「追繳欠稅是魚肉百姓」的說辭。
「晉王,宴席還未開場,不如看過下官特意準備的表演……」
這人殉難之前,還把戶部卷宗燒了個乾淨。
他終於在心裏做了一個決定。
「晉王要催繳欠稅,今日我雖把他應付過去,只怕也失了他的器重。」
——不識抬舉。
「相公,妾身只是為你擔憂……」
他迎娶的是才色雙絕的柳如是,他雖覺得自己年歲太老,但自問配得上她。看,哪怕是陳惟中,在他面前也只能執學生之禮……
這「不過」二字一出口,王笑也不意外,還輕笑了一聲。
柳如是思來想去,終還是又勸了錢謙益一次。
「知道了,若有人來求見,就說老夫不見。」
他喃喃著,頹然在椅子上坐下來。
秦淮河上的花魁一年一年地換,這個現在最當紅的南曲花魁也不輸以前的柳如是、顧橫波等和圖書人。
錢謙益面露堅毅,又道:「錢糧系軍國急需,整頓稅賦、清理積弊,此必行之事。不過……」
她近來確實對錢謙益有些擺臉色,但絕非因陳惟中回到南京主持朝廷大事,實實在在是想點醒錢謙益。
他不是第一次聽這事了,之前鄭元化這麼說的時候,他也是表態支持的。
此時菜還未上全,案上已擺著幾道美味佳肴,雪白的魚肉在紅湯中看起來極是可口,一隊舞姬翩躚入堂,肌膚如魚肉一樣白……
她不過二八年華,確實很漂亮,美目流盼,時不時向王笑這邊偷瞧一眼,雪白的臉頰上泛起一抹紅暈。
短短兩日之後,王笑調陳惟中到南京,主持追繳欠稅一事。
所有人都敬重、崇拜他,不管是鄭元化還是應思節執掌朝堂,都得給他一分面子。
柳、顧等人名氣之所以大,才色雙絕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卻在於與她們牽扯的男人。
王笑的目光始終落在錢謙益那張老臉上。
他頂著巨大的壓力,卻還是面不改色,緩緩答道:「稅賦之重,首稱江南,而江南之中,蘇、松、常、鎮、嘉、湖、杭七府財賦甲天下。前些年,舊賦未清、新餉已迫,積逋常達數十萬兩。鄭元化在位時,屢次催科而不可得。去歲,著令鐵冊軍督辦此事,竭力催逼徵收,手段酷烈,故七府積欠大半已經繳納,民力已窮。」
錢謙益則是半點不露,臉上依然一派坦誠,口口聲聲「堅決支持」,半點反對的意思都沒有。
不過當時這點小小的自怨自艾也很快煙消雲散,自嫁入錢府以來,她夫婦二人琴瑟和鳴,從未有過這樣怒言相向……
他撫了撫長須,以憂國憂民的語氣又嘆道:「江南賦稅冗重,除了必要征的賦役,雜派更是五花八門,就是名門望族也常因重稅而陷入窘境。前些時日好不容易才緩下去,如今催收,免不得落一個魚肉百姓的專制之名……」
「陳惟中?」
因為他忤逆了王笑,但他沒辦法啊,哪怕順服王笑,他依然會失去往日的名望……
往日里吹捧他的人或逃離南京、或名裂身死、或轉頭迎奉王笑。
但,支持是非常支持,可惜他不了解此事,能做的也只有告訴王笑「我聽說,好像已經補齊了」,也不說「我一定勸導江南縉紳hetubook•com.com」。
王笑的耐心也一點點消耗下去。
錢謙益沉吟著,心裏頗有些不是滋味。
「反覆」二字入耳,錢謙益拂然不悅。
夫婦兩人對談了一會兒之後,錢謙益終是忍不住對自己的側室感慨起來。
這種奇怪的心思也沒甚好說的,柳如是卻能聽出錢謙益這一句詩中那種懷念前朝之意。
錢家別院的大堂中,吳小娘子還抱著琵琶在那輕攏慢捻。
錢謙益以前一直是氣度從容,哪怕提起陳惟中,也是以學生視之、諄諄教誨,從未表露過一絲捻酸醋意。
錢謙益閉上眼,斷定王笑就是故意的,故意用陳惟中來羞辱自己。
入秋時節,天黑的很快,才這一小會兒,夜幕就籠罩下來。
……
他雖只有二十一歲,在這個新花魁前面,卻覺得自己是上一代的人,是和她的前輩們玩的那一代,總之是有代溝的。
