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青鳴寺
第五章

早餐是新熬的米粥,摻了碎肉和蛋花,粥面飄著幾片青蔥,軟糯可口。
它有生命,不過是死去的生命。任何一種修復都能不能讓它重生,只是讓它安靜地、永遠地死去罷了。
滂沱大雨,下了整整一夜,在天色微明時分,總算停歇。
以前的他就很厲害,不僅會做高難度的化學實驗,也會栽花種樹、養魚養龜、剪紙,甚至還會用針線給她補裙子……
如果真的會有來生,請讓他繼續來當我的爸爸。
觀世音菩薩,大慈大悲。
她年少離家出走,四處漂泊,這輩子遇到的人不算多,但總是被人善待,被人疼愛。
「因為我很煩?」年幼的她總是纏著他,希望他能多陪陪自己。
讓今生給了我生命的那個男人,離苦得樂,往生凈土。
他輕笑,「我叫什麼名字?」
跳下來的時候,一條白色絲巾也飄了出去,正被她穩穩踩在腳下。
「小樹啊,我聽你老師說,你挺喜歡吃那柿餅的,」師母笑道,「我給你準備了一些,你帶回去吃。」
在那樣的床上睡覺,會夜夜做噩夢的吧?
溫千樹看向對面的溪流邊,據說這裏長著的就是寺里有名的搖錢樹、同根生和連理枝,不過,她分不清它們。
「小樹,」門邊傳來師母的聲音,「吃早餐了。」
大家互相看了一眼。
案前香燭燃燃,檀香厚重,風輕輕一吹,白煙裊裊,卻怎麼也吹不散那香氣。
溪聲便是廣長舌,山色豈非清凈身。
溫千樹:「……」
「謝謝師母。」溫千樹綻開笑顏,很快又低頭去喝粥。
中午吃齋飯時聽某個女香客說過,寺里這處最為空曠,信號也最好。
窗台上養了一排綠植,沐照陽光,長勢喜人,旁邊還有幾盆多肉,葉肉肥碩,色澤清透,應該m.hetubook.com.com花了不少心思才養得這般好。
雙手合十,虔誠地疊在額前。
她緩緩躬身,跪在蒲團上。
中午時就有人送了一張水藍色的圓形公主床過來,美得像藍色湖面,輕易就可以打上幾個滾。得他縱容,她繼續心安理得地保持了不安分睡覺這個習慣。
趙琪琪嚇得後背直冒冷汗,跌跌撞撞從房間里跑了出來,一頭撞到候在外頭的高明身上。
她一瞬不眨地看著他,眼裡開始有了清淺笑意。
高明也打了聲招呼,趙琪琪只淡淡地看一眼,又移開視線,應該是男朋友安撫得好,身上的嬌氣稍稍收斂了。
她從小睡覺就不怎麼安分,總是床頭睡著床尾醒來,枕頭被子也落了一地。
正踏出一個院門,迎面一個洒掃和尚拿著掃帚走過來,好心告知,「施主,前兩日大雨,前面的院牆塌了,不便通行。」
師母心中微微苦澀,這孩子雖然在笑,可心傷蟄伏在眼裡,她的眼太乾淨,藏不住。
她想看到一間牢固不畏風雨的屋子,可他們洋洋洒洒給她造出了一棟空中樓閣。
在寮元師的建議下,趙琪琪先去看了房間。
吳老年輕時工作壓力大,老來身體漸漸吃不消,可又勸不住,經常熬夜伏案寫作,兢兢業業地為文物保護工作獻出最後一絲餘溫,他早上向來起得晚,餐桌上只有溫千樹和師母,兩人相對坐著。
溫千樹慢悠悠地喝完一杯茶水,「趙琪琪,你來負責這幅壁畫的除塵。」
趙琪琪一噎,沒接話,卻再也不提換房間的事了。
可哪裡追得上?
