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宮斷
第十四章 舒盡眉間幾多愁

幽幽嘆息的昇平背過身,任風拂在臉面吹去眼底蘊含的水意:「好,那本宮明日稟告皇上,你不舍離開本宮又不願違背聖命,願守在本宮身邊帶髮修行以償過失。」
從此再無人敢欺辱她,更無人敢蔑視她的子嗣,更不需再忌憚宮闈任何人。
這首詩是隋人所作,此夜獨獨詠來,驚了身後來往賓客。尉遲公也覺得魏徵此舉頗為荒唐,隨手召喚身後丫鬟示意將魏徵送回敏智縣主房內。
昇平垂低視線,低低一笑:「如今長孫氏兄妹位高權重,眼見勝負已定還有什麼轉圜餘地?」
況且此時長孫無忌位高權重,軍旅之中又多有起黨羽與其聽命。若非李世民尚有回紇沒有收復平叛,想要容忍長孫無忌及其屬下如此荒唐舉動堪比登天。
魏徵聽聞昇平言語,立即恢復往日鄭重神色:「元妃娘娘所慮臣早已知道,尉遲公近來也常和臣提及此事,臣屬們認為此事尚有轉圜餘地。」
此番遐想使得李世民深邃沉思的目光驟然亮了起來,他嘴角立即帶著無限信任的笑意:「若是真有那麼一日,朕會偕同你們母子退游江南,朕讓阿鸞真的出宮尋見識宮外的自由。」
接連幾日李世民一直留宿住棲鳳宮,昇平唯有在晌午時分命同歡召見魏徵入宮密談。
昇平知道,她的心還是冰冷的。雖然重新恢復了琴瑟和鳴的表象,可昇平清楚他們已經回不去從前毫無芥蒂的甜美時光了。或許上天在此時能賜他們一個孩子,還能將一切轉機。否則,她註定會寂寥了心,終生在他面前以虛偽笑容度過。
「你到底是想要朕的子嗣,還是想要皇后位置?」李世民蹩緊眉頭語調加重,將昇平狠狠摟在自己的臂彎,聲音又軟:「朕已近而立之年,因子嗣稀少負疚天下。但朕不願阿鸞也為此背負愧疚,自覺欠了天下人的。」
此事長孫無忌未必不知情,身為兵部尚書一職,他手下有專司此職的官員負責軍需調配。這些蓄滿陳年棉絮薄且易墜的棉衣需他們檢驗才能歸入國庫,如何能隱瞞這麼久?
魏徵沉吟半晌才緩緩開口:「臣,想回稟元妃娘娘一件事。」
翌日,由皇上聖旨賜婚,將棲鳳宮元妃楊氏宮人永好賜以敏智縣主身份,司闈同歡賜以貞旭縣主身份嫁與諫議大夫魏徵,同日晉封魏徵左光祿大夫,並封內眷誥命從三品。同日,貞旭縣主同歡因與元妃楊氏感眷情深不願離別,不惜違背聖旨甘願皈依佛門帶髮修行,誓守舊主終生不嫁。朝堂內外皆以同歡司闈為忠義典範,不究其違背聖意之大不韙,反喜將此事傳與他人。
魏徵不曾料到昇平此時居然會提及續弦一事,頓時人有些局促,立即從塌上站起整了整袍袖,隨即臉色肅嚴:「臣原配早亡,此生已無此心。」
金湯既失險,玉石乃同焚。
昇平看了看身邊的同歡,她泫然欲滴似乎受盡了天大的委屈。她大概做夢也不曾想到,心中記掛魏徵一場居然換來他的當中羞辱。
「謝皇上聖恩。」長孫皇后頻頻叩首。
「臣妾記得,長孫司徒傳說具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勇,派他去鎮守洞獠之地是為最佳了。」
