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宮傾
第十一章 瀕危滌盡南柯夢

也許,他們此生不過如此情緣淺薄。
直到楊勇被立為皇儲正式邁入朝堂,楊廣才接替了兄長照顧昇平的職責。
她哀哀的望向窗外,越發逐漸絕望。于炭火上煎熬也不過如此,每時每刻,她都無力坐穩安心。
從囚禁那日至今,她始終不哭不鬧,任憑宮外朝堂變換依舊堅持淡然。
不是昇平不想說,而是不屑與違背人倫的人開口。
昇平越是知道楊勇齷齪心事越是難以開口,她頭也不抬,滿心膩煩道:「母后說了,也沒說。」
楊廣歸來那日,天清雲遠,像極了兩年前他走時的模樣。
母后的期望最終還是落了空,永好沒有帶來舅父的救兵,玉章也沒有換回父皇母后的自由……可見朝事並非總是順遂如意,即使有心調兵遣將也需看時機是否配合。
呵,真是一場兵不血刃的逼宮戲碼,昇平扯動嘴角,想給楊廣些寬慰。楊廣不等昇平說話已經將她用力抱起直奔內殿。
楊勇命人在行宮照拂太上皇,只許不足百名宮人隨侍。
如今邁上皇后寶座的高氏再不屑禮佛,她言語譏諷的警告昇平,若再不交出皇后玉章,來日便是白綾三尺賜死。
楊廣的眼神堅定不容質疑。昇平幾乎死在面前是他一生都不想再感受的痛楚,昇平今朝一分受罪他便在來日彌補十分,因為他知道,若非為保全他在前方的性命,她完全不必如此驚險受難。投靠楊勇獻出玉章,她便可得到長公主的尊貴封號做保靠。
白衣飄飄跪滿宮牆間的甬道,髮鬢上白菊插滿頭。原來高氏早將致哀的喪服準備好,停屍半日才拿出來給皇太后舉喪。
昇平只想苦笑,事已至此方笑是最難言的痛苦。
昇平靠在榻上喘息苦笑,此刻癱在床榻的她根本已經失去所有抗爭的力氣。
短促慘叫聽在耳中猶如催命。昇平氣息已窩于喉嚨,眼前影像也昏花懸浮眼前,頸項白綾一松,氣息湧入,不住的嗆聲咳嗽。
突然殿門外有宮人倉皇回報,「公主殿下,太后病重請公主殿下前往昭陽宮探望!」
昇平下車輦踏在石階上回首,帶兵刃侍衛已將棲鳳宮宮門圍個水泄不通,才不過半日,她從最高高在上的當朝公主淪為新君膝下落魄囚徒,風光不再。
腳步懸於半空還未落下,陡然聽見內塌一聲慘叫驚呼,殿門外宮人紛紛跑進內殿查看,昇平立即回頭呵斥住欲向前撲的宮人,「不許進來!」
「來人,把公主囚禁棲鳳宮,沒有朕的命令終生不得出宮!」楊勇一聲喝令吩咐,身後已經沖入幾個侍衛,他們不同於內侍皆是佩劍全甲。
楊勇說:阿鸞,你放心,朕會留個你的全屍給二弟,來恭賀他重返大興宮。
猝逢驚變,昇平知道礙於獨孤家勢力軍權,自己和母后的性命必定無虞,但楊廣是否能平安,父皇能否能提前回朝怕是楊勇早已經在心底做出決定了。
怕是在舅父離開之時母后已經先踏入皇權了,她終還是晚到了一步。昇平搖搖欲墜的身體被身邊宮人攙扶住,痴痴愣愣的,御醫站在一旁躊躇顫聲回稟:「回公主殿下,皇後娘娘薨了。」
單憑他一句話自然沒人能信,只是被楊勇放還的朝臣百官們又親眼目睹大行皇后遺容如此不堪,皇上更是遠在行宮莫名患病,得悉內幕的昇平公主在大行皇后薨逝當日便被新君無情幽禁,無異增加了謠傳的可信。