前面的溪邊,有個男人蹲著,正捧起水洗臉,她彷彿看到了救星,「那個,能不能麻煩你幫我撿一下絲巾。」
溫千樹扶著腰微喘氣,一和_圖_書邊去看那男人。
溪里流的水,頭頂上看不見的太陽,還有滿山的樹,請你們為我作證,如果再讓這個男人逃走一次,我溫千樹從此不姓溫。
她輾轉流離各個深山古寺,數月如一日地修複壁畫,不為朝拜,只為內心的安寧。
吃過早飯,溫千樹就準備回山裡了,下過雨,山路不好走,將近中午時,她才回到青鳴寺。
溫千樹頻頻和他們擦肩而過,來到後山。
這當中也有一番緣由。
「千敏之。」
「琪琪,你怎麼了?」
就算心裏膈應,可那女人眼光高,住的房間一定是女寮里最好的,她直接去找寮元師傅,希望他能把自己安排到溫千樹房間,本來以為還有點難度,沒想到寮元師很快就答應了。
溫千樹打斷她,「三年前,在內蒙古境內有個古墓被盜,精美的墓室壁畫被完整地切下來,後來在香港拍賣出一幅高達三千萬的天價。」
她站在最高的石頭上,舉起手機,信號微弱,幾近於無,看來 「聽說」也不可盡信。
只是……不是她想看到的東西。
「你錯了。」
趙琪琪漲得臉頰微紅,在心裏反駁,「三年前我才讀高中,誰關注這事?」
她站起身,「接下來我安排一下你們的工作。林山你來負責做這幅壁畫的病害分析,明天給我分析報告。」
林山沉默,趙琪琪似乎有些不耐,高明最先出聲。
……
溫千樹潦草收拾好情緒,應了一聲「好」。
之前是伐木工,現在是泥水工,總是以她意想不到的一面出現。
「……嗯。」
想想,他那時是真的疼她,摘星摘月,捧在手心,百般呵護。
溫千樹走之前布置過功課,要求每人寫一篇壁畫心得,一一檢查,完成得都還不錯,畢竟底子擺在那裡,再和圖書差也差不到哪裡去。
走過長長的甬道,兩側碑林在蒼松翠柏的掩映下,若隱若現,溫千樹繼續往前走。
手邊還有半根脆嫩的青瓜,是師母特地去後院摘的,自家種的蔬菜,綠色無污染,只需在清水下沖沖,便能直接入口。
林山愕然,明明每個點都說到了,而且也有意無意地恭維了她,哪裡錯了?
她走上九十九級台階,終於站在陽光最明亮的地方。
那、那不是……
溫千樹張開手掌,山間的風從她白皙的五指間穿過,她略微收攏,像要抓住什麼似的。
溫千樹走後,趙琪琪當然還是滿心不甘,拉不下面子灰溜溜回學校,可也不想坐以待斃。
山門口,左右盤踞著一對雌雄石獅,威風凜凜。
溫千樹彎起唇角,眸底卻無笑意,「沒有任何一種東西能贏得過時間。」
「敏之所系,為繁。」
她看著溫千樹,目光慈愛,「山裡清苦,你看著比上回來又瘦了些。」
「小樹,要好好的啊。」
前面依次是天王殿、大雄寶殿和藏經閣。
溫千樹穿過供奉著象徵「風、調、雨、順」四大天王的天王殿,走進大雄寶殿,兩側是法相各異的十八羅漢,她的目光筆直而柔軟地落在正中的觀世音菩薩像上。
「壁畫,顧名思義就是畫在牆上的畫,它是人類歷史上最早的繪畫形式之一。據我所知,中國古代壁畫主要分為三種,分別是古代墓室壁畫、古代石窟寺壁畫和古代寺觀壁畫,它們對研究中國的傳統文化具有極大意義。」
她雙手合十道過謝,不一會兒就鑽進了旁邊的一條小路。
那人沒有回頭,甚至沒有回應她,看到上流衝下來的目標物,估算了一下距離,從旁邊撈起一根枯樹枝,長腿一邁,直接踏入了溪水裡。
金剛怒目www.hetubook.com.com,降服四魔,菩薩低眉,慈悲六道。
聽女友解釋清楚,高明不停地去拍她後背,雖然心裏覺得她真的有些小題大做了,但還是柔聲安慰,「不怕不怕,我在呢。」
她彎腰撿起來。
溫千樹躺在床尾,聽著屋檐的滴水聲,似乎想起什麼,微微側身,把臉藏進手心裏。
那可是血肉至親,說沒就沒了,甚至連葬禮都來不及參加……
連續下了幾場雨,溪水豐漲,思緒收回來時,手裡的絲巾已不見蹤影——被溪流沖遠了。
「高明,你單獨列一份修復的材料清單。」
拜完菩薩,溫千樹徑直來到白塔下,推門進去,裏面的三人聽到動靜齊刷刷地看了過來。
「太可怕了!」趙琪琪咬牙。
繁繁是她的小名。
不、不……不就是眼前這張床嗎?
