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唐嘉恆笑了笑，答，「當時的情形跟這一次很像。」
「後來呢？」余白問，預感到那個轉折就要出現了。
拿著手機猶豫了片刻，她到底還是撥出了那個號碼。鈴音響過一遍，那邊便已經接起來，沒有給她絲毫反悔的機會。
是的，她可以理解，只是沒想到他會做得這麼決絕。
儘管她不希望他放棄，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她也理解他這麼做的原因——一手開起來的事務所原來只是至呈的宏大布局之一；互相信任的同事和朋友原來只是安插在身邊的眼目；而他們對他的真實感想竟然是那個樣子的，什麼善良，什麼正義，什麼堅持，一切都只不過是因為他有現成的條件，他這樣的人當然怎麼作都可以。
「這跟他師父的事情有關嗎？」她問下去。
「緩什麼呀？」唐寧卻是笑了，「我那天跟唐律師打電話，說了發生的事，又開口要上這兒來住，他應該就料到這個結果了。」
余白怔住，心想你都這麼問了，讓我怎麼回答？她當然不是因為這個職業才要他的，他是不是繼續做律師，跟他們結不結婚顯然是兩碼事。等到想完了才明白過來，這人就等著她這麼表態呢。
電話掛斷，余白便去找唐寧。
她怔在那裡，正要再說什麼，門上卻傳來兩聲輕叩。
陳銳的回復很快就來了：「就是幾年前生物研究所博士後下毒的那件案子嘛，他師父是政法大學的鍾占飛教授，當時做兼職律師，擔任被告的二審辯護人，後來說是被人罵怕了，不想做了，具體的我也不清楚。」
地上那位卻只是看著她道：「別的什麼都沒變，我只是不做律師了，你還要我嗎？」
這句話聽得余白有些難過，他這是已經承認自己輸了，輸掉了這場父子之間的較量。
一頓飯草草吃完，余hｔtps://wｗｗ.heｔuｂook•ｃom.coｍ白便躲進衛生間，又給陳銳發了一條信息，問：「你知道唐寧師父的事情嗎？」
余白心想，的確很像。
那一刻，余白覺得，如果他是真的不想做律師了，她也是真的願意支持他的。就像那個曾經在腦中轉過一遭的念頭——要囂張就一起囂張，慫也跟著他一起慫。
「你今天給陳銳打過電話了？」她這樣開場。
余白倒是讓他氣樂了，心說人家憑什麼啊，難道因為你爸爸會給我走後門？
「但最後還是接了，」唐嘉恆說下去，「就因為鍾律師覺得嫌疑人很年輕，跟他兒子差不多年紀，而且一審判決也的確受到了社會輿論的影響，在證據鏈並不完整，關鍵物證存在瑕疵的情況下判了死刑。他想為這個年輕人做點什麼，至少求其不死。」
但是，她不希望他是因為她而慫。
這人正在廚房做飯，一邊開了鍋蓋收汁，一邊在手機上玩candy crush，旁邊還放著一罐啤酒一碟花生米。余白隔著流理台看著他，心想一個人真要墮落起來可真是容易啊。
唐寧自知躲不過去，這才點了點頭，但還是只顧著把鍋里的肉盛出來裝了盤。
他想了想，玩笑：「要不……去問問爸爸還需不需要人幫他種西瓜？」
「我想知道。」余白堅持。
有那麼一會兒，唐嘉恆沒說話，只傳來輕輕的一嘆。余白就知道唐寧說的是對的，唐律師早就料到了這個結果。
「然後呢？」余白繼續，沒想到他真的已經全都想好了。
這是那一長串規則中的最後一條，余白本以為只是可有可無的條款，根本不會有人這麼倒霉，碰上這麼不靠譜的師父，卻沒想到竟然還真叫她給碰上了。
但他卻立刻就懂了，放下筷子，伸手揉了一把hｔｔｐs://ｍ•heｔｕbook•com•com她的頭髮，笑答：「都說沒有什麼為什麼了，我就是這種人你還不知道嗎？就是覺得沒意思了。」