一拜,二拜,三拜,人還來不及站起,楊勇已經開口逼問:「阿鸞,母后薨逝,你也需多多節哀,只是你來昭陽宮時可曾聽見什麼看見什麼嗎,來,告訴勇哥哥好嗎?」昇平記得,成年後太子哥哥對自己從未如此和顏悅色過,更多的是,被她氣得漲紅臉頰的無奈和埋怨。
因為她早已被身邊隨侍的宮人用白綾勒住了脖頸。
突然有人猛地抱緊昇平,可她卻感覺不到任何溫暖。他冰和_圖_書冷的手指用盡全部力氣才能拽開纏繞在她頸項的白綾。
原來楊勇早已經準備好決斷所有了。
不等嬤嬤作答,屏風后已經悄然轉出一人朝她深深施禮:「公主殿下,老臣有禮了。」
楊勇命人削了獨孤家的軍權,獨孤陀長子領全家待罪。
楊勇命人給前方將士擬聖旨,征戰無功勒令首將自縊。
鳳輦上懸挂的鳳嘴銜住的銅鈴叮咚作響,聽聞鈴聲經過的宮人沿路紛紛下跪,她們還不知道此時此刻發生在昭陽宮裡陰謀。她們仰望的還是太上皇和皇太后最嬌寵的昇平公主,當今皇上最疼愛的幼年妹子。
楊廣緊緊抱住昇平,埋首在她的頸窩,聲音低沉痛慟:「阿鸞,我回來了。你再不用害怕,我發誓,此生再沒有人敢囚禁你,脅迫你。」
楊廣緊抿薄唇,烈日淬鍊過的深深膚色幾乎看不出是否已經滿面怒容。他的眼中滿是驚怒和懊悔,黑色雙眼裡,昇平孱瘦的身子如浮萍般柔弱易斷。
昇平還在小時偷望過如此可怕景象,那個死亡多時的宮人也是嘴邊涎了黑色血絲,黃了臉躺在御花園百花叢中,醜陋詭異的景象她只消瞧一眼便終生難忘。幼時的永好仍是知曉一切,她對說那是服毒,說完便蒙住昇平的雙眼再不讓看。
據說,得以逃脫的郎中令獨孤陀似暗自放消息傳遍前朝,皇後娘娘之死甚是詭異,太上皇之病極其可疑,多為有心人狠毒動手所致。
端木秀榮去了以後,獨孤皇後身邊又換了一位服侍嬤嬤,見到昇平公主駕臨殿內慌亂跪倒參拜不迭。昇平對此不加理會,疾步走到榻前,發現正殿長榻上竟然空無一人,立即回頭厲聲急問道:「母后呢?」
每日昇平都像被人扼住喉嚨在等待自己的末日。
剛剛舅父才走……他說,楊廣不日即將歸來。
昇平遲疑片刻,不敢輕易接話。
昇平哀哀的望昔日同胞兄長此刻如同陌路人,用力咬住下唇緘默不語。
獨孤皇后最後時日雖然無勢無位,卻是楊勇即位的最大絆腳石,最大心頭患。獨孤皇后對楊廣和昇平的喜愛遠遠勝於太子楊勇,他當然不會不知。只是廢黜長子立次子為皇儲會使國家不穩,外加高相從中百般阻撓方才沒有得逞。
昇平從高若辛越發犀利肖似母后的眼眸中可以窺出,那一點點勒緊在自己脖頸的白綾早已懸挂在棲鳳宮,身邊隨便一個宮人都可拽過她勒死。
舉哀的衣衫妝配、宮殿布置,奠儀注示,處處難以操控把握。此時有人忙,有人躲,隨處可見慌亂行走的宮人卻無一人肯上前幫忙,往日輝煌莊嚴的昭陽宮,如今早已亂作一團,儼然一派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飄搖景象,全然喝叱不住。