只聽得李世民刻意壓低聲音,低低的問:「長孫氏,你來棲鳳宮做什麼?」
疾走幾步走到同歡面前,昇平沉色,「你若這般決絕,本宮留你在宮中就是。」
當夜,魏徵睡在書房,醉得一塌糊塗,卻仍攥著一枚香囊,心中記得那一抹盈香。
魏徵呆望同歡背影,腳步行前邁了兩次,又退了回來。
以魏徵的心機不難揣摩到昇平話中意思,他怔了片刻,隨即也垂首不語。她在救他,甚至不惜毀掉他對她的信任。偏他是懂的,眼前這個眉目犀利言語冰冷的女人擁有宮闈之中少有的仁善之心,不過她不喜袒露更善於掩蓋罷了。
陰昭容韋昭儀兩人萬不容易見到皇上,心中並不願離開。奈何察顏觀色發覺李世民心境不妙,她們不得不就此下了台階:「是,嬪妾自然也是這樣想的。」
「魏公有何事要說與本宮聽?」昇平嘴角噙著一絲笑意,目光灼熱逼人。
同歡凄然慘笑:「可是奴婢失去心中希望,縱然身處繁華宮闕也無力開懷了。」
一句話震動了同歡,先前所有笑意羞澀都已飛至天外,她顫抖了手指幾乎無法自持,見魏徵言語拒絕,也立即回身跪倒在昇平敝屣裙前怦怦叩首:「元妃娘娘,奴婢一生想留在元妃娘娘身邊,不想離嫁!」
昇平自上次小產過後身體越發虛弱不堪,為求得子嗣保養身體,她命沈如是為自己煎調理藥物,並必www.hetubook.com.com須親手端至棲鳳宮。此次她一改往日做法,專心服藥從不肯停歇,即便再苦再濃的葯汁也會執著服用,服下的葯汁酸苦喉嚨難忍,常會反嘔,昇平就嘔畢再命沈如是重新煎來再次服用,如此反反覆復的折騰,每日不下十余次。
昇平不允許魏徵拒婚,一來,是因為同歡實屬昇平貼身之人,她有心將同歡嫁給魏徵意在拉攏為盟,而魏徵拒絕同歡等於拒絕與昇平謀划。二來,更想藉此提醒魏徵,如果不一併將同歡接受,他日私自納前朝宮人之事被人翻找出來便再沒了絕佳的借口。永好和同歡都曾侍奉過元妃,而元妃因教導代王有功對太傅魏徵青睞有嘉,一併賜予有功之臣兩名婢女的理由冠冕堂皇,也無可挑剔。但,如果魏徵只納前朝永好而拒絕當朝同歡,思念舊主的謠言必然在朝堂有心人處甚囂塵上,他的性命是否能夠得存,就只能看看寶座上的李世民心胸是否寬廣了。

昇平抬頭與魏徵四目相對,魏徵神色肅嚴,不知自己該如何面對同歡無法接受的一片深情,昇平只能對同歡輕聲問:「那你願意終生陪伴本宮,再不出宮?」
魏徵愣愣望著同歡,幾乎說不出一句安撫話語。朝堂上那個能言善辯的諫言大夫唯獨在眼前敢愛敢恨的小女子面前張口結舌,全然不見了鋒芒。
三人低眉斂色迅速退去,昇平慢慢從長塌上直起身,徐步走到李世民面前,親手為他寬解外袍抖落一身疲憊。李世民深深看著昇平從容的動作,有些沉默。她雖然還是眉目依舊,人似乎變了許多。
殿門外,李世民沉吟片刻才淡淡道:「朕非但不會治罪給朕的賢德的皇后,反而會加賞你們長孫氏。既然皇后想要朕調動長孫司徒前往洞獠,那朕就遂了皇后的意思!」
