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季 實習律師余白
第十七章 法學院學生的戀愛送命題

乍一看,余白差點沒認出來這人就是喬成。她在案卷里看到過不少他的照片,有站在身高標尺前面拍的——板寸,粗脖子,一米八幾的身高,很有幾分黑老大的氣勢。也有在現場指認物證的——穿個皮夾克,花襯衫,被兩邊兩個幹警夾著,還是一副黑老大的樣子。
「是,」喬成點頭,「再拆成零包賣了。」
喬成一聽,氣極反笑,說:「你這人怎麼這樣呢?」
喬爺一聽倒是笑了,道:「就我這種情況,見誰都一樣。」
「你們年輕,不懂那些。」喬爺表示不屑跟他討論這個問題。
「全都從東北發到您在A市南城區的房子里?」唐寧繼續問。
「總歸先聊案子吧。」唐寧提議。
喬成回頭瞟了眼,門一關上就是這麼一句:「有煙嗎?」
「會見是見律師,提訊見的是警察。」唐寧耐心解釋,儘管對方是看守所里老住客了,這些常識不可能不知道。
眼前這間會見室面積不大,中間有一道半人高的檯面將房間隔成兩半,檯面上又是一道不鏽鋼柵欄,一直頂到天花板。律師在一邊,嫌疑人在另一邊,就連坐的椅子也是固定在地上的,上下都有鎖。管教把人帶進來坐下之後就上鎖了,一直到還押的時候再打開。
不料卻聽見唐寧說:「反正律師費都已經付了,而且死刑複核就是按照一個階段計費的,就算您不讓我來,這錢我也沒法退。」
「真沒有。」唐寧作勢翻翻口袋。
就這樣出了看守所,兩人又走到種子門市部。直到坐進車裡,余白仍舊有種不真實的感覺,彷彿隔了很久很久才重見天日似的。
「那行,」喬成看著他無可奈何,帶著些笑點點頭,「聊聊也挺好,要不盡坐那兒看電視了,你就說聊什麼吧?」
余白更無語了,心想這怎麼說話的?和*圖*書你進過看守所啊?
「真沒有煙?」也就這件事,喬成還不死心。
「不就靠這個吃飯嘛,」唐寧也不跟他客氣,「我過來一趟二十幾公里呢,來都來了,就聊聊唄。」
喬成回答:「就讓人帶到KTV,夜總會什麼去賣唄。熟客么,就是打卡埋雷。」
「你是不是也覺得他背後還有人?」許久,她終於問出來。
只是那種氛圍,跟別處截然不同。室外秋日和煦,房間里也算乾淨,但陽光照進來彷彿就添了些冷調,跟其中的人都無關似的。
而如今的喬爺,真是位「爺」了,老大爺那種「爺」。
「沒有,這裏不允許。」唐寧笑答。
「死了就好了嘛,」喬成卻顯得很淡然,「我都這把年紀了,孫子明年大學畢業,以後考學招工都要政審,省得耽誤他。」
余白聽著倒有些感慨,覺得不管案子有沒有希望,話都說到這份上了,總該安慰兩句吧?