逐步勒緊的白綾卡在皮肉里,肺腔憋得悶疼卻吐不出一絲氣息。
命宮人前去太醫院請御醫進宮診治,久無消息,命人通報前朝忙於登基大典的新君,也無人趕到。空蕩蕩的昭陽宮,數十名宮人靜默跪伏在地,連根針掉地上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卻沒有一個外人趕來弔唁。
其實不用說昇平也早已知曉,她的手始終拽著已經僵硬的母後手腕,一分分消失的溫熱,一分分離去的親情,她用心能感觸到。
昇平親手為母后的喪儀做了幾身白衣素裙,剛換上身被濺上雨污漬,再換。整整換了三身,依舊被瓢潑大雨污損。直至最後她全然沒了力氣再換,穿著被染髒的素裙,在棲鳳宮蒼白了臉色不吃不喝。
是阿,永好也不在。昇平垂眸,顫顫的指尖扶住宮門門環的赤金獸首。
幼時,楊勇會給昇平臨摹父皇催要的課業,還會帶她偷拿楊俊的頑石,還會為她尋來民間的新奇玩意,諸事只要有昇平的參与就不會被父皇責罵,所以即使年紀相差許多,他也從未丟下她。
楊勇則謀算父皇,憎恨楊廣,想要藉機和_圖_書成全自己一箭三雕的伎倆。
靈幡飄蕩中高氏抱穩懷中皇儲噗通一聲跪倒在靈床前,暢暢快快的悲慟。哭至難過處還不忘拽著昇平的裙角:「太後娘娘薨了,還請公主節哀吧,人道是福禍無常,生死之事更是聽天由命。」
楊勇命人嚴密督查朝堂重臣,維護舊黨一律禍殃九族。
魂牽夢縈的聲音終於出現在棲鳳宮門外,跌跌撞撞的,全沒了往日溫潤的儒雅風采。
楊堅遠在行宮根本來不及清理太子楊勇的叛亂,甚至他沒機會再提起精神去清理叛亂。
楊勇先是率領一干嬪妾從容不迫前來,浩浩蕩蕩好大的排場。前首隨侍的侍從還沒等入門,高氏懷中的皇儲啼哭聲已經遠遠可聞。
「阿鸞,你知道父皇為什麼遲遲不來么?你當真以為是朕囚禁了父皇他老人家?」楊勇冷冷的譏諷。
銀色甲胄,白色帥袍,全副武裝的楊廣,全身上下沒有一點血污傷痕。
楊廣狠狠摟住昇平,用溫暖喚醒她僵硬的身體:「阿鸞,我一定給你座昭陽宮。」
楊勇終於被昇平耗盡耐性,拂袖站起大怒,他指著昇平的鼻子唾罵:「楊鸞!不要以為父皇回宮就會會為楊廣做主更宮,父皇其實早就想殺了他,你以為他還會平安回來么?休要做夢了,他恐怕早就死在陣前,只不過他的死訊你現在還不知道罷了。」
宮人領命停住腳步。昇平強穩住心神心中默念:母后,你等等阿鸞……
手足情長終究抵不過萬年江山,一腔子同父同母的血液更比不上手握生殺大權的尊貴權勢。再想拿兄妹情意來觸動帝王心底愧疚,也是不能夠了。
新君楊勇昔日與昇平嬉鬧的笑顏被落日光暈籠罩成金塑雕像,像極了為了社稷奔忙的父皇,透過皇冕前的珠簾,高高俯視曾經為大隋建立奔忙半生的獨孤皇后。他的眼角沒有淚,也不說話,鎮定如常的神色甚至不像是往昔母后唾罵窩囊的那個兒子。
獨孤伽羅和獨孤陀都是殺死大隋獨孤皇后的兇手。為了權勢,為了皇位,誅殺自我,成就百年。
他終於還是成了帝王,或許不管是誰,只要頭上的皇冕戴上了,有了皇帝氣派,再窩囊也會變得威儀。