到底該如何平衡廟堂內外尖銳矛盾,到底應該如何懲治身犯重罪的長孫無忌,確實讓李世民覺得難以兩全。他與昇平沉默對視,沉默許久,沉默得幾乎令人窒息。
轉眼又近十月,天氣漸冷,京城黃葉落地飄散,一夜秋風拂過,落葉鋪滿宮闕大殿。
思及至此昇平沉了臉色,手在旁邊小几上猛然一拍:「魏徵,你私納前朝宮人為妾一事,本宮可以不予追究,不過本宮賜婚也容不得你拒絕,待吉日由禮部選定,本宮定會將同歡送到大夫府,你屆時只管領旨謝恩吧!」
昇平霍然起身,雙眉擰結一起望著殿門外。臉色鐵青的李世民也隨內侍匆匆步出大殿,昇平扶住一旁床榻上的長柱,忐忑聽著殿門外的對話,額頭上已滲出涔涔冷汗。
魏徵得令后匆匆而入,少年時有肺疾的他,行路過於匆忙就會輕輕咳喘,他一邊咳嗽一邊與昇平見禮。
昇平依舊淡淡笑著,刻意轉移了話題:「皇上,如今羅竇諸洞獠兵馬已退,可想過命哪位將軍前去鎮守嗎?」
昇平心中並不願以永好、同歡雙人侍奉魏徵,唯恐委屈了她們兩人其中任一。不過,魏徵先前不拒絕昇平願許同歡的提議,此時又說出永好,昇平如果再將先前好意收回反會叫同歡顏面上過意不去。她略有沉吟。
昇平小心翼翼的望定魏徵,試探反問:「魏公,你為何千方百計幫助本宮?你究竟有何所求?」
「本宮有心懇請皇上將同歡賜給魏公,為奴為婢自然是隨魏公心意了。魏公身邊有人照應,也免去皇上與本宮對魏公身體之憂,魏公意下如何?」昇平臉上笑容不減,同歡聞言更是羞澀難當,眉目含春的她若不是需要貼身服侍昇平,幾乎想尋個地方躲起來。
魏徵在朝堂上向來以為人剛正不阿而著稱,與皇上諫言時經常言語頂撞,全然不怕觸怒龍顏罷官丟命。他最是一個將自己擺放正中的人,即便不想幫皇后落得趨炎附勢的罵名,也無需為無依無靠的她放棄自身引以為豪的傲骨。這般全力以赴參与朝變究竟為何?
不過,她身為後宮妃嬪,既不能當朝臨政篡改國策,也不能擅自動用虎符調動兵馬,想尋一個能引發整個朝堂風雨的機會就唯有懷有皇嗣一條路可走了。
長孫無忌自洞獠一役大獲全勝之後,其屬下在京城之中素有不端行徑,圈地掠奴常有惡行見聞廟堂。單是如此行徑也叫人忍得了,畢竟水清則無魚,自古官宦門閥又有幾人真正清廉貧守?但,孫無忌手下李孟嘗擅自動用儲備攻打回紇所用的糧草軍需私下倒賣就真的令人不能再忍下去。
「皇上心中所想即是臣妾心中所想。」昇平察覺李世民的目光灼灼,眼底有無法掩飾的兇殺之氣,笑著回答。
魏徵弓腰伏地:「臣m.hetubook.com.com並不知元妃娘娘厚意賜婚同歡司闈,所以無意拒婚,臣斗膽懇請元妃娘娘收回成命!」
李世民垂首看了看她,眼如深不見底的黑潭,「哦?阿鸞想派誰去?」
忽聽得殿門外響起一陣急促步履聲,有李世民貼身內侍慌張來報:「啟稟皇上,皇後娘娘刺客一身縞素正跪拜在棲鳳宮外,懇求皇上賜罪!」