余白老實聽著,只恨自己想象力有點過於豐富了,好幾次想衝出去洗耳朵。可聽著聽著,她忽有所感,這才開口問了一句:「裏面吃飯都吃些什麼呀?」
「一般怎麼交易啊?」唐寧總歸問下去。
「瞎遭凈錢,」喬成呵呵笑了笑,評價,「他呀,就是想把小時候我養他的那些錢都還給我,從此兩不相欠,省得以後再記掛。」
唐寧索性答非所問:「您兒子讓我給你賬上存點錢,他說看您需要,存五百還是一千都可以。你想吃什麼,就自己在小賣部買,平常伙食也能好點。」
喬成說:「還行吧,反正我也不講究這些,從前在外面也就隨便對付點。」
唐寧這才安慰一句:「不過好在現在需要政審的地方也不算太多。」
喬成倒是無所謂,還真對著她聊起來,報流水賬似的:「一般吧就和-圖-書是早晨六點起,刷牙洗臉尿尿拉屎,吃完早飯就是干盤板。干盤板知道是什麼嗎?就是在號子里的大通鋪上坐著,新來的背監管條例,老人兒就坐那兒發獃。然後就是打掃衛生,吃午飯,吃完了睡會兒午覺……」
「哪裡不像?」唐寧又問。
那個時候,他們班有一對情侶,一個支持廢死,一個支持保留,就是因為討論這個問題越吵越凶,以至於互相罵「法盲」,一個質問另一個,是不是有一天我被人殺了,你也會到法官那兒去說你選擇原諒?就這麼吵到最後,兩人居然真的分手了。
「真有這事?」喬爺也表示驚訝。
唐寧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反而道:「他是慣犯,光這一次就是四千克的毒品,就算把後面的人供出來,能不能抓到,抓到了又算不算得上重大立功表現都還是兩說,怎麼都是一死了。」
喬成輕輕哼笑了一聲,不說話了。
喬成抬眼皮看看她,還是那副蔫頭耷腦的樣子:「這就不錯了,我從小苦過來的,我媽生我那年正趕上老毛子在東北發軍票,小時候窮得連飯都沒得吃,還講究吃好吃壞?」
「總之不是我想象中那種販毒的老大。」余白回答。
「怎麼帶的呀?」唐寧問。
余白看這套瓷套得差不多了,以為總該聊案情了吧,可唐寧卻轉頭看了看她,又對喬成說:「我這個徒弟沒進過看守所,您給她說說唄,裏面什麼樣?」
「哈爾濱就行,沒有的話就哈爾濱Happy。」喬成還在跟他討價還價。
「千真萬確。」唐寧打包票。
頭髮花白,身上套著重刑犯的黃馬甲,胸前印著「南看」字樣,下面一排號碼,單看數字就知道他在這兒呆了有年頭了。馬甲裏面是他自己的衣服,一套半新不舊的寶藍色運動衫褲,褲腿和袖子上和_圖_書鑲兩道白線,是從前體育老師的標準裝扮。再看腳上,只趿拉著一雙塑料拖鞋。
三個人就這麼聊了兩個小時,之後提審應該注意的地方也都交代了,但對喬成這麼一個在看守所關了三年,經歷無數次提訊的老油條來說,也沒什麼新鮮的。
的確,刑罰到了死這一步也就是到了盡頭,還能怎麼樣呢?
「一審二審都給您定的主犯,最後判決是以走私、販賣毒品罪處以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並處沒收個人全部財產,您覺得沒問題嗎?」唐寧終於說到關鍵。
喬成是死刑犯,手上戴的手銬也跟一般在押人員的不同,工字形的,估計分量不輕,手要是完全放鬆下垂的話,手腕受不了,所以總得往上提著點,可他又嫌累,就只能這樣駝著背擱在肚子上。腳上的腳鐐也有辦法對付,不提步子,就這麼拖著走,聲音大點兒,但好在不費勁。
當然,余白也知道他的年紀,1948年生人,被捕的時候就已經六十九歲了。但那個時候的喬成看起來好像還是個中年人,頭髮也許染過,全黑的。
正看著,那邊管教已經指點喬成坐下,撂下擋板,落了鎖,又重申了幾條會見制度,然後就轉身出去了。
喬成言無不盡:「早上就是稀飯醬瓜,中午晚上都吃飯,一個肉末捲心菜,一勺子紫菜湯,有時候能有塊紅燒肉什麼的。」
「生意怎麼樣?好賺嗎?」
「您知道人家出去是會見還是提訊啊?」唐寧還是笑著反問。
「就那種遙控小汽車,」喬成回答,「裏面不是有充電電池么,一排四顆,用塑膠膜包在一起的。要是遇上檢查的,開機還能亮。其實裏面就兩顆真電池,剩下兩顆都是包的粉。」
「我也沒問啊,凈自己瞎琢磨了。」喬爺有些煩亂。
換句話說,在整個毒和圖書品犯罪環節中,他風險最大,但獲利呢?