柳如是抬起頭,看向錢謙益那氣得吹鬍子瞪眼的樣子,整個人有些懵住。
「催繳欠稅……此事,下官必定支持。」錢謙益很快就表了態。
柳如是並不知道陳惟中是不是「阿諛奉承」,但她已越來越感受到錢謙益的「進退失據」了。
但現在,陳惟中儼然成了晉王面前的新貴,手握南京城縉紳的生殺大權。
那戶部尚書孫崇已經自盡殉難了,偏是早不殉晚不殉,等南京城破了,人都投降了,王笑開始清算南京官員了,他才想起來要替隆昌皇帝殉難。
但王笑今日肯來錢家別院赴宴,其實是給了錢謙益面子,同時也給了他一個機會。
她雖不明白為何才開宴晉王就馬上走了,多少卻還能猜到是他與自家相公政見不合。
她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
他認為自己作為江南士林領袖,首樹降旗,率百官歸降,這是功勞;歸降后兢兢業業,安定時局,這也是功勞。
錢謙益聽到這個消息之時,撫在長須上的手不自覺地停了下來。
以前,他是士林領袖,所謂「四海宗盟五十年」,他是「文章重望,羽翼東林」,五十年,他迎來的都是盛譽。
仕途受挫,他馬上就感受到了世間的人情冷暖。
……
她依然保持著溫婉克制的語氣,以一個嫻慧妻妾的姿態為丈夫剖析利弊。
他看著燈火,嘆息著,低吟了一句。
錢謙益道:「不過鄭元化主政https://www.hetubook.com.com江南時,催繳之事就已完成了大半,江南縉紳所欠稅額,似乎……大多已補上了。」
但王笑只給了他一個「協議郎」的官職,看起來品級很高,卻是毫無實權。
越來越多的人求到錢謙益名下,言語也越來越刺耳,南京街坊已把這場追繳欠稅當作是陳惟中與錢謙益之間的爭鬥。
「錢公,你就坐看陳惟中此子迫害學生嗎?」
「錢謙益!你就是個撿破鞋的……」
當斷不斷、優柔反覆,只怕是要釀成大禍。
一路出了錢家別院,外面是傍晚時的金陵街景,頗為悅目。
今日追繳了欠稅,明日必定要把北方那套新法搬過來。
「補上了?」王笑終於開口,語氣讓人聽不出任何情緒。
「此事下官也只是聽說,想必戶部有造冊登記,錢糧也應在庫倉里。」
「白頭燈影涼宵里,一局殘棋見六朝。」
「是,陳惟中曾在徐州主持過新政,又了解了江南情況,如今倚仗著北楚的兵威,頗有強項令之態。」
堂中有婢子點了燈,卻見錢謙益一臉黯然地坐在那兒,像是有些失魂落魄。
錢謙益話音未落,王笑已擺了擺手向外走去。
這在她看來簡直是失智之舉。
錢謙益不愧是宿老,聞言也不驚慌,反而一臉茫然與疑惑,奇道:「冊子不在戶部嗎?錢糧若不在庫倉,許是用在了軍需上。」
柳如是的兩任丈夫都是天下宰執,豈會看不清這其中的門道。
「為我擔憂?」
——連她也瞧不起自己了……
這江南積欠的稅目,頗有人死債消的意思。
如果說錢謙益有什麼難處,攤開了直說,王笑或許也能理解。
論聲望、論身份、論功勞、論才幹、論資歷,王笑都理應重用自己,而不是得寸進尺,要求自己去支持他去追繳什麼欠稅。
南京城內催繳欠稅之事愈演愈烈,很快就有許多縉紳望族請託到錢謙益這裏來。
王笑站起身來,道:「既然如此,我還有公務,告辭了。」
但,錢謙益沒領會到她這層意思,或者說,是不願領會。
可惜,他給了錢謙益這個機會當自己志同道合的夥伴,對方卻只想擺開盛筳,當一個酒肉之交。
看了她那凄美模樣,他終究還是捨不得多罵她。反而是自嘲地慘笑不已。
錢謙益表面上不見客,卻是暗地裡派人向他們傳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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