一句話,驚得昇平怔怔,似被人挖去了心事有些無措。是阿,如果此生再沒了值得期盼的希望,即使踏上巔峰也只能感受風冷孤寂而已。連日來李世民夜夜留宿在此,可昇平心中早已少了從前的激動和幸福,很少真正開心笑過。因為她已經不再盼望他的承諾,也不再盼望來日會得到他的寵溺,明白所有一切都必須靠自己來爭取,同時也明白從此再沒有希望存在心底。
「魏公,此事,你想如何處置呢?」昇平緩緩開口,語氣里充滿責問。
棲鳳宮再度復起,楊氏一門又一次次與權力巔峰僅剩一步之遙。
眼前驟然閃過明黃的身影,不知何時李世民已邁步進入棲鳳宮,宮內服侍的宮人內侍悉數下跪匍匐,眉宇間凝結沉重的他,薄削的嘴唇緊緊抿成一線。李世民掃視環繞昇平圍坐的眾妃嬪,不禁沉色:「你們可以退下去了。」
昇平擰眉,魏徵會拒婚同歡她確實不曾預料過,如今事已至此也無法收回先前提議了,否則同歡尷尬且不說,鬧到皇上那裡,連同魏徵私納前朝宮人一事也會被掀露出去,屆時他們真是百口莫辯了。
所有屬於情愛的溫暖又重新回到冰冷的團花錦被之中,因李世民的歸來,昇平的身體似乎又重新恢復了熱度。她的指尖蹭過自己的眼角抹去一點濕意,旋即靜靜的躺在寧靜之中沉沉睡去。
是的,她會有屬於自己的子嗣,她更會重新站穩朝堂宮闕。即便真有一日她與他白髮蒼蒼時,也必須笑看他們的兒子坐在兩儀殿上。
「臣妾已有兩月身孕了。昨日太醫院為臣妾剛剛請過脈。」長孫無垢笑道。
此刻他手中確實握有長孫無忌屬下罪行若干卷宗。若以長孫無忌殺一儆百,歪風得以遏制,卻也難免會落得鳥盡弓藏的罵名,最終被天下百姓詬病。如果不就此重重懲罰長孫無忌,朝堂異聲又已四下頻起,早有朝臣對他囂張跋扈的做事手段頗為不滿,更有幾人聯名上書不惜以徇私舞弊等殺頭的大罪彈劾長孫無忌,他們上書自言為江山社稷之穩定甚至不惜死在兩儀殿前諫君。
這一招險中求勝,他們兄妹果然用得淋漓盡致。
今日雖然回紇與大唐尚未開戰,可一旦開戰,前方征戰將士必然因劣質棉衣凍殘肢體無反攻之力,此事若以挪用軍需的小罪名處置一干人等必然會引起臣屬長孫無忌的兵將們不滿,但若以顛覆朝堂的大罪來懲戒長孫無忌,偏又尋不到真正合理的證據印證。
「臣妾只想問皇上打算怎麼做?」昇平從容的看著對面的帝王,面露一絲笑容。
魏徵為人過於耿直,在朝堂上得罪多人不知。今日名曰賜婚縣主,結果隨喜的親友連一半筵席也未能坐全。如此狼狽景象魏徵似乎並不在意,他頻頻舉杯與賓客盡歡,一飲而盡喝得暢快。酒醉七分時,他已醺醺潦倒,將手中酒杯仰頭飲盡,倚在園中怪石旁豪爽朗聲:
魏徵咳嗽苦笑,「臣自幼年開始身體如此,每每入夏總覺得肺熱難耐,即使診治也查不出緣由,隨它去了。因為這肺病,飲食也難周全,所以才會消減了身子。還請元妃娘娘不必擔憂,臣已習慣了。」
「身邊沒有照料的人,必是難的。」昇平抬起視線與魏徵坦然對視:「魏公入朝為官二十余載,始終在為大唐鞠躬盡瘁,你這般披肝瀝膽忠心耿耿,皇上和本宮都記掛在心,不知,魏公可有心續弦?」
李世民已經許久不曾如此貼近過昇平,更不曾想過有一日兩人還能心平氣和的相處。他茫然的看著外表並無異樣的昇平,有些陌生,有些疏遠。