申請實習證的規則中有一條是這樣的，實習人員因指導律師喪失接收條件或怠於履行指導職責而中斷實習的，應在中斷原因發生之日起30日內申請轉所實習，按照本規定重新提出申請，實習期才能連續計算。
余白聽著，忽然記起來早在幾個月之前他就跟她說過差不多的話。那是她領了實習證之後的第一個案子，那天晚上，她在天通觀附近的小飯店裡對他說，她去哪兒找不到沙伊菲，心裏很難過。那時，他也曾看著她說——有時候真的覺得自己大概是做錯了。只是當時的他還是用一種不確定的語氣，但現在卻是不同了。
「為什麼要這麼做？」余白被他這態度搞得心頭火起。
她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不答反問：「那你以後打算做什麼？」
「所以你還要我嗎？」他捏了一下她的手催促。
唐寧也看出了她的念頭，即刻拉住她的雙手，在她面前單膝跪下來。
這句根本沒有說出口的話，他好像能聽到似的，輕聲道：「余白，我不應該讓你離開BK加入立木，這件事是我做錯了。」
「你幹嗎？」余白皺眉，心說這戲是不是有點接錯了？
唐寧停下手上的活兒，抬頭看著她，答：「這也是交接中的一項，陳銳會安排的。他現在只帶了一個王清歌，按照規定還能再帶一個實習律師。而且，你早就已經做了超過十個案子，等到期滿之後通過面試，就能換證執業了。」
「你不覺得這件事應該跟我商量一下嗎？你不做了，我怎麼辦？」余白又想到一個更讓她焦躁的問題——他是她的指導律師，一旦他註銷了執業資格，她的實習期也進行不下ｗwｗ•ｈeｔubｏoｋ•ｃoｍ•com去了。
只這一句話，余白便確定自己沒做錯，這一通電話並不是什麼背叛。
唐寧接著說下去：「你要是願意留在立木，就跟著陳銳吧。他是個好律師，做事也比我穩妥。要是想去至呈BK做你的老本行，也別跟他們客氣，就說你要做合伙人。」
她知道這一次他深受打擊，但這些事他從前並不是沒有經歷過。儘管與父親之間的隔閡由來已久，但在師父隱退之後，他也不是沒有對唐嘉恆妥協過，叫他去至呈，他就去至呈，叫他去相親，他就去相親，裝得一手的好慫，在至呈一干就是幾年，直到攢夠實力自立門戶。甚至就連做案子遭到對家的報復，她只是崴了腳，外加胳膊上縫五針，遠遠比不上去年那場車禍嚴重。
「要。」余白只好點頭。
整頓飯余白吃得食不知味，只因為她想到了唯一的一點不同之處——這一次受傷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她。
唐寧就跟沒聽見似的，低頭關了火，拿筷子從鍋里夾了塊牛腩，吹了吹，塞進她嘴裏。余白吃了一口的汁水，不得不承認這廚藝長進起來倒也是挺快的。
「不需要，尤其是你這種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余白替老余表示拒絕。
還有，萬燕、喬成，丁浩，以及錢思涵，每一件案子他們都認真地去做了，但反過來又正是這種認真置他們于險境。
「那還不扶你老公起來？」這人立刻又抖了。
覺得沒意思——余白還記得唐寧最初提起他師父的時候所用的措辭，和他今天給她的理由是一樣的。
「那是六年以前的事情了，」唐嘉恆頓了頓才又繼續，「生物研究所博士後下毒的案子，一審已經判了死刑，嫌疑人家屬找到唐寧的師父鍾占飛代理二審程序。鍾律師本來是不想接的，輿論壓力是一方面，還有嫌疑人的父親堅持一hetubook.com.com定要無罪辯護，期望太高了。」