喬成也不跟他認真,嘩啦啦撩了撩腳鐐,說:「你的了吧,我呆在號子里還不用戴這些呢。」
「人家怎麼每回出號子都有煙抽啊?」喬成問。
最大的不同,還是體態。這位喬爺年輕時也高大過,現在年紀大了,再加上看守所里關了三年,瘦得兩頰凹陷,肚子反倒大起來,背還有點兒駝,整個人顯得矮了一大截。
余白在旁邊聽著也是服了,這人為了跟嫌疑人套近乎,居然連自己祖宗都搭進去了。
喬成看看他,給了一個「你懂的」表情。海洛因10克以上構成非法持有毒品罪,分銷的毒販帶在身上的貨都不會超過這個數。
「這個吧,」唐寧沉吟,「其實,直系親屬是死刑,還是正在服刑,政審結果都是一樣的。」
「我知道,是您兒子來辦的委託。」唐寧回答。
「一小袋9克多點那種?」唐寧又問。
「我也沒想請律師。」喬爺果然這樣補充。
「那還真是挺艱苦的。」余白感嘆。
其實,余白也知道自己的恐懼毫無來由。
「你可別騙我……」喬爺將信將疑。
「這不都一樣么?」喬成又來問他。
余白仔細看,才明白這姿勢也是有原因的。
「沒人跟您說過?」唐寧看著他。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柵欄那邊的門開了,管教帶著一個人走進來。
唐寧凝眉,轉過來看著她:「我們之間終於也到了討論這種送命題的時候了呀?」
「也就那樣,幹什麼都不容易。」喬成含糊其辭。
臨走之前,等著管教來收押,唐寧又開玩笑:「下回來我先查查天氣預報,也找個晴天,號子里沒窗,四面都是牆,您多出來一趟,還能晒晒太陽。」
當時就有老師開玩笑,說法學院學生的戀愛送命題不是「我和你媽同時掉進河裡你hetubook•com•com先救誰?」,而是「你對死刑怎麼看?」
「那都說一萬遍了,筆錄里都有。」喬成不耐煩,幾句話帶過,「不就是下崗之後,老婆又病了,醫藥費也報不了。正好林場靠著國境線,認識個俄羅斯人,讓我把從那邊進來的貨帶到南方賣出去,就這麼開始幹上了。」
而喬成入行已久,自己並不吸毒,但被捕時名下只有一套位於南郊的複式房,當時房中還有四千克的貨和兩百多萬的現金,除此之外就沒什麼值錢的東西了。
余白笑出來,這是他們當年在A大讀書時的老梗了。
言下之意已經很清楚,他也知道自己案子翻不出什麼花樣,就等著走完一個程序,律師意見交上去,最高人民法院的死刑複核法官在裁定書上籤下一個「核」字,一切就都結束了。法官落筆之時,就是死刑執行程序的啟動之日。一紙命令下去,七天之內世上就少了一個作惡多端的老毒販,多了一具無公害可降解的屍體。
「你對死刑怎麼看?」余白忽然問。
「您可是喬爺啊,」余白笑,繼續裝她的小白,「怎麼感覺跟電影里演的大哥有點不一樣啊?」
余白一時不知怎麼作答。喬成的案卷,她已經仔細讀過幾遍,知道南方沿海地區海洛因的零售價格與俄羅斯那邊的進價相比有超過十倍的利潤,也知道那十四個同案販落網的時候,手機里微信、支付寶交易記錄一拉,每個人都至少有一百多個客戶,一下子完成了A市南城區警方一整年的禁毒KPI。
余白聽出這言下之意,彷彿就該是一句:煙都不給帶,我要你這律師何用?
可唐寧卻道:「我爺爺的爸爸和我奶奶的爸爸都吃過牢飯,您看我不也挺好么?」
「哈哈,」喬爺總算又笑了,「你小子也是個人才。」
「你覺得怎麼樣?」唐寧在一旁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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