他心中更隱藏一份情愫不能與任何人提及,更不願被眼前的人輕易知曉。在萬丈榮光里他斷了妄念,終生僅想報答她的知遇之恩。
何止內宮心中百般焦慮,連同朝堂上的群臣心中自然也是萬般擔憂,不過幸而長孫無忌又督軍監戰贏得洞獠一役,胸前耀眼功勛再進一層,任朝堂上放眼望去無人敢與之爭鋒,那元妃楊氏想要憑藉自身得寵牽動朝堂已經萬分艱難了。
魏徵雙臂掙扎著不許他人靠近,丫鬟僕人圍了半晌也無力拉住。僵持許久,不等僕人用力,他自己便醉卧在地人事不省了。
同歡隱藏心中對魏徵的依戀已有多年,原以為www•hetubook.com.com今日終能實現心中所想,卻不料瞬間被眼前這個男人擊得粉碎。她咬緊嘴唇,面如土色|色,有些想哭,偏又哭不出來。
昇平臉色頓現凝重,心中不知是急還是怒。彷彿眼前的自己明明即將得到的一切,又被長孫無垢輕易擊個粉碎。
淑妃對這些訊息頗為欣喜,多次在陰昭容韋昭儀面前露出喜色。陰氏一門親屬早亡,又是皇族李氏挖掘祖墳的世敵。韋氏一門曾經顯赫,如今也是敗落衰退。放眼宮闈之中,只有外戚長孫氏與楊氏可以抗衡,如此結果使得淑妃幾乎認定自己必然會趁機誕育皇子,將長孫皇后壓制。
昇平打量眼前魏徵,才不過三月未見,他已消瘦得厲害,她不禁有些皺眉:「魏公身體有恙,可曾找醫士治過?為何消瘦成這般模樣?」
君臨天下。
昇平和魏徵大驚愕然,魏徵再想出手去搶已經是晚了,一大縷青絲順風落地,只見同歡圓潤臉頰掛著串串淚珠盈盈望著魏徵:「既然魏大人對奴婢無心,奴婢也正好斷了這份遐念!」
「朕……」李世民澀然開口,其實心中已下了定斷。若按《唐律》長孫無忌此舉死罪可逃,可念其功勛卓著需黥面流放。既然如此,只能……
昇平含笑頜首:「令夫人少年早逝一事本宮也聽得他人說過,你們自幼一同生長,感情必然篤厚,只是即使魏公心中懷念前妻不想續弦,身邊也需有人照應料理才是。本宮有心……」說到此處,昇平的視線有意瞥了一眼同歡,同歡見昇平瞧向自己立即臉色緋紅,心中如同有小鹿亂撞,怦怦直跳。
見他們如此情狀,昇平心知又是一段情愫害人,只是眼前有太多的事大於情事,她不得不將話鋒一轉,對魏徵無奈說道:「如今本宮自身難保,也許,不日本宮會自降北宮,原想將同歡送到魏公府邸能逃一劫,如今看來也不能夠了。」
殿內掠過溫熱夜風帶動昇平的衣裙長袖拂在他的臉龐,袖冷絲滑,他心中五味雜陳,愧疚,驚喜,卻又揣揣不安。近日來昇平已經少穿著詭艷紅色,只著一身淡淡素裙默默做些動作,越發沉靜的不似真人,似乎一眨眼就會隨風飄走,遠離他的控制。
淑妃狐疑,隨即整個人的心也跟著低沉下去。楊氏一門復興榮耀全是昇平功勞,她一介庶生公主為之得意確實可笑。此刻她更該擔心的是元妃何時懷孕,而非皇后。
欲訓相思處,山川間白雲。
同日,在魏徵府邸,永好以新人身份與魏徵同拜天地。魏徵雖有幸得到如花美眷,婚事場面卻辦得算不得煊赫隆重,除尉遲公、褚遂良幾人至此寒暄恭喜之外,長孫無忌一派眾門閥世家幾乎不曾登門道喜。
