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青鳴寺
第一章

溫千樹和他四目相對,雙手合十,微微彎腰,「覺覺(jiaojiao)小師父。」
溫千樹仍安靜盤膝而坐,滿滿一頁紙,翻來覆去統共只有那句:「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溫千樹倚在門邊。
溫千樹一夜未睡,此時正垂眸捧著杯茶水淺酌,聞言眼皮微張,眼角不易察覺地抖出几絲倦意來。
屋內信號並不好,她拉開門出去。
手機嗡嗡震動。
那男人似乎若有所察,偏過頭,目光筆直地看向她。
她也沒出聲。
溫千樹放下筆,雙手合十,虔誠道謝,「多謝大師。」
青鳴寺。
溫千樹聽不下去,推門而入。
她住鎮上,家裡開著一家雜貨店,每周固定進山一次,送來一些水果蔬菜和其他生活用品。
他不提這茬兒那還好,趙琪琪的火氣一下上涌,聲音也提高了好幾個度,「我倒是要看看她有什麼資格帶我。」
「姑娘。」老張嬸未敲門就走進來,徑自找了椅子坐下,毫不客氣地倒了杯茶,仰頭灌下——被燙得滿臉緊皺,直吐舌頭,模樣甚是滑稽。
這個小風波就算告一段落了。
老僧人微躬身,眉間斂著一片平和安然,「離苦得樂,往生凈土。」
溫千樹沒心力應付她,胡亂搖搖頭。
趙琪琪冷哼,偏頭去看窗外。
她比出了五個手指頭。
門前台階上,一個小和尚正扶著掃帚,仰頭睡得正香。
趙琪琪咽下一口酸水。
手機的最後一點電量在她沙https://www.hetubook.com.com啞的聲音里耗盡。
她對面坐著一個老僧人,手裡捻著一串檀木佛珠,正喃喃而語:「……伽彌膩,伽伽那,枳多迦唎娑婆訶。」
她決定下山一趟。
溫千樹不自覺地跟著做了一個吞咽的動作。
「如果對實習安排有什麼異議的話,可自行決定去留,我不做任何阻攔,」溫千樹看著他們,「不過,有句話說在前頭,出了這扇門,後果自負。」
佛門清修之地,向來清凈,哪裡有過這樣的聒噪?
溫千樹卻沒什麼心情笑。
「你是……」
趙琪琪不情不願地「嗯」了一聲。
趙琪琪氣得渾身發抖。
儘管那張臉乾淨得連一絲表情都沒有,可這女人依然是美的。
「哐當」一聲,應該是椅子被踢翻了。
「高明你給我放手!聽到沒有!」
溫千樹語氣清淡:「是嗎?」
因為太喜歡睡覺,隨時隨地都能睡著的緣故,獲法號「覺覺」。
那邊卻沒有人說話。
最重要的是,她還是那個自己先前嗤之以鼻的實習老師。
溫千樹聽聞這小師父的名聲已久,他嗜睡喜吃,打坐時都能睡出一臉口水,經常兜里藏饅頭,半夜餓了爬起來偷偷啃,引來的老鼠常叫同屋的師兄們叫苦不迭。
小和尚努嘴,回了個禮后,一本正經地糾正她,「不是覺覺,是覺覺(juejue)。」
對方意興闌珊,臨走時又將她放在屋檐下用來接雨水的青花小瓷碗偷偷揣m.hetubook.com.com兜里順走了,不慌不忙的神色,可見做這種事已經不是第一回 。
走出三百米遠,視線里出現幾個鋸樹的男人,她的目光一下頓住——
不覺已近正午。
她收拾好情緒,這才站起來,沿著青石階往下走。
溫千樹這人好說話,要的東西多,錢又給得大方,所以格外招這婦人喜歡,你來我往,便也算熟了。
門邊站著個年輕女子,一襲嫩綠長裙,烏黑長發及腰,襯得膚色極白,尤其是那一雙明眸,彷彿蘊著空山新雨,盈盈動人。
她一個國內985名校考古系大二學生,專業排名常踞第一,在核心期刊上也發表過數篇文章,當之無愧是系裡最拿得出手的名片。從大城市一路顛簸來到這荒僻深山且不說,剛到就聽說實習老師臨時換了人,而且換的還是一個年輕女人……
又有陌生男人的聲音出現,應該就是那個高明在說話,聽著有些低聲下氣,「琪琪你別這樣好不好,教授不是說了,我們這段時間都是跟著她學習……」
老張嬸仍喋喋不休,她難得生出煩躁,找了個理由將人打發了。
老張嬸唏噓一聲,「我前幾天剛看了條新聞,說是西江市首富車禍身亡,將全部遺產都留給了前妻的女兒,他現任老婆一分錢都沒得到啊……那個女孩真是好命,聽說有好幾百億呢,」她捂著咚咚作響的心口,「這麼多錢,坐吃山空十輩子都花不完啊!」
直到那人柔聲喚她——「繁繁。」
和-圖-書趙琪琪見男友如此失態,咬牙跺腳,在他腰間用力一擰,高明疼得回過神,訕訕地摸了摸鼻子。
老張嬸見她神色怏怏,尋思著莫不是病了?
