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萊見我問話，緊張四望，低頭輕聲道：「婢子當時來的時候您也沒有這樣對待過……」
「沒工夫糟蹋你，問個話。」隨手抽了個長毯扔達萊身上，「你父親兄弟幾個？」
達萊情緒穩定下來，注意力轉移到話題上。「死在亂軍之中，父親拚死才搶回的屍身。」
「萬一有人……」
「恨就恨，你又打不過我，我不怕。」無恥地撥楞下腦袋，臨了還嘿嘿笑了幾聲，學足了南霸天的架勢。
「翻譯！」胡賬房小妾這幾年養得白白|嫩嫩，一陣香風，俏生生跑了過來。「哎呀！你用得啥？」嗆很，想哭，止不住流眼淚的衝動。已經肯定了，就是二女和蘭陵用起來聞得人周身通泰的那種高檔貨，胡先生近水樓台就給他婆娘抹成催淚瓦斯。「去問問，她為啥行刺我，問完告訴二娘子。」屏氣說完猛朝後退兩步，終於可以呼吸了。
真舒服，洗飽吃足，在炕上愜意地做伸展運動，穎則算盤打得山響，賬本翻來覆去。「二女，過來互相按摩。」
「是不是有個哥哥叫高嚴德？」
「請……」達萊沒理腳下的板凳，「請您放過她們。」
「高嚴德呢？」
「哦？喊啥？」朝地上癱瘓的女士望了眼，「怎麼不喊了？」
「這就對了，你見過她沒？知道她現在在哪？」
招呼提碗提粥桶的下人進來，扭頭對達萊道：「一人一個陶碗，讓她們用得仔細些，摔了從工錢里扣。招呼都過來領碗吃飯。」近前幾步來到管家身邊，「錢叔，帶小孩的統計出來沒？」
「他有女兒？」
「見過，小時候時常一起玩耍，婢子十二歲上姐姐遠嫁百濟熊津廣南兵府將軍。」
「乾乾淨淨不是很好嗎？」擺了擺手，「頭髮比命還重要？羅嗦有什麼用？該幹啥幹啥去。這才開始，後面還得忙呢。」
「可惜的。過兩年還得買新的？」穎寫寫畫畫改了份契約拿給我看，「帳還清后，帶了工錢至少在咱家干夠四年才成，不擋她嫁人。」
「就行，夏天，有遮風擋雨就足夠了。這些天要控制她們飲食。不能多，一點點加，盡量少帶油水，你挨過餓，知道其中道理。發現生病的趕緊隔離，請周醫生救治，不能包庇，你心軟，我得提前給你交代，等都傳上病，官府就得插手了。到時候一個也活不了。」伸手取下蓑衣披好，「管家還在那和*圖*書邊？」
「在。」達萊撐了把傘，跟我後面，小心問道：「這些人有沒有工錢？算什麼身份？」
二娘子沒等我話音落地，早已上前手腳並用。一陣慘叫夾雜了『咔吧』聲過後，二娘子又退了回來，「成了，全卸。」
「官爺救命！」強忍了接骨節的劇痛，扯了嗓子喊得我耳朵發炸。
「哦，你可以放心了，夫人也更高興點。」大唐子民只有三十七個的話，當天去報戶籍都不虧。「趕緊去休息，熬一宿了。讓丫鬟先伺候你消個毒。」
沒有一模一樣的人，從出生那一刻起就別指望人人平等。這話說得有點傷自尊，卻也如實的反應出大自然賦予種物之間、種群之間難以更改的烙印。肉食動物是這樣，豬、馬、牛、羊也一樣，強者有優先進食和優先傳遞基因的權利。
達萊不知道我指什麼，以為我羞辱她，臉掙得通紅，「有！」
「高麗……安東人。」語調饒口，吐字卻是清晰。
點點頭，不算過分，前後六年也就把大勁過了。