昇平過猶不及的舉動使得李世民心中覺得異樣,他握住昇平的手腕,喝令她如此再這樣折磨自己:「阿鸞,不用這般勉強自己,即使阿鸞一生不能為朕誕下子嗣,朕也無謂,朕不願看到阿鸞你現在自虐的樣子。」
豈謂三秋節,重傷千里分。

墜葉還相覆,落羽更為群。
同歡稚嫩的面龐異常堅定:「奴婢願意在元妃娘娘身邊終老。」
昇平愣在李世民的懷中,良久才嗓音嘶啞:「臣妾知道了。」
李世民眼底閃過一絲複雜神色,與昇平輕輕靠近,近到他的聲音只有她能聽見:「阿鸞想做什麼?」
這樣的抉擇確實有些艱難。更艱難的是,此事還會關係到李世民的後宮。長孫無忌涉嫌徇私舞弊一事必然牽扯皇后長孫無垢。如今,長孫無垢在朝臣內宮均博得身正人賢的美名,李世民膽敢貿然廢黜皇後會招致非議,而不廢黜又無法平息此事在其他妃嬪親眷的忿然之聲。
一旦後宮元妃懷孕誕下皇嗣,那些不滿長孫外戚獨掌專權的朝臣定會圍攏在她膝下,擁立她屹足爭鬥。沒有依靠的妃嬪想要收穫朝臣、籠絡權勢的方式唯有如此。昇平沒有父兄在朝堂上建功立業也沒有強大門楣在背後支撐,就必須以子嗣來換取自己命運的更改。
「你可知道,也許本宮不久后可能蒙罹大難?」昇平鎮定的望著同歡。她今年不過十八歲,還是豆蔻年紀,寧願自毀青絲也不願受辱的骨氣值得他人敬佩。只是昇平不想她來日後悔,一旦他https://m•hetubook.com.com日失敗她將會生不如死。
表情淡漠的昇平驀然一笑,「懂,臣妾都懂。」
昇平柔順的依偎在李世民寬闊的胸懷裡,吸吮著他身上再熟悉不過的剛硬氣息,緩緩的閉上雙眼,嘴角露出一絲笑意。一絲凄冷笑意。
突然,同歡驟然起身撲向一邊做女紅用的綉盒,由裏面拿出一寸銀剪,想也不想,拽開髮髻剪下去。
前不久兩人的痛苦別離幾乎逼得李世民瘋一般的扎在兩儀殿如山的奏章中,生怕自己抬起頭來忍不住想起她那日凄然慘笑的眼神。他確實欠她太多,他也知道她想要什麼,但他給不起,也無法給,除以終生愧疚來回報她,根本找不到能平衡朝堂宮闕的完全對策。
丫鬟僕人上前慌忙攙扶,魏徵踉踉蹌蹌的回過身來,揚聲大笑,「來來來,我們一同送別故人,故人已去,再難還!」尉遲公見狀,蹙緊眉頭心中無奈。
昇平笑了,眼中滿是淡然:「皇上,請勿憂慮,臣妾只想儘快為皇上生育子嗣,並沒有勉強自身。」
同歡眼底浮現的絕望神色震動魏徵,他有些後悔自己莽撞,但他還是垂下視線,沒有為自己的貿然行事的緣由辯解。
昇平閉了閉眼,鎮定的躺回床榻上,忽然覺得身體冰冷無比。這觀音婢果然偷得了些許菩薩妙傳,將一件棘手危及家門的難事解決得如此順利。只是她果真不怕李世民會勃然大怒無法遏制嗎?畢竟私扣軍需物資一事非比尋常,只要皇上一旨令下,長孫無忌連同黨羽即會一併被擒收押甚至株連族人抄家籍沒,哪怕連身在內宮的長孫無垢也難逃其咎,此時長孫無垢膽敢貿貿然闖宮以素衣負罪認罰,必然持了天大的護身符……想到這裏昇平猛地一震,立即睜開雙眼。
