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正憑凝愁(下)

翡翠屏風討回來了,錢財卻沒了著落。眼看著皇上大婚內務府那頭催得緊,那氏索性也撕開了臉皮修書一封送與敦儒貝勒。只求他念在兄妹情面上先將此事妥過去。萬沒料到,掐算著書信也該到了京城的日子卻收到敦儒貝勒病逝的訃聞,一家子錢沒著落不說,又添了喪禮和隨捐。
如今上海灘極喜歡歐式擺設,但凡有些錢的人家無不用壁爐凡爾賽的玫瑰裝飾大廳,佟毓婉始終局促不安的坐在沙發上,面前放著鼓鼓囊囊一方錦緞錢袋,聽見皮鞋敲打在地面的聲響,她的心跳彷彿就此停止了。
佟毓婉過於氣急,臉色在燈光下泛起紅暈,周霆琛頓了片刻,立即別開頭拿出香煙,掏出打火機點燃,吸了一口反問:「看來怨氣不小,這些錢是幹什麼用的?」
周霆琛怔了一下,幾乎沒有想起是誰。他朝管家擺擺手,移步走到內廳。
佟毓婉還想說話,周霆琛已坐在沙發上攤開當日報紙,不再理睬她。
佟毓婉側眸看了一眼,立即收回視線,抿嘴一笑:「你們兄妹倆長得倒是極像。」只是黎雪梅更為陽光燦爛,黎紹峰略為陰柔,眉目間隱忍著些許煩惱。大約是黎家此次出事的緣故。
毓婉又和黎雪梅私下裡聊了聊,得知黎家海事上也出了一點麻煩,不久她留學法國的哥哥黎紹峰就會歸來處理家事,倆個同病相憐的人依在法國梧桐樹下並肩嘆息,明明是新社會,卻身在舊家族,很多事當真是女子自己做不得主的。
管家應答一聲,佟毓婉擦乾眼淚疾步跟上管家,準備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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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霆琛又恢復往日冷漠,冷聲到:「把這個帶回去,這點錢我還看不上。」
這點小心思他如何看不透,周霆琛只覺得好笑,歪頭看著她,繼續綳起臉來問:「既然知道我不需要,你又拿來?」
周霆琛向前探了一步,身子靠近她,連同她擰在一起的眉頭都瞧得清楚,毓婉忍住臉紅心熱立即向後退了半步,惶惶的抬頭,第一次如此仔細的看了他的模樣。
佟毓婉昂起頭:我向你道歉!
上海灘新任接管的督軍沈之沛聽聞佟家落魄,便牆倒眾人推,硬生生又攤派下來三萬銀元的軍費,眼看期限快到,大筆開支仍是無處著落。那氏被氣得一病不起,佟鴻仕更是整日哀聲嘆氣尋不到好對策。
縱使佟毓婉再將京城學生那些自由民主的想法放在心頭,也開始猶豫是不是真要接受杜家的庚帖了。奈何杜家此時彷彿石沉大海,送來庚帖后見佟家並無反應也沒有再派媒人來提,惹得那氏越發哀聲嘆氣。
見毓婉貓爪子收了起來,周霆琛鼓掌,笑著將錢袋放回佟毓婉面前:「我不需要你們家再掏錢出來。我只需要你一聲道歉。」
杜家這張請柬親自由杜老爺杜瑞達書寫。杜管家送到佟家時先是為自家太太貿然送庚帖一事賠禮道歉,又替老爺以年輕人喜歡熱鬧為由邀請佟家小姐參加舞會。此番作為給足了佟鴻仕面子,再故作矜持就有些不知好歹了。所以,那氏儘早為毓婉準備了相應的旗袍首飾m.hetubook.com.com和手袋,與黎雪梅一同前往杜家。
燈光晃得毓婉的如波雙眼閃過一絲狡黠,立即隱藏在倔強的表情背後:「周先生必然是不需要的。」
佟毓婉老人被搶救過來,強撐著一口氣不肯斷,只為等我告訴她,那個神秘買家是不是他。
周霆琛又吸了一口煙,並沒回答。煙霧彌散開來,被嗆住的佟毓婉不禁咳嗽,喘不上來氣,他扭過臉正看見漲紅憋悶的她捂住嘴咳嗽,下意識將煙按在煙灰缸里。語氣卻依然冰冷:「你覺得我需要你這些錢嗎?」
毓婉有些好奇,卻沒開口詢問黎雪梅,想來也知道,那位白衣貴公子,便是送來庚帖的杜允唐了。
周霆琛從門外走進來,管家立即上前將他的風衣取下,恭謹的提醒少爺:「少爺,有位小姐已經等候多時了。」
周霆琛沒有想過佟毓婉會道歉,雖然言語里百般不願還帶有嘲諷,但聽得佟毓婉的話,他還是強忍住笑,低低命令道:「聲音太小,我沒聽清。」
周霆琛繞過沙發,駐足在對面,佟毓婉低垂了眼眸看見兩隻錚亮的皮鞋停在面前,忽聽得低沉一聲:「你來了?」
他的目光犀利凌睿,他的嘴唇薄削緊緊抿住,她覺得他所有的呼吸彷彿就在眼前不停浮動,甚是曖昧,才又退了一步才別過頭。
佟家車子停住,毓婉探出頭察看,杜公館前早已依次停滿各式各樣的汽車,門前侍衛僕人正忙前忙后的招待,大落地花窗里燈火輝煌,照的觥籌交錯的富貴人影夢幻疊加異常炫目。各式穿著西裝的賓客手挽著女伴魚貫而入,唯獨https://m.hetubook•com.com佟毓婉和黎雪梅兩人從車子下來,結伴拿著請柬踏上台階,將請柬交與侍衛,侍衛看完立即笑道:「佟小姐,請進。」
據聞黎老爺有些娘胎裡帶出的病,時而焦慮抽搐。前年黎家因與日本人從事貿易遭到學生鬧學潮抵制,損毀了碼頭出港的船舶,連帶著又策反了兩家工廠的工人罷工,黎家生意越發不如從前,黎老爺的身體也自然而然每況愈下,近來抽搐越發頻繁,前幾日還有昏厥徵兆。黎紹峰受命歸來重整河山,肩上重擔足有萬斤之多。
我放下電話,回頭看了看搶救室剛剛熄滅的燈,卻不敢真的走進去告訴她真相。她挂念那麼多年的人,其實已經……
黎雪梅臉色有些微紅,但也是見慣了這樣場面的,她拉著毓婉順著正廳邊緣走到一旁落座,輕柔舒緩的音樂里,正廳里有若干對男女正在跳舞,她特地指了指其中一個身穿黑衣禮服的高挑男子:「那是我大哥。」
面對沉甸甸的錢袋放在那兒,佟毓婉愣住有些不知所措,她倔強的抬起頭,望著周霆琛的戲弄的笑容不想說。只是耳邊又響起母親的話,本來眼下在上海灘討生活就是勉強支撐,再惹上了這個魔障必然不會輕易放過佟家,若能好好商量總好過來日父親和他們玩命。是阿,若能一句道歉便可解決,又何必再執拗堅持?