「剃頭是為她們好，當然，主要是為咱們著想。你從戰亂過來的，知道當時是個什麼場景。亂刀砍死的，馬踏死的，反正死來死去，什麼病都出來了。」笑了笑，指了指頭髮，「你敢說當時頭髮里沒生過跳蚤、虱子？」
「昨天幾個惡人尚未離去……」人形圖釘眼淚嘩嘩地，開始講述自己苦難經歷。
達萊肯定地點點頭，「侯爺的意思？」
錢管家正在織造作坊操持，陸續有剃了頭髮換了乾淨衣裳的送過來，來一個管家登記一個。一個個都瘦得怕人，十多歲小女孩的衣裳穿身上都晃蕩，再加上個光頭，沒看像，管家只管埋頭登記，硬是避免抬頭看人。
「哦。」我點點頭，「你如今見了能認識不？」
「什麼？」揉了揉下巴，「你再說一遍！」
「看，明白不？」
「靠，敢行刺！」只感覺那人朝我來的，二娘子身手又是那麼矯健，「捆了！」
「求您了。都是女人，衣不遮體的幾千里路下來所有的尊嚴丟在通往天朝大國京城的路上，總算有口飯吃，就是想有口飯吃，就讓她們保留女人唯一的……」達萊話說到這裡有點哽咽，嘴唇哆嗦著說不下去。
「能聽出來，胡賬房的女人已經請過去了。」正走著，達萊朝對面過來推空車的雜役吩咐道和_圖_書：「讓他們再送兩車黃米。」
達萊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雖然在努力壓制自己的情緒，可漲紅的臉頰出賣了自己。
當然，人就厚顏無恥得多了，一邊罵別人禽獸，一邊乾著禽獸不如的事情，就好像自己已經脫離脊索動物門的範疇，不齒于大張旗鼓干一些億萬年前還是親戚關係的物種乾的事。於是，優先進食和傳遞基因的權利被神聖化了，偶爾有維護遠古祖先傳統的行徑被指責成響馬和強|奸犯，看來複古不一定是好事。在這個大風氣下，大家關起門偷偷的干就對了，表達起來也風雅順耳，周公之禮或強迫對方一道行周公之禮，反正周公死好多年，也不會管你是主動行禮還是被動行禮。
「下巴卸了……」二娘子不好意思地撓頭，趁我沒踢他前趕緊上去又給安上。「等下就能說話，小的聽她剛撲過來喊『救人』。」
「侯爺，小的好像能聽懂她話。」二娘子沒等翻譯官開始工作，先站了催淚彈身邊欣然幾個深呼吸，看來他對這種味道有偏好，心滿意足地報告道：「她剛剛過來喊的是咱們的話。」
「我怎麼她們了？」無恥地彈彈茶碗，「因為理髮？」
「這不合說法。換了去，都換成欠帳的契約，這個和內府早有說法。咱家這生意招人眼紅，別給人家拿了把柄。」
快步跑回府邸，達萊的院門一把推開，倆伺候丫鬟見我趕緊行禮。這丫頭睡覺也不說關門，夏天穿得單薄，身上就蓋個被面，一夜操勞正睡得死沉。
「哦，當時我忘了。」實話，首先見是個女孩，身上還被忠犬咬傷，心軟，趕緊醫治，忘記防疫了，幸虧達萊還健康，要不真是大禍臨頭。「真的，要不是你帶了傷又不知道底細，有可能給你也剃了去。」指了指板凳，「你坐下，現在拿你當王家人，該說的話也得給你說。」
「兩個……」達萊清醒過來，小心探手將毯子圍在身上，又端個枕頭給腳也壓住，怯生生道：「您問這個……」
「你怕她們死？看，我現在剃了你頭髮，說不定你就上弔了，可她們不會，一個時期一個想法。能在戰亂中活下來，能千辛萬苦跋涉千里過來的，都是頑強人，對她們來說沒有比活下去更重要的事了。有沒有頭髮沒有多大影響。」說著站起身來，「現在帶我去看看，讓你去造紙和*圖*書作坊買些乾草料辦好沒有？」