陰昭容見不慣淑妃如此得意,一句狀似無意的挑撥輕易使得淑妃楊氏臉色陰沉「若他日元妃娘娘再度有孕,此宮中定會再掀一番風雨了。」
昇平明白魏徵話中含義,此刻,箭已在弦,後宮朝堂都在搏一個恰當的時機蓄勢待發。朝堂上的千鈞一髮終究最後還是要靠她來扣動這個機括才能觸動。
同歡愣了一下,望了一眼魏徵,深深的凝望后依依不捨的收回眷戀目光:「奴婢寧願與元妃娘娘同生死也不會後悔。奴婢只願魏大人與他心愛的夫人百年好合,白頭偕老。」
同歡僵住身子,隨即燦然一笑向地面叩首:「奴婢謝元妃娘娘!奴婢從明日起皈依佛門帶髮修行。」說罷,她重重朝昇平磕罷三下,頭也不回的離去。
同歡挽起青絲身穿緇衣的模樣讓昇平心中唏噓。同歡寧願選擇終生獨處,也不願接受與魏徵面和心離的姻緣。若是再年輕十歲,昇平大約也會同她這般為求情愛純粹不惜犧牲萬事,可惜,今日的昇平已是大唐元妃並非當年的小阿鸞,連敢於放棄的力氣也被抽離。
促離弦更轉,幽咽水難聞。
「倒也不盡然,需知人在位高權重時必然多有過失,身邊更容易締結小人怨懟。他們兄妹今時今日過分張揚不宜擅動,但絕非永昌一世。臣覺得元妃娘娘可以等待時機到來再一舉占鰲。」魏徵又向前拱手,正色道。
長孫無垢適時揣測了皇上心中所想,唯恐因長孫無忌一人罪責牽連長孫氏所有族人,她除了以罪身請罪並先皇上一步懇求降職長孫無忌外再無他策,此一招用罷,必然會逼得李世民礙於長孫皇后苦戲當前,萬不能再將長孫無忌黥面充軍,更無法廢黜如此賢德的皇后。
李世民珍惜的撫摸昇平慵然挽起的髮髻,脫口而出:「阿鸞,朕一直想你。不要再與朕吵了,朕知欠你太多,若有來生,朕願將整個江山送你,可現在不能。而今大唐基業不穩,南有洞獠,北有回紇,朕為阿鸞做的每一件事都有可能震動朝堂,朕不能讓自己一手鑄就的江山垮塌在朕的面前。你懂嗎?」
「臣妾聽聞臣妾兄長犯下無以彌補的滔天大罪,臣妾更知徇私舞弊結黨營私之罪在皇上眼中不可饒恕。此事全因臣妾身處內宮疏忽訓誡家人所致,請皇上務必處罰臣妾,並將臣妾兄長派往洞獠任職鎮守,以儆效尤!」長孫無垢的聲音在秋夜裡傳開,幽幽凄凄,聽上去沒有十分也有九分的真切誠摯。和-圖-書
無論是前朝大隋還是今日大唐,民間風氣頗為開放。合離待嫁的女子並不受他人歧視,孀婦也無需為夫君常年守節。永好雖曾身為前朝宮人,但少將之妻的頭銜註定會讓有心男子多加留意,看魏徵的神情,想來是永好借居在魏徵府邸時,兩人交往甚密,私下定情也未嘗沒有可能。
「好。魏公,記住你今日所盟誓言,本宮願藉此重立朝堂!」昇平驟然起身,至此方才露出輕鬆笑容。
李世民太清楚昇平不喜虛偽應酬的個性,她與後宮嬪妃難以相處,所以更覺得昇平正在說反語氣話,他冷聲道:「朕今日有些煩累,你們都退吧。」
李世民怔怔望著昇平,幾乎懷疑眼前的人是否還是那個倔強不屈的昇平公主,為何她的眉間已經淡定無波,為何她再不對他的食言絕望?他焦急的望著她,不想放過昇平心底隱藏的任何一絲隱瞞。