如今獨孤皇后故去楊勇的顧忌阻礙已除,除了需要提防獨孤皇后再有其他口諭,他已是穩坐大興殿做個趁亂皇帝了。
昇平知道,楊勇說得出做得到,此刻三尺白綾正映襯昇平身上素白衣裙晃得她眼花,被幾乎勒斷氣息的身子虛軟厲害。
五位皇子當初會由誰來擔當儲君,獨孤家的態度始終猶豫,郎中令,大司馬,所有大隋朝兵馬和朝堂盡在獨孤家掌握,皇上雖然能號令三軍,但獨孤氏的玉章同樣可以。
昇平心頭頓時抽緊,耳邊嗡嗡鳴響。獨孤皇后病重多日,雖然已呈沉痾癥狀,但宮人並不至如此慌亂,莫非……
接下來的幾日永好始終沒有消息,膽戰心驚的昇平只道是永好已經在出宮時被楊勇等人發現,連同玉章被處置掉了。
想母后盛名一世,到頭算來也不過是數千宮人真切為她白衣舉哀,昇平恍惚苦笑,木木的靠在車幃旁發愣。
皇宮裡太多骯髒齷齪讓人不齒,讓人心寒。她無力阻止任何人肖想皇權,也無力留下任何人不貪戀江山。
新君楊勇給獨孤皇後下跪,但他跪的那般不誠心誠意,楊勇在打量四周,彷彿在仔仔細細的尋找什麼,與他別有心意的目光相觸,昇平心頭頓時寒戰一抖,她突然發現,自己居然能夠看清他萬千思緒中的一處,那處最骯髒的地方。
了悟的昇平緩緩轉過身,用目光逼退楊勇手下的侍衛,他們退一步,她上前一步,她上前一步,他們再退一步,楊勇和侍衛面對不怒不悲的昇平恍然有些錯覺。
不知獨孤陀怎樣在眾目睽睽之下進入皇宮內苑,更不知如何在眾目睽睽之下離開和_圖_書禁軍把手的城門,如今看來,怕是連親兄弟也早在獨孤皇後身邊預留了眼線,便留了些許功用以備不時之需。
他終不屬於她,她也終未有亡國。
獨孤陀語意陰森,激起昇平心底寒意,她僵硬動作,還來不及扭頭再問,身著內侍棕色長袍的獨孤陀已然轉眼消失在宮門口。
大興宮開始鳴鐘了,長長哀悼的九聲,代表了母后崢嶸一生。
昇平陡然緊閉雙眼,淚水瞬時奪眶而出。
樹倒猢猻散,新君最忌憚的人已經悄然離世,她們隨侍能否存活世上便看新任君主的善變心意了。
獨孤皇后的衣冠整潔,寢具如常,服毒了結殘生,想來也是她樂於的。
這些詭異異動於後宮不會不知曉。可即便知曉,昇平仍無力趁機做任何事,她只能保命安於囚禁,鬆開指尖任日子緩慢滑過。
真相太殘忍,殘忍到甚至連昇平自己都不原意相信,也許此事並非是父皇主意唆使楊勇動手逼宮,但母后的薨逝確實讓父皇快慰了片刻。
楊勇此刻身上已經被宮人披上一身白衣,冠冕全素,昇平更是被嬤嬤圍上了白色的披麾,銀裝素裹。可是冰涼的顏色並不能湮滅楊勇眼底的炙熱,更不能撫平昇平眼底的傷痛。
高闊大殿上錦毯似乎驟然變了顏色,陰森冷風捲起金紗垂幔,沉沉暮暮泛著透人肌骨的寒冷。
半日後,新君在緩過繁忙,有了動靜。
楊勇暗授聖旨,安插在昇平身邊的宮人負責對她行刑,若是楊勇此次能奪位功成,昇平尚能做上一日安穩公主,倘若楊勇奪位兵敗,昇平將是第一個犧牲在楊廣面前的祭品。
父皇忌憚母后,厭惡楊廣,所以才會給機會由楊勇來斷楊廣糧草。
兩人錯過身,獨孤陀只對昇平輕聲說道:「二殿下不日即將歸朝,請公主殿下多加忍耐。」
