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冤家路窄

錢琛來閑雲寺時,霍宸並未交代要他留在寺院,但他心裏自打有了那個念頭,便也不急著進京,在寺中住了下來,每日來找含光閑話。含光也正悶得無聊,錢琛言語有趣,又見多識廣,博聞廣記,和他在一起,含光也能紓解一下心裏的焦慮。
「義父讓我來接你回京。」
「殿下請留步。」
含光扶額,這霍宸到底是什麼了,好好的為何說她有病?她從未覺得自己身體有何不適,長這麼大也幾乎沒生過病。
含光不敢相信,急道:「爹,你是不是喝醉了,趙叔他們怎麼會死?」
含光對操辦婚事毫無經驗,便將老胡夫婦叫到屋裡請教。老胡以前在大戶人家當過管家,幫著當家主母操辦過婚事,還算有些經驗,便對著含光從頭說起。
含光一聽婚禮如此繁瑣複雜,忙拿了紙筆,一邊聽一邊記,老胡兩口子足足講了半個時辰,含光寫了滿滿兩張紙。
「誰?」
僧人闊步走了過來,步履生風,衲衣翩飛,狹長的過道十幾丈距離,他彷彿三兩步便跨了過來。
含光低頭不語,她從沒盼過這一天。
話說當年,含光及笄之後,虞虎臣也曾找了山下鎮子里的媒婆說親,不料對方一聽要入贅上山為匪,寧死不從。虞虎臣一氣之下劫了個進京趕考的書生,不想這一位卻更是剛烈!上弔投河撞牆絕食,十八般武藝上全也不肯委身。
霍宸施了一禮:「大師留步。」
「如今他是御醫,殿下讓他來給我治病,說我忘了許多幼時之事,是中了毒。」
過了一會兒,承影提著兩壇酒進來。
含光拉下袖子,笑呵呵道:「林御醫,我沒什麼病吧。」
含光緩緩嘆了口氣:「你們都是男人。」然後站起身,走進了卧房,關上房門,含光將手緊緊捂在心口之上,那裡痛不可抑。
錢琛不明所以,笑著問道:「二位竟是舊識?」
「林御醫說無礙。」說著,含光扭頭對一邊苦巴巴候著的錢琛道:「錢公子,麻煩你去叫他一聲,我們一起回京吧。」
含光依言照做。孤光大師伸出兩指搭上她的脈門。
「大師。」
錢琛回來后,見含光沉思不語,以為她擔心自己的病情,便好心寬慰道:「虞小姐不必憂心,聽殿下說,這位林御醫家傳淵源,開了一家百草堂的藥鋪,如今已有上百年光景,他外公又是苗醫,醫術高明。所以林御醫才被院使看上,特意求了先帝讓他入太醫院。」
「把手伸出來。」
承影素來不喜張揚,牽了牽嘴角,不知如何說。
她是恨不得今日就把女兒嫁出去。柳湘君已經二十周歲,左右鄰居都私下議論,柳夫人為這事不知和柳同吵鬧了多少回,偏生柳同是個認死理的迂腐之人,對名節看得比命還重,就是不肯將女兒另嫁他人,反而以貞節牌坊望門寡來教育柳夫人不重名節,沒有廉恥之心。
含光驚異的和承影對視了一眼,都覺得這僧人舉手投足間,武功深不可測,但看他神態,似像是神志不清。
虞虎臣瘋了一般的灌著自己,這一夜喝得酩酊大醉,痛哭流涕,又狂笑不止。
「林晚照。」
「含光先告辭了。」
數年未回京城,依稀還是舊日模樣。馬車進了熙承門,錢琛下車去娘舅家,林晚照也告辭,問清了虞家所在,言明翌日再上門施針。
錢琛淺笑:「這個在下就不知了,御醫林大人正在外面和孤光大師敘話,等會兒進來為姑娘診治。」
虞虎臣站起身走到院子里,對承影道:「去廚房把碗都拿來。」
含光氣得笑了:「他才心竅不通呢。」
含光率先擠出一絲笑:「林公子,好久不見。」
他為何不讓自己去,是擔心自己的安危么?含光心裏一動。
含光從管家老胡手裡接過禮物,道:「你在門房處等我。」