「怎麼了？」她一驚，捂住手機回頭問。
「這件事你是不是想了幾天了啊？」她又問。
但她其實也很清楚，如果讓余永傳知道了這次發生的事，恐怕不光唐寧，就連她也會被叫回島上去種西瓜。
「余白，」無有寒暄，唐嘉恆在電話那一端道，「你們怎麼樣？唐寧他好嗎？」
既然陳銳不知道更多，那剩下可以問的就只有一個人了。
「我們都挺好，」她回答，「只是唐寧，他打算從立木退夥，註銷執業證，以後都不做律師了。」
唐寧搖搖頭，淡淡道：「他不就等著這個結果么……」
「不為什麼，就是覺得沒什麼意思。」唐寧卻只是悠然回答，就好像他從前對唐律師說「沒依據，就憑高興」的時候一樣。
他每一次都堅持下來了，這一次為什麼不同？是失望累積到了一個極限，量變引起了質變嗎？那又究竟是什麼才是那最後的一根稻草呢？
余白聽得出這言下之意，他是在告訴她，這一年的實習期並不是浪費時間。她知道他是對的，哪怕不是為了得到一個好offer，她還是學了很多，看到聽到的是過去三十幾年的人生中從未有過的見聞。不過，這根本不是關鍵好嘛！
吃飯的時候，她又找了個機會轉回這個話題上：「陳銳還沒跟唐律師說，我讓他先緩一緩。」本意是提起唐嘉恆，多少能激起一點他的好勝心來。
余白看著他，但他只是低頭繼續吃飯，不再多一句話。
余白沒想到這個答案，怔了怔才問：「那唐律師沒說什麼嗎？」
唐寧在外面輕輕笑了，隔著一扇門道：「你跟唐律師說一聲，有什麼話直接過來跟我說吧，我等著他。」
一個星期以來兩人之間唯一一場正正經經的談話，她看著他卻是無語了。是你當初問我願不願意一起乾和-圖-書的，她很想質問，你這是耍我玩嗎？
「後來，」唐嘉恆又輕嘆，「嫌疑人的父親一直在網上發帖伸冤，寫出很多庭審的細節，比如鍾律師找出了哪些證據中破綻，就想實驗室管理嚴格，有毒物質究竟是怎麼被帶出來的？監控視頻只拍到被告拿著一個黃色塑料袋離開，並沒有任何證據證明裡面是什麼。如果真的是毒物，為什麼不放進書包，就這樣放在一隻半透明的塑料袋裡，未免不符合常理。當然，這種案子越是伸冤就越是受到更多人的攻擊，連鍾律師都被殃及。雖然有些話已經涉及人身威脅，但鍾占飛畢竟是半老頭子了，還是覺得沒什麼可怕的。直到最後，有人在網上公布了他兒子的姓名，年齡，在哪所學校，哪個院系就讀，問他如果同樣的事發生在他兒子身上，他會作何感想？又過了幾天，真的有一隻黃色塑料袋出現在他兒子的宿舍里。那天之後，他就決定不做了，解除委託關係，註銷執業證，連微博賬號都刪了……」
「你就明說你是什麼意思吧？」不知道為什麼，余白總覺得這番對話說得像是在談分手，就連手上那個訂婚戒指在此刻都感覺特別的緊。
「是因為我嗎？」她忽然開口，沒頭沒腦地問。
聽到此處，余白心裏又生出一陣陣涼意，那種感覺與讀到田盟的文章時如出一轍。果然，唐寧和他的師父一樣，他們選擇退隱江湖，從來都不是因為自己。
那邊電飯鍋也正好響起蜂鳴，可想而知，接下來便是吃飯環節，吃完了之後玩一會兒，然後去睡覺，又一天就這麼混過去了。余白拉他起來，心裏卻在說，這事沒完！
唐寧卻給了她解釋：「到時候你就是有中美兩地執業資格的律師了，年資也足夠。兩所聯營之後，他們新升的合伙人差不多就是這個條件。你要回去，一定也會給個好offer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