「嗯！」抬手就朝二娘子一記黑虎掏心，「豬腦子，給都安上，一個乾巴瘦女人，至於給大卸八塊？」要說這心裏素質，錢管家不如人家難民，老頭被剛剛一幕驚得直抹汗，可三百多女人帶孩子，沒一人吭聲，該吃吃，該歇歇，竟然沒一個朝過看的。
當然，我是屬於第一種，因為我是個實在人。雖然偶爾也有返祖的衝動或類似情況，但我會在睡夢中原諒自己，悠然自得地面對明天，或者面對達萊似有似無的敵意。
聽清楚了，沒錯。調整下面部表情，平和問道：「你會寫字不？」
達萊被動地搖搖頭，可目光顯然沒有以前那麼柔和，顯得生澀起來。
廠房蓋得大，又沒幾個人，說話還帶了迴音，登記完就抱一把草料蜷縮到大廠房角落，外面雨天本就陰暗，前面點了燈籠還有點光亮，後面光看人影，隱隱綽綽如同鬼屋。
等我趕到，三百多人剛開飯，依舊是黃燦燦的小米粥，三百多光頭閃爍，美很美很。正叫過管家諮詢情況。光頭中突然撲過來一位，虧得二娘子手疾眼快，瞬間橫我向前一腳跺翻。
「有區別？你指的是我？膽子不小啊。」這話頭次聽，大家都誇獎我幾十年如一日地懶散，到達萊這裏就發生變化了。
「他們正在趕。」達萊用外語問話，一個個發了碗筷，多半碗稠糊糊小米粥散發誘人的香氣，顧不得形象從黑暗中鑽了出來。
「你在恨我。」為了這些流離失所的苦難人群，我大義凜然地朝農家請了兩天假。或者三天？忙活半天，一身疲憊的我還要面對達萊情緒化的目光，我無視。
「小女兒叫什麼？」
達萊沒動，噙著淚水看著我，低聲道：「您這樣不對，和往常不同。」
「二十二個。」老錢指指門前專門拿石灰撒出來的白線，「全這邊單獨安置。達萊，那邊房子收拾出來沒有？」
順著活著展開單線聯想，為什麼活著？怎麼比別人活得更好？很遺憾，如果還能面對現實的想下去，真正的答案出來了：優先進食、傳遞基因的權利。這時候通常會出現兩種情況。一是告誡自己，這是個過於幼稚的惡夢，快睡，明天一醒來就好了；二就是激烈，尤其喜歡在別人面前標榜自己是正人君子的傢伙，一時難以接受自己的返古意識，翻身起來捶胸ｍ•hｅｔuboｏk•ｃｏm.ｃoｍ頓足，靠！我他媽原來是個禽獸！
「妾身尋思報戶籍的事，這麼大本錢買回來，早早報了戶籍就虧了。要不就當舞姬養到家裡？」穎翻了一打契約出來，「管家下午送來的賣身契，都是在人販子手裡簽好的。」
達萊委屈地坐了板凳上，低個頭，就像我在搶她錢。
「你氣什麼，不過也算進步，知道氣了。沒什麼好丟人的，我身上也生過，不過萬幸的是我生虱子時候沒得瘟疫，所以大家都沒事；你想想，那東西喝血，死人身上爬爬，有病的身上喝兩口，它不知道飯後擦嘴吧？蹦來蹦去沾了有病的血嘴再啃到好人身上，傳染病怎麼得的？大部分就是這麼來的。這時候不下狠心根除，往後幾百人，甚至會莊子都跟了出事……」抬頭髮現穎站我跟前正抽抽個臉婆娑雙臂，笑道：「什麼表情，輕手輕腳地過來連聲音都沒。」
第二天一早，達萊紅個眼睛跑來彙報。一干人都安排妥貼，錢管家親自帶人過去換契約，說著從懷裡摸了個名單遞給我，「高麗三十七個，新羅六十七個，其他都是百濟人。」
「欠也成，一人五十貫？」穎財迷的撥著算盤，「三百二十人，一萬六千貫！」
「穿，走！」
「怪滲人，不打攪您，還得去安排。」穎齜牙咧嘴走了。