將她的怒氣當做撒嬌的周霆琛並不以為意,慵懶的坐在沙發上,左右打量已經長大的佟毓婉。因為不曾出嫁,身上仍穿著學校的校服,袖長七分,袖口處略寬半寸,露出凝脂般的手臂,上衣緊身收腰www.hetubook.com.com貼在身上,一對烏黑辮子遮掩著隱隱可見胸部渾圓,藏青色長裙露出半截小腿,潔白棉襪外套著圓頭黑亮皮鞋。
黎家與周家交好,杜家二兒子允唐又與黎紹峰曾是同班同學。黎紹峰歸來不久,杜允唐就在自家開了歡迎酒會招待老同學。
周霆琛還想逗她,俯身低頭,正望見眼淚順著她粉|嫩的臉頰流下來,晶瑩的淚珠從他方向看來,彷彿能墜在地上摔碎般透亮。惹得他心中一震,本能伸手去擦,毓婉氣惱的搶先一步抬手擦掉,別過頭不讓他看。
以杜允唐名義舉辦的舞會,參与者多是年輕的公子哥和小姐們,佟毓婉駐足在杜家門口不消半刻鐘,已有有心的男子悄然觀察她的舉動,意圖搭訕。見狀佟毓婉連忙與黎雪梅垂首相伴一同走過正門,繞過盤旋而上的大迴廊扶梯步入正廳。白晝般燈影下女子衣香鬢影神態嫵媚男子舉止風雅行為倜儻,佟毓婉和黎雪梅因背影身高相仿,又同穿了碧色洋縐紗的珍珠紐襻的旗袍,彷彿兩隻未成熟的酸澀果子,讓人看著那般可笑。
「嗯?」佟毓婉聞聲回頭,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叫住自己。還來不及再問,周霆琛已把錢袋拿起來,扔在佟毓婉懷裡。極其沉重的一袋子錢,冷不防的佟毓婉險些被撞倒。
他也有些閃神,回過神又戲謔的問:「怎麼,還是不說?」
望著他剛毅的面容,佟毓婉竟然扯不出謊話,她只能小心翼翼的回答:「……因為家父覺得周先生需要。」
佟毓婉強忍下心中惡氣,一本正經的鞠躬施禮:「當年是我年紀小不懂事,說的話惹怒了周先生,我向你道歉m•hetubook•com.com,您宰相肚裡能撐船,不跟我一般計較。」
周霆琛竭力讓自己面容平靜,按住心中異樣立即回頭吩咐管家:「把翡翠屏風給送回佟家,多叫幾個人仔細包裝小心些。」
他背對著她忽然開口:「佟小姐。」
佟毓婉被他如此打量,早已覺得渾身發熱,也不敢多瞧他,只是恨恨的回答:「家父說,如果周先生肯放手翡翠屏風,我們家甘願送些錢給周先生做為車馬費。」
見她緊張神情,周霆琛只是笑:「這麼多年沒見,嘴巴還是很厲害。嗯?」嗯的一聲,語調上揚,挑得她心跳怦怦,她將臉一揚:「多謝周先生誇獎,只是如今嘴巴厲害沒用,比不過周先生權勢厲害。」
冷不丁一句話驚得全身繃緊神經的佟毓婉嘭一下子站直,本能開口:「周先生讓我來,我能不來嗎?」
兩人還在低低議論,忽看見周霆琛身著黑色長風衣走入,他身上挺括面料的風衣隨走動帶風襲來,襯得氣勢硬朗,而同為黑衣的黎紹峰抬眼看見甚是驚喜,嘴角微揚,兩道愁眉略舒展開,幾步走過來將周霆琛狠狠抱了抱,似久違重逢的好友般欣喜。兩人欣然笑談,走廊一旁倚靠一位翩翩貴公子,貴氣十足的他白色西裝配領結,手端紅艷濃香的葡萄酒與兩人眼神挑釁,周霆琛從容走過去,與他也是拍拍肩膀,抱了抱。三人聚首寒暄,毫不在意周遭竊竊聲四起。
周家黎家杜家,老一輩固然有隔膜橫在心中,少一輩似乎頗有惺惺相惜的味道。三位不同氣勢的青年男子佇立舞池中央,似乎將頭頂上方亮如白晝的水晶燈光亮也比了下去,惹了無數妙齡女子窺視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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