宮車行至棲鳳宮,遠遠瞧去宮門已經被塗上白漆,素白垂幔伴隨陣陣冷風飄拂,冷寒入心。
明明她骨子裡的血液和他們相同,但不能相融。
算了,不想看了,再看也不過是知道更多的醜陋內情而已。
獨孤陀垂首笑笑表足了君臣主幼的謙卑,眼中眉間隱隱卻是對昇平的無比憎惡。所幸不曾過多表示又是壓低了眉眼,一心牽挂母后安危的昇平難得知道他的心中不屑和鄙夷。
恩褪慈別。母后那日叮囑的話此時想起,昇平突然領悟話語里的凄然。正是無形顯露的真相讓她開始學會懂得沉默,摸摸領悟宮闈中的廝殺爭鬥,領悟諸多無法告與人知的背後真相。
仿若那個躺在昇平背後的獨孤皇后已經附身在她的身上,威嚴,凌厲,一雙眼眸剎那奪人心智,根本不容置疑。
昇平揚長而去,臨近昭陽宮宮門時她回頭張望,楊勇站在母後身邊,面容已經模糊,人更是漠然無聲,全沒了幼時那般憨厚。
此刻滿朝文武都紛紛揣測究竟是什麼迫使新君違背親倫痛下此毒手,為什麼會不顧獨孤家的權勢先鴆殺大行皇后除之後快。
沒錯。就是生死決斷。
門外三層全副著配甲胄的侍衛,如今,連只避雨的燕子也難在棲鳳宮飛進飛出,就這樣,她被親生兄長囚禁在棲鳳皇宮,或許,囚禁她的人還有遠在行宮的父皇。
靠在玉璧紗屏上想通一切的昇平如今神色已經淡淡,似是什麼都不再關切,什麼都不再去想。未必是真的看空世事,只因為她知多想無用,除了頹加淚水,對政局根本於事無補。
楊勇控制了京城皇宮,控制了朝臣口舌,也控制了昔日王權的主使者,當然,也以為自己控制了遠在他鄉的心中梗刺楊廣。
昇平絕望,痛苦的閉上眼,放棄呼喊。
楊廣得獨孤陀擁戴已非一日,楊勇不可能在這個時候等楊廣平安歸來,再雙手奉上皇帝寶座。窮途陌路的他眼下最需要的就是父皇母后一個名正言順的擁戴,一場名正言順的兄弟自殘和-圖-書
連悲慟也不能盡情,這便是天家。
又是一個不信之人。一次驚變,似乎昇平曾經自若生長的宮闕,處處皆是不可信的虛偽笑臉。
誰能料到,為了楊廣能歸來,母后居然選擇最後的決斷,用自己的死換來兒女的生。
獨孤皇后故去整整十日,楊廣終再次回到昇平面前,明明只差片刻,他們就能相見,昇平竭力掙扎著扯開頸項白綾的束縛,留出須臾空隙,干啞嗓子呼喊:「廣哥哥,救我!」
昇平咬唇,強抑制心中痛慟:「楊勇,此刻無論你怎樣狡辯,我都不會相信!」
平日裏面容溫婉的宮人此時化作了奪命判官,如期領旨結果昇平的螻蟻性命。一腳踏在昇平身上,將她拖到自己面前,雙手毫不停歇再度用力勒緊。
「楊勇,別忘了,父皇仍在,你無權將我禁足!」昇平面如寒霜。
楊勇的目光與昇平相觸殺機隱隱可見,嘴角所噙的笑意也冷心冷意:「阿鸞,如果你不說,勇哥哥這就送你去找二弟。」
「弟弟?他是我的敵人!從出生就開始跟我爭搶父母疼愛的敵人!」楊勇的冷笑讓昇平心寒如冰,再看不見從前被太子妃訓斥時的憨厚。
母后一生與父皇起頭并行,拼盡全身力氣給兒女留下帝位疆土,卻忘記同樣大的權力在兒女身上會將他們陷入怎樣的生死決斷。
