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再起波瀾(上)

杜允唐緊緊抿著唇,目光皆是揮之不去的抑鬱:「如果我不是你的丈夫,你就不會這樣忍耐了吧?」
毓婉抬頭,眼底有些凄冷的笑意:「為什麼要罵你?你是我丈夫,一切都是應該的。」
毓婉不言不語,任由他在一旁質疑,她冷靜閃過身,在更衣間換好黑色歐亘紗的旗袍,從妝奩里選了一套珍珠的首飾戴好,黑色壓抑的衣裝配上素淡的裝扮,不施粉黛的臉頰雙眼有些微紅,此情此景此人去探望王經理遺孀再符合不過,但杜允唐就覺得毓婉身上有什麼地方讓他說不出的刺眼。
王太太更是直接拉扯了毓婉的胳膊哭喊著:「你償命,我要你用你的命為德鄖償命!」一邊慘笑一邊大哭,高過毓婉許多的她用力撕扯了毓婉的身子,毓婉因整夜未眠身體已極其虛弱,被王太太拉扯的左右亂晃,險些踉蹌跌倒。
只是這一次,他做了憑他自己一生都不能做的事。
此刻,不單單是杜家,全國百姓也是深陷囹圄無法自拔。聽聞張作霖在東北宣布滿蒙獨立,一些舊日的滿清貴族便典賣了資產千辛萬苦逃去那裡承蒙這個昔日被稱作胡匪頭子的小矬子庇佑。而陳炯明叛變率領4000餘人圍攻總統府,孫中山總理被迫逃亡,北伐軍回師討伐陳炯明,政局不穩動蕩,越發讓人寢食難安。
五萬現金杜家還是拿得出的,只是眼下各個廠子皆因戰亂無法正常運作,倘若當真被抽調了這些資金,接下來的周轉就會越發艱難,杜允威和美齡不敢違背父親的意思被迫被挪用了他們遠達https://m.hetubook.com.com洋行的活動資金,不敢當面發作,私下裡的言語越發難聽起來,還是杜凌氏拿了自己的一部分錢給毓婉做樣子,翠琳一房才停了言論。
毓婉的眼淚終於流下來,她回過身向王太太鞠躬,真誠道歉:「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遠達紗廠的事未能順杜家意思無聲解決,沈之沛聽聞遠達紗廠曾偷運貨品,下了命令,即便貨品已經被燒毀,稅還需全額繳納,憑杜瑞達和杜允唐輪番出面也不予通融,限令一個月之內必須繳納。
杜允唐見狀猝然站在毓婉面前擋住聲嘶力竭的王太太,攔住她進一步的動作,怒吼一句:「夠了!」
被驚嚇的王太太囁嚅了嘴巴,眼望著暴怒的杜允唐嘴巴開合幾次也不敢有膽當真與他作對,她被杜允唐緊緊攥住的手腕彷彿鋼鐵鍛造的鉗子捏住,稍一用力就會咔吧一下碎裂,由此可見,杜家二少奶奶並非真如那些人所言,不得杜家重視,甚至失寵杜二少爺。