「先還帳，還滿再算工錢。」才挖的過水渠，下雨積深了。伸手扶了達萊一把，「安置好問夫人要賬本。」
「有時間和我鬥氣，不如想想怎麼能讓那些難民趕緊成為咱家作坊的合格員工。」踹過一個板凳，「坐下，再站著就背過氣去了。」
「小心老天爺下雷劈你！」抱著懷裡發笑的二女，朝身上抓了幾把，「一人兩貫錢。用心干兩年就還清了。年齡都不大，願意嫁人也由人家，咱家也別造孽。」
她們，咱們，達萊這話我愛聽，至少在我跟前知道重新劃歸一下自己的立場，「嗯，你就是去說也沒用。怕成這樣，誰也聽不進去。吃的喝的不短，有穿有住，時間長也就好了。」
這麼一修飾就好聽得多，若有人躊躇滿志地大殺四方，僥倖成為人中龍鳳時，或許夜深人靜時也會問自己：我為什麼會這麼干？真的是為中華民族的崛起而穿越嗎？然後細細剝縷，先將自己的思想純凈化，然後追溯源，穿梭在自己意識里，拋開救民於水火等不切實際的想法，順ｈｔｔｐs://wｗw•heｔｕｂｏｏk•ｃｏm•ｃｏm了主線摸索，發現空曠的腦海里就倆字——活著。
靠！行刺！聽得我激靈一下，招呼二娘子給她端到牆邊的長凳上，靠牆坐好，問道：「哪人？」
「是。」達萊點點頭，試圖伸手夠長裙，一探手毯子落下來，又趕緊給自己圍上。
「還帳？」
那女子點點頭。叫二娘子搬個檯子給她，紙筆拿來攤開鋪好，「你寫，身世寫清楚。那啥，二娘子就這裏看好她，我回去拿個東西。」
推了幾下才推醒，睜眼風是我，嚇得胡朝鋪蓋里鑽。
當然，偶爾也會出現第三種特例。嘿嘿一笑，悠然道：我本來就是禽獸。
達萊點點頭，「可她們不知道，她們不知道咱們想幹什麼。」
「鋪上了，就是織造作坊不讓架火，只好在外面莊戶家支鍋熬薑湯。」
「從販子手裡接人不要錢啊？千十里坐馬車來連吃帶用，什麼不得有花銷？分攤下去，該多少是多少，救人是救人，可不能折本。」這屬於和內府學習，人家那麼大場面都嚴格要求自己。小小王家沒有理由搞特殊化。「至於身份，等穩定了再讓夫人報到官上。哦，差點忘了，登記下，看看都是哪的人，要是高麗的就和百濟、新羅區別對待。」扭頭笑了笑，「那邊話一樣不？」
「哦。」點點頭，有達萊的經驗，想必這女子家裡也有身份。「會說話，昨天怎麼不喊？這頭都剃了，喊晚了。」
「有兩個，都比婢子年紀大。侯爺您……」
「高惠南。」
「你剛行刺？」我蹲了那女人跟前打量。二十多歲年紀，鴨蛋臉給餓成釘子狀，鼻子眉眼都還整齊，皮膚相對好些，要是養起來倒也能看的過眼。
「你就問話，碗筷舀飯讓旁人干。趕緊都登記出來，夫人著急留冊子。」朝錢管家招呼道：「錢叔，忙一天了，這邊交給達萊辦，咱回去洗澡吃飯。」
農戶家院落里支了大茅草棚子，幾口大鍋翻騰著香噴噴的小米稀飯，聞得人食慾倍增。「鹽，熬咸稀飯。」招呼幾個雜役砸鹽，這些人長期得不到補充鹽分的機會，本就缺乏抵抗力，一旦覺得安穩，鬆懈下來容易鬧病。
「按理說貴了點，不過看在是馬車送過來的就算了。」二女下巴用力壓我肚子上，兩手亂摸，試圖打斷我和穎的對話。
二女喜氣洋洋撲了過來，穎隨手一個枕頭正中二女腦袋，「這麼算下來，一人將近一貫的本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