昇平不動聲色的收回被高氏拽住的裙擺,恍惚看向新君楊勇。
昇平很想告訴廣哥哥,兩年多的時間,她被迫長大,原來有些東西真的就像他所說那樣,並不好看。
真正的過往常常因回憶而覺得痛苦,昇平心中一陣大慟,再掩飾不住凄意愴然,終於肆意掩面痛哭。
最光滑的白綾也是最堅硬的奪命利器,昇平被那名宮人忽然勒緊頸上白綾,那一聲如同蚊吶,根本傳不多遠。
「父皇與朕心中厭惡母後母族跋扈朝堂已久,二十余載不能發泄,死後曬著屍體便是所能做的最大羞辱。獨孤陀雖然手握兵馬但沒有虎符不能因此擅動,他入宮與朕分辯又沒有勝算,所以只能吃虧悶在肚子里無可奈何,再加上獨孤家擁戴的楊廣久久不歸,他們此刻想謀反也沒有借口!」楊勇的笑容緩緩刺痛著昇平,她從未想過共同創立大隋的母族與父皇終有一天會走到反目成仇的田地。
向來是他親眼目睹妹妹服毒,又親手送妹子一程吧?
可棲鳳宮就像鐵桶般死寂,一天一天過去,楊廣沒有任何消息。
消息傳入棲鳳宮,昇平手中茶寶杯盞墜落在地,摔個粉碎。沒想到,楊勇的動作會如此迅速,只怕再等幾日,等來的消息不是楊廣罹難便是父皇駕崩的消息。楊勇一意想要登上皇位做皇帝,少了獨孤皇后再沒有人能夠阻攔他的瘋狂舉動。
跪麻雙腿的昇平苦苦等待前朝賜祭奠靈堂的消息,奈何苦等整整兩個時辰,太子楊勇才放御醫前來昭陽宮探望查看,御醫的診斷已然不必再看,所有人從他們忐忑惶惶的神色中都可看出結果。
昇平縱然不甘心也必須等,每日眺望西北方向,盼望解救自己出困境的人快些回來。
昇平想到此處如墮冰窖,手腳都已僵硬聽不得使喚,渾身抖如篩糠。
想必就在昇平趕來的片刻,她已經與舅父從容話別,舅父安撫定會帶廣兒歸來,她才會自行服下鴆酒含笑離世的。
昇平似才被人喚醒眼淚般頹然跌坐在地上,掩住面孔不住嗚嗚哭泣。一時間宮內大小宮人都已效仿昇平公主放聲慟哭起來,隨之哭聲傳出宮殿,昭陽宮外上上下下一干宮人等更是趴伏在地長跪不起,獨孤皇后待她們並非寬厚,她們的哭泣更是為了自己。
「楊勇,別忘了,他是你的弟弟。」昇平面容沉寂,生平第一次沒有用哥哥兩個字稱呼楊勇。
昇平定定望住楊勇冰涼雙手隱藏於身後,互相摳住的指甲狠狠壓下去激起鑽心的疼痛,假意https://www.hetubook.com.com裝作自己不曾聽懂他的問話。
也許,在她看來結束自我已是痛苦終止,卻未必知道,她的結束于昇平恰是煎熬開端。
昇平心中不免悲涼,萬千紛亂思緒還來不及整理,想起母后安危,遂先行整理衣裙入內殿查看。
昇平在宮人里尋找,隨侍宮人見她環顧不語,上前輕聲提示:「永好被公主罰出去了。」
昇平以為,自己會死在楊廣帶兵回京的時候,畢竟他離她千里之遙,楊勇離她卻是步履之內,可死寂的棲鳳宮真的迎來楊廣時,她才明白,自己到底怎樣低估了他。
昇平橫卧在楊廣的懷裡,虛弱的她此時已經擠不出笑容,楊廣顫抖聲音輕輕呼喚,彷彿恐懼自己稍稍用力,懷中的人便斷了氣息:「阿鸞,阿鸞,睜開眼看看,我回來了!」