「林御醫來了。」錢琛一撩袍子站了起來,含笑望著來人,伸手虛虛一指:「這位便是虞小姐。」
含光不知該如何回應,僧人看了看她,轉頭仰望著菩提樹,突然不言不語,狀似神思遊離,如入無人之境。
「白天我要出去買東西,我這頭一次操持婚事,也是一團亂麻,忙得不知東西南北。」
「那好,這幾日你抽個時間,咱們父子倆帶著禮,上門去見見你岳父,定下日子。」
林御醫頗想裝作健忘,也努力想大度地擠出一絲笑來,可惜只落得嘴角一抽。
錢琛即想多了解含光,又想讓含光多了解自己,便有意的引著話題往兩方家庭上繞。於是聊著聊著便聊到了長姐錢瑜,說起她當年如何名動京城,從數十位京城名媛中脫穎而出,成為東宮良娣。
虞虎臣長長嘆了口氣,拍了拍含光的肩頭,「含光,爹盼著這一天,盼了七年了。」
含光點頭:「嗯,曾小住了幾天。」
含光扶額,這,這真是冤家路窄……
幾日之後,含光終於等來承影。見到他的那一刻,含光喜不自勝,攀著他的肩膀孩童般蹦了幾下。
虞虎臣擺了擺手,坐在太師椅上仔細打量著這樁舊宅,突然落下淚來。含光和承影都有點不知所措,這十幾年來,從未見過他掉淚。
承影忙道:「不是。指揮使乃是太子妃的兄長薛明暉,我何德何能承擔此職。」
承影又是https://m•hetubook.com.com一怔,「你真的中了毒?」
「因虞將軍和洛將軍的人馬皆不得進入皇城,殿下入京之後,將三百人留在皇城之外,貼身只帶著張大人京畿營的百名親衛進宮,到了太液池的清波橋,突然被御林軍圍在橋上,情況萬分危急,幸好這時,虞將軍帶人由密道進了皇城,兩下接應,前後伏擊,將御林軍首領秦照嵐拿下。殿下還以為是康王指使,後來查明秦照嵐是被安王收買,假借康王之名謀反。皇上進了安泰殿,見了太后,拿到傳國玉璽,又命張大人接手了御林軍,擒住了安王。大家都以為大局已定,不想第三日乾儀殿上殿下召集群臣,康王卻突然拿出一份先帝諭旨來。」
霍宸卻低聲道:「你擔心你爹,和誰?」
承影木獃獃的坐著,不發一言,良久說了一句:「全憑義父做主。」
承影良久未答,夜涼如水。
「不成,京城尚未安定。爹脫不開身,有件事,你替爹去跑一趟。」
含光聽出錢琛言辭之間,對長姐極是敬重愛戴,便出於禮貌也隨著他誇了幾句:「聽錢公子這麼一說,含光真想見一見令姐是如何的傾國傾城。」
過了許久,禪房門開了,霍宸和孤光走了出來。兩人步出後院,來到廟門前。
「高興,爹怎麼不高興。」虞虎臣放聲大笑,但含光卻聽得心裏不是滋味,總覺得他笑得牽強,極不自然。
來人青衣長衫,高挑清雋,看了一眼含光,頓如雷擊,面色通紅。
含光隨著小廝進去,穿過迴廊到了正廳,屋裡已經坐著一位夫人,年約四十,眉目清秀,神色甚是激動。
她似乎看見一個女子挽著他的臂膀,漸行漸遠,路旁是如絲綠柳,花團錦簇。她依稀看見他對著那女子溫婉的低頭。
含光舒了口氣,慢慢走出卧房,坐在迴廊前的台階上,心情沉痛悲傷,趙大鵬,許雲林等人的模樣就像是在眼前晃動,眼淚再次奪眶而出,她拚命的咬著唇,想讓唇上的痛能壓過心裏的痛。
含光做夢也沒想到還有與他重逢的一天,林晚照更是如此,震驚之餘羞憤交加,一張俊臉白了又紅,紅了又白,生生要咬碎了銀牙。那一段讓人羞愧糾結的歷史,被他壓在心裏整整兩年,眼下一下子被含光的驟然出現給揭開了,顯然還未結疤……
「爹,柳夫人很急,這日子你看定在什麼時候?」
兩人走後,含光就著單子開始掰著算盤估計預算,等大致心裏有了譜,夜也三更了。