昇平被魏徵的回稟,震驚片刻,隨之沉默。
可見,絕望至極的平靜比癲狂的索求還令人形銷骨立。
昇平起身,靜靜與他俯身施禮:「今日是臣妾生辰,諸位姐妹來此為臣妾慶生,皇上如此對待臣妾的客人讓臣妾無處自容。」
「甚至不惜為本宮以卵擊石,蚍蜉撼樹?」昇平冷冷反問。
魏徵與昇平的身份其實相同,在大唐後宮朝堂尤為特殊,極其容易被他人側目。曾服侍隱太子或身為舊朝公主的他們,小心翼翼掙扎在今日九五之尊足下,時刻需要提防被他人非議心念舊主,一言一行都要謹慎。
恩愛因離別變得濃烈,整整一夜,李世民索求無度,昇平嘴角帶笑,刻意承轉婉柔,他抱緊她摟在懷中貼在耳側:「朕,一輩子都捨不得阿鸞,也不想離開,朕要和阿鸞一同守住此生每一次生辰,阿鸞是朕最親近的人,朕也是阿鸞的最親近的人。」
李世民望著昇平,一言不發,雙唇緊緊抿起。
魏徵緩緩抬起頭,捋了捋下頜長長鬍鬚,朝昇平喟然:「臣當年侍奉隱太子時,時常因言語耿直屢被厭棄。太子東宮唯有元妃娘娘一人知臣忠心,在宮殺時分元妃娘娘能毫不避諱將臣保薦給當今皇上,如此知遇之恩,臣,終生難報。」
昇平坦然面對李世民的質疑,良久才道:「今時今日臣妾已經放棄心中怨恨,因為臣妾知道,心思沉重越很難保住身體和子嗣。臣妾想為皇上誕育一個只屬於你我的子嗣,哪怕他僅僅是一介親王,哪怕他必須臣服待命在太子殿下面前,臣妾也願以尋常心靜靜等他長大,直至臣妾與皇上白髮蒼蒼時,皇上還能與他對弈一局,臣妾還能在一旁侍棋同樂。」
楊氏立即躬身向昇平道喜:「也是,今日是姐姐的壽辰,皇上有心來陪姐姐一同過壽,妹妹焉有不識相之理?」她笑吟吟轉身瞧了一眼陰昭容道:「陰昭容想必也是如此想吧?」
「啟稟皇上,其實,臣妾還有一事想稟告給皇上。」長孫無垢的聲音到此停頓片刻,驟然變得溫柔起來,昇平聽得她的聲音心頭一跳,來不及起身已聽見門外的聲音再度傳來。
「曾是前朝宮人又與元妃娘娘相熟的永好姑娘,臣已經留她在府邸居住多日,唯恐傷及永好姑娘名譽,臣正欲稟告元妃娘娘懇請賜嫁。」魏徵語聲鄭重,視線低垂看不出究竟隱藏怎樣情緒。
「臣,從不懼以卵擊石。」魏徵低頭叩首,將自己所有忠心呈現在昇平眼前。
皇上留宿棲鳳宮翌日命人將先前廢棄的疏議修繕楊氏祖陵又重新提上日程。郡縣之間或有楊氏旁系親眷也蒙恩德加封進爵。又以姻親之盟將多名郡主縣主嫁與楊氏子孫。再進而,准前朝系屬回京赴任閑職,雖不是要職,卻也遍布六部中書十二省。
昇平端起酒杯與下方眉目不定的妃嬪們一同慶生,嘴角始終掛著威儀漠然的冷笑。這一刻,她彷彿看見自己正在遵循母后的腳印,一點點堅固心房一點點眉目犀利,可惜,昇平畢竟不是獨孤皇后,她事後會為自己所做的行為負疚痛苦,而獨孤皇后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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