毓婉心中惻然,聲音更加抵押:「是,即便給再多的錢也無法換回王經理性命,我願代表遠達紗廠向您和老夫人致歉。」說罷向兩人深深鞠躬,王太太如同瘋魔般朝毓婉臉頰唾了唾沫,不住的冷笑:「連錢都解決不了的事,一句道歉就能解決了?拿錢壓人,你也不怕老天爺打雷劈了你!」
杜瑞達聞言按住王老夫人的手,並沒說話,只是靜靜觀察毓婉如何處理。
毓婉回頭冷笑一聲,毫不留情的甩開杜允唐的手:「你和*圖*書最好不要再逼我。」她眼底隱約閃過從未有過的絕望冷意:「你放心,我不會玷污杜家二少奶奶的頭銜,他日真有一朝我要與他人雙宿雙棲,也會先與你脫離關係!」
她越是不哭不鬧,心中越是恨到極致,他篤定。
杜允唐定定看毓婉彎下的腰,彷彿今天才認識眼前這個女人。她性格堅韌,堅持原則,有可以唾面不躲的沉穩,也有識得體大的眼光。他似乎開始重新審視枕邊的妻子,看來,她確實有不負父親欽點。
與他同床共枕原來竟是這樣的讓她難以忍受,她的拚命壓抑在他看來簡直就是趕著去對與周霆琛感情逝去的弔唁。
王老夫人聽見兒媳的話,立即出聲斥責:「我們跟隨杜家這麼多年了,杜家不曾薄待過咱們,你不該說這些!」
再冷眼瞧那些如狼伺視的王家親屬,他們的眼睛始終盯著靈堂上幾人的一舉一動,大有若有干戈必將將事情鬧大的意思。王太太如此癲狂必是這些有心人在背後煽動的結果,一旦當場翻臉,杜家所作努力將會悉數作廢。
他寧願毓婉能聲嘶力竭罵自己一次,甚至願意讓她不顧儀態的抽幾個耳光消氣,也好過從昨夜她如同被牽線的傀儡般毫無生氣的被動迎合,更好過此時她彷彿行屍走肉的失魂落魄的模樣。
靈堂里的王氏親屬皆盯視等待毓婉回答,陰森的目光侵透了她的脊背,即便毓婉已做了最壞的打算,但仍全身冰冷,微微發顫。
毓婉並不反駁王太太的唾罵,王經理雖然擅自拉布匹去碼頭裝貨,但終究是憂慮近和-圖-書來紗廠停工無法維持周轉不得已而為之,在稽稅司外又是他拚命拉了自己一把才將她的性命救出,雖不是因此遇難,卻也難逃一定干係。
杜允唐愣住,毓婉立即扭頭噔噔噔走下樓去。不知為何,這樣激憤的言語反激不起他一點怒氣,他只是本能跟下去,想看看這個女人到底想做什麼,是不是會輕易離開自己。
每每進入前來弔唁的賓客主持司儀便高喊:「主人答謝!」,唱聲完畢王老夫人在媳婦攙扶下悲慟欲絕強撐著身子施禮,杜瑞達從靈台拿過祭酒,端端正正舉酒杯過額頭為對靈位把酒澆祭,隨手回身彎腰攙扶了老夫人:「老人家,節哀,不要多禮了。」
毓婉披上睡衣,靜靜的下了床,揮臂將窗帘呼啦一下拉開,頭也不回低低對身後人說:「早些起來吧,一會兒還要去紗廠安撫王經理遺孀。」
毓婉深深吸口氣坐起身來,身下的疼痛早已被心中的難過掩蓋,似乎變得不那麼難以忍受。身邊的人也隨著她的動作驚醒,也一同坐起身,只是看著毓婉扳起的冰冷麵孔不知該說些什麼。
遠達紗廠出了這樣大的事,身為負責人的杜允唐和毓婉自然不能隨意推脫。她一邊說著,一邊走過去坐在梳妝台前梳頭,一下,一下,神情有些怔怔,長長青絲垂在身後掩蓋了所有不甘和悲慟,她極快將長發挽好,站起身時正撞在不知何時走到自己身後的杜允唐懷裡,他沉了臉看她:「你不想罵我?」
王德隕父親就已在杜家做事多年,他本人又因為辦事靈通素來得到杜瑞達信https://m.hetubook•com•com賴,之所以派他到遠達紗廠做經理也是念他能多加照顧杜允唐和毓婉在生意場上的青澀,豈料最後會落得如此下場。
那王老夫人與杜瑞達實屬舊日主僕,兩人不免話些互勉的安慰,一旁佇立的王德隕遺孀一雙赤紅雙目卻牢牢盯著毓婉不肯放,毓婉抬頭正迎上她怨懟的目光,心中微微一沉,當下上前施禮:「王太太,我……」
杜瑞達帶領杜允唐和毓婉一同前往遠達紗廠,一行人先到工廠附近王經理的住宅探望弔唁。
她眼角有些濕意,抬手蹭了蹭,一滴晶瑩的淚停留在手背上,手一歪,淚水便滑了去,像晨露一樣容易消失。
毓婉睜開眼時,窗外的光線灰濛濛亮,映透在多褶的枚紅色窗帘上,形成蔓延開的染色,這樣曖昧的顏色拂了她與身邊的人,朦朦朧朧的,終於讓這空蕩蕩的房間里有了些新婚後的甜蜜氣息。
杜允唐察覺她的冷漠不知該說什麼是好,她對他的冷,只因昨晚他掠奪了她憧憬愛情的權利,他們現在甚至連合作夥伴都不再是了,她唇邊凄冷的笑容讓他全身如墜冰窖。
王家昨晚得到王經理遇難的消息已經哭做一團,杜家派去扶助的管家也早帶嚇人在半夜時分佈置好靈堂,又將王經理屍身盛斂上好棺槨,還尋了僧人道人來辦道場為其超度。
放聲嚎啕大哭的王太太被識眼力的親屬拖拉下去,杜允唐攙扶著毓婉始終默默佇立在靈堂前致歉鞠躬,站在靈堂內的杜瑞達目光落在小夫妻倆身上,嘴角第一次對兒子露出肯定的笑容。
「聽說我家先生是為了和圖書救二少奶奶才去的碼頭。」王太太如此質問逼得毓婉心裏突突直跳,當即冷靜解釋:「王經理是在處理稽稅事務時殉職碼頭的,我當時確實在場,他是為遠達紗廠才會深夜被滯留在稽稅司,遠達紗廠對他的殉職定做應有的補償,我們也會承擔起一切責任。」
「聽說是為了幫遠達紗廠逃稅……」這個完全沉浸在喪夫之痛的女人臉色蠟黃,發間的白花顫巍巍的訴說她強忍著的悲慟,「他對你們這樣忠心耿耿,你們如何待他的?你們給錢又能如何,能換他一條命么?」

眼見毓婉準備下樓,杜允唐上前一步擒住她的手腕,有些急切:「我再說一次,你此生只能當我的妻。」
也在此時,佟家先敗了。
毓婉走過來,伸出手掰開杜允唐的手指,因動作急切晃得耳邊的珍珠耳環盪得厲害,杜允唐不知她是何意,失神將手指放開,毓婉橫在他與王太太面前,將王太太攔在身後,嘴角浮起凄然微笑:「不夠,面對害死自己丈夫的仇人,無論妻子做什麼瘋狂的舉動都不夠。」
杜瑞達等人進入靈堂,見香霧繚繞,銀器散彩,金鈴撞鳴,道語唱聲,髮鬢簪了白花的王老夫人及王經理遺孀站在靈位旁嗚嗚哭祭,膝前還有兩名披麻戴孝抱了母親腿懵懂不知世事的幼子。
眼淚一滴滴彷彿滴在杜允唐心頭,他的嘴角微微顫動,良久,終還是默默站在毓婉的身後扶住她的手臂,也一同低下了始終高昂的頭。他從小到大從未與人低過頭,寧可被父親用棍子打得三天起不來床的他面對母親的哭泣也不曾認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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