姓霍。
「是!」高明躍躍欲試。
屋裡採光極好,窗明几淨,不染纖塵,東西不多,但都擺放得整整齊齊。
某天早上,那個經常忙得夜不歸宿的男人,從床尾撿到她,沉默地替她穿外套、鞋子,梳頭髮,看著她額角上的淡色淤青,心疼得直嘆氣。
似乎連之前以為有些頭疼的換宿舍問題也不知不覺中迎刃而解了。
林山在一旁看不下去,涼涼地補刀,「難怪溫老師堅持單獨住那個房間,」他嗤笑一聲,「大概是早就猜到不是每個女孩都有她那樣的膽量吧?」
溫千樹耐心聽他說完,手指在桌上輕敲著,等下一個答案。
她過去從不信奉神佛,此時卻低眉折腰,跪在他們面前,為的只是——
林山點頭,「好。」
去年有部大熱的恐怖片,聽說是在深山某個寺廟裡取的外景,影片里有個經典鏡頭,長發矇面的白衣女人從床底下爬出來……
青鳴寺山環水繞,不遠處就是一條溪流,溫https://m•hetubook•com•com千樹走過去,蹲在溪邊,輕輕將絲巾抖開,放入水中。
如果不是後來發生了那樣的事……
這時,林山也組織好語言,「對我而言,壁畫是有生命的,修複壁畫就是在拯救生命,是非常有意義的事情……」
趙琪琪順著她手指的方向一看,那面牆足足有兩米高,壁畫已經看不清原來的面目,除了……右上方一朵巴掌大小的祥雲似乎做過處理,能看得到大概輪廓。
他很高,穿著深藍色的泥水工人服,腳下是同色的長筒水靴,還是一派的利落,他彎下腰的時候,彷彿能感覺到那被布料掩住的結實線條,蘊藏著原始的男性力量。
日落月升,兩三場太陽雨月亮雨後,一個星期就過去了。
這個男人是萬能的嗎?
怪不得她總隱隱感覺屋裡的擺設有些熟悉。
臨近贈燈節,寺裡外來的香客空前地多了起來,連空氣里都彷彿多了一絲煙火氣息。
溫千樹拉了一張椅子坐下,正色看向三人,「在你們的認知里,壁畫是什麼?」
林山手裡還拿著把白色的除塵小毛刷,「溫老師。」
趙琪琪對自己看到的一切都很滿意,直到——她正對著那張木床,眼睛不斷瞪大,尖聲叫了出來。
趙琪琪說自己最自信的部分,「壁畫一般都是用泥巴、草、礦物顏料製作而成,非常脆弱,正因為如此,在盜墓者眼中,它一文不值……」
「寶貝,知道繁繁怎麼來的嗎?」
她抬眸看過去,大概是傷了根本,整面牆都倒了,幾個泥水工人正熱火朝天地乾著活。
一個多星期了,那男人音訊全無,手上又沒有她的聯繫方式,估計是想等著她主動。
溫千樹連忙起身跟著去追,纖細身影在一棵棵樹間快速穿梭。
樹木遮天蔽日,不見一絲陽光。
她有種預感,這女人是在夾私報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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