獨孤皇後身后仍有諸多喪禮事宜需要打點,昇平掙紮起身,抑制住心中悲傷籌備喪儀卻發現自己根本無力做任何事。
目光高深莫測的楊勇聽聞昇平的回答微微淡笑:「阿鸞,勇哥哥知道阿鸞和二弟十分要好,不如你先把實情告訴勇哥哥,屆時勇哥哥招二弟回來便是,阿鸞告訴勇哥哥,母后的玉章你可曾看見?」
帝后並稱二聖的結果就是權力均分,當年是對獨孤氏權力的保證,如今是束捆住楊勇頸項的繩索。他已經偷盜了皇帝的虎符,當然更想要那枚皇后的玉章。
皇家血脈一向是各自為尊,誰都無法成全別人。
凝住的眼眸再次活動,想笑還是笑不出來,昇平只從喉嚨里憋出嘶啞的一句:「你回來了?」
半句話還沒等思量完畢,淚水已先行滾落。身子虛軟得直立不起,一腳跌倒在地,再沒有一分力氣爬起。昇平只覺得自己心肺都被掏空了般,勉強撐住身邊牆壁挪進了內室塌邊,視線所及正是獨孤皇后已經直挺挺躺在床上並無半點生息,黃錢紙一般的面色在昏暗宮燈照耀下陰森駭人,順著泛青的嘴角滴滴答答流淌著烏黑血絲。
可惜,已她說不出來。
昇平覺得眼前猛地發黑,雙膝頓時失去力道跪倒在床邊,滿腔的話連聲都發不出來,只能眼睜睜看著母后冰冷僵硬動彈不得。
於是,昇平從小便知,服毒后的死相太過難看,將來若非無力生存定不能如此,不想今日,母后卻選最難看的方式結束自己尊貴的一生。
昇平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原本她萬分篤定楊勇即使登基也不會傷及她與母后,如今看來也是錯估了。
他怕,她又何嘗不是?
「廣哥哥,你也會害怕是么,你的聲音為什麼在顫抖?」昇平勉強笑了笑,眼前視線已經被眼淚阻擋一片模糊,微微合攏,淚水順著臉頰冰涼的滑落。
昇平公主終究不是即將登基的新君,宮人哪敢靠前為其做事。
昇平回身留戀母后猶如生時的面容,剛毅如此的母后永遠不會料到身後竟然留下如此多的紛爭,更不會料到……
昇平定睛看清來人,強忍心中震驚盈盈下拜:「舅父什麼時候入宮來的,母后呢?」
昇平應該會永遠記得自己十八歲這年的夜晚,暴雨傾盆驟風卷襲,向來,蒼天也在為獨孤皇后的薨逝鳴不平。
再喊也是無益,他和她終錯過,從此生死兩安。
那稚嫩聲音穿透籠罩巍峨宮殿的陰霾,聽上去甚是凄厲,高氏對孩子的喧鬧不管不問的態度,更是讓昇平不悅眯起雙眼。
她篤定,篤定楊廣會歸來,篤定那個人再回來時,天地已改。
昇平跌跌撞撞奔上車輦趕赴昭陽宮,但見昭陽宮外紛紛徘徊不定的宮人,見到公主鳳輦悉數圍住跪倒慟哭,昇平搶先跳下鳳輦,顧不得皇家公主端儀直奔昭陽內殿。
據行宮宮人說,皇上接到獨孤皇后飲鴆薨逝的消息后,驟然病倒,不能言語。
是楊堅一手造就眼前囹圄,他不能誅殺叛亂逆子,不意味著別人也不能。
昇平很想站起迎廣哥哥,卻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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