老僧人朝她微一點頭,起身下榻,準備去主持早課。
「你們幹這一行的,哪個不是一身病?」她見怪不怪,又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你跟我說說,一個月工資有沒有這個數?」
「那女孩好像是叫……叫什麼來著?」老張嬸想了好一會兒,急得直撓頭髮,猛地一拍掌,豁然開朗,「叫千樹!」
視線盡頭,一個高大的男人站在那兒,挺拔得如同一棵樹。
天邊火燒雲燒得正熱烈,紅得灼人眼。
青鳴寺福澤深厚,連帶著附近的樹木都長得枝繁葉茂,寺后是一片被人承包的山林,正值砍伐之期,聽人說前幾天從鎮上請了伐木隊,溫千樹便想著搭他們的便車下山。
她忽然停了下來。
天剛蒙蒙亮,西南角的鐘聲撞破熹微晨光,清晰而來。
一路鳥聲悅耳。
溫千樹從善如流,「覺覺小師父。」
剛跨進門檻,便聽得一道清脆女聲,「憑什麼她一個人住單間,而我就要和別人擠?」
「啪」一聲,一片落葉正砸在他臉上,把人砸醒了。
三人聽後面面相覷。
趙琪琪眼底的火更盛了。
停了三秒左右:「人死了以後,會去哪裡?」
沒想到才走幾步,手中佛珠線斷,諸珠盡落,如珠玉砸冰盤,清脆作響,他輕嘆一聲,「阿彌陀佛。」
他滿意地點頭,跳下台階,繼續掃落https://m.hetubook.com.com葉去了。
深沉又彷彿極具穿透力,她有些不敢相信,一個普通的伐木工也會擁有這樣的眼神。
她不就是掐准了……
溫千樹盤膝坐著,抄寫一夜的經書垂落在地,疊了幾個褶,她的手壓著紙輕輕一推,地上如同泛起一片明黃色的淺浪。
還有比這更荒唐的事嗎?
高明附和:「是啊是啊。」
木門剛開一條細縫,身後又傳來聲音——
溫千樹揉揉發紅的眼,好一會兒才看清屏幕上跳動的兩個字,手指也像麻木了般,劃了三四次才接通。
「溫千樹。」
「媽媽,」她說,「我沒有爸爸了。」
她本來就是美女,眼高於頂,對同性的目光更是挑剔,但不得不承認,自己向來引以為傲的資本,從這個女人一出現,便有搖搖欲墜的趨勢。
高明眼巴巴地看向女友,姿態放得不能再低,「琪琪你說是不是?」
他手裡捏著一瓶礦泉水,正仰頭大口喝著,水珠從他微微聳動的喉結上流下……
溫千樹也定定地望著他,逆著光的緣故,男人的面容看不太真切,唯一清晰的只有那眼神……
沒有等到回答。
另一個男生林山先反應過來,「溫老師。」
「沒有沒有,」林山頗有眼色地打著圓場,「我們都很滿意。」
推開虛掩的木門,走過迴廊,又進了一個大院。
「大師,我有個問題。 」
溫千樹聽后沉默。
溫千樹堆砌起的心防一下潰堤。
溫千樹撫在杯口的手指被燙了一下。
屋內三人齊齊循聲看了過去。
念罷最hetubook•com.com後一遍往生咒,他睜開眼,「逝者已矣,還請節哀。」
他師父雖然有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為平眾「怒」,偶爾也會罰他去打掃院落。
來的是個中年婦女,大家都叫她老張嬸,身材很是高壯,走路生風,尤其是那一副大嗓門,不誇張地說,山下一吆喝,山上都能聽得到。
溫千樹蹲下身,單手抱膝,好一會兒,腳尖前石板縫裡鑽出來的青苔已被濯洗得碧綠,迎風微動。
有些美是天生的,無需脂粉去修飾,一顰一笑間都是掩不住的風華。
高明清了清嗓子,也跟著叫一聲「溫老師。」
屋內。
院外設有女寮,專供女性香客居住,溫千樹因工作的原因,已經在這裏住了三月有餘。
老僧人走出禪房,關門而去。
高明驚得連嘴巴都合不上,目光難掩驚艷。
她則是出了院門,循著伐木聲而去。
靠近了看,他鼻子上還沾著一顆飯粒。
好幾個僧人依次路經,目不斜視地走過。
陽光豐盛,從四面八方洶湧而來,她下意識抬手去遮眼,掌心緩緩暈開一片濕潤。
千樹萬樹梨花開。
這地方離鎮上還有好一段距離,大都是山路,連車都打不到,路上也不知道會遇上什麼未知危險,何況他們是來實習的,要是負氣回去,學校那邊也不好交代……
溫千樹繼續坐著發獃,暮鼓聲傳來時,手邊茶水早已涼透。
木案上一盞長明燈,燭火微微搖曳。
溫千樹回到自己的房間,剛煮好一盞茶的功夫,一陣風風火火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她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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