含光心裏的酸澀愈加的濃烈,嗓子哽著一團澀楚脹痛。
含光隨著孤光走進了後院。
錢琛對兩人的反應很是莫名其妙,看看林御醫,又看看含光,訕訕問了一句:「二位認識?」
錢琛掩著嘴唇咳了一聲:「怎麼可能是真的。殿下當即傳了翰林院的梅翰林。他乃當世金石書法大家,用祖傳的法子驗出諭旨上的字乃是新近所書。當下,康王臉色劇變,稱諭旨為真,是太宗傳位於成宗之時,成宗親筆所書,太宗皇帝臨終之前親手交與康王。」
含光不好意思的指了指前院:「哥,那裡還有位故人。」
含光有些奇怪,慢慢退後數步,回到廊下。承影正目不轉睛的看著那僧人,眉宇間也是一團好奇驚訝。
錢琛說到這兒歇了口氣:「諭旨言明成宗百年之後要歸位於太宗之子康王。諭旨上的日子是成宗元年,太宗駕崩的前一日。」
含光又道:「殿下,多一人便多一力。我和你一起去吧。」
夜裡承影回來,虞虎臣和他商議婚事。
「哦,那是空一師父,你小時候最喜歡他。他迷失了心智,記不住你的名字,便叫你小魚,後來懷宸也跟著叫你小魚,你本來姓虞,這名字倒也貼切。」
「可是,我不覺得自己身體不適,殿下為何非說我有病?」
含光扶額,歉然一笑:「哎,我全給忘記了。」
錢琛微微紅著臉對著含光施了一禮:「虞小姐,進了京城之後,殿下命我去找一個人,帶過來給小姐看病。」
含光心裏又是不忍,又是擔心,勸道:「爹,今日在家歇一天吧。」
含光對他突然湧上來的羞澀有點莫名其妙,但也沒放在心上,心裏卻在挂念著虞虎臣和承影。
「玉林,大哥敬你一碗。」虞虎臣再次喝乾一碗,又將一碗酒潑在地上。
含光急問:「爹,你怎麼了?」
她明明想要對他說一聲祝福,但嗓子哽得說不出話來。
含光便問道:「林御醫,我當真是中了毒?」
柳夫人眼看著如花似玉的女兒老在閨中,真如日日鋒芒刺眼,利刃剜心。如今一聽承影終於有了消息,激動狂喜之下,已經全然失了方寸,又是哭又是笑,待得含光走了,她才想起來也不曾回禮,不曾留她吃飯,也沒問清住處,頓時懊惱不已。
孤光笑著頷首:「殿下說你心竅不通,讓我給你診診脈。」
錢琛好奇道:「林公子去過虎頭山?」
含光笑笑:「伯母客氣了。不知柳姐姐她……」
翌日一早,含光醒來去看虞虎臣。他宿醉之後,臉色更加不好,眼中血絲遍布,眼皮也腫的老高,盡現老態。
含光忙道:「林公子別誤會,我的意思是,虎頭山和-圖-書正缺醫師。」
錢琛看著小丫頭懷裡的紅綢緞,本是無心的問了一句:「這是你買的?」
接下來的半個月,林晚照每日上午送一罐葯湯來,下午為她施針。含光初時半信半疑,但隨著時日過去,她看著寺院里的一景一物,腦子裡會突然有些模模糊糊的場景一晃而過,懵懵懂懂的像是想起了點什麼,她不由得也開始相信霍宸的話來。看來自己真的是曾中了毒,但為何霍宸知道?她百思不得其解。
虞虎臣像是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伸手在臉上抹了一把,對承影道:「上街打酒去,要十斤西風烈。」
在寺中住到第五日,意想不到的是,錢琛居然來到寺里。
「含光。」他停了下來,站在廊下,勁拔英挺,如同他手中的長槍,有力貫蒼穹凌雲之勢。
終於到了後半夜,虞虎臣狂吐一通,沉沉睡去。
含光見了禮,便要告辭。
含光舒了口氣,錢琛這一段話雖波瀾不驚,但可想當時情勢的驚心動魄。
含光又著急又擔憂,幸好有承影陪著她。
承影一怔。
柳夫人接過東西放在桌子上,迫不及待就問:「你是承影的妹妹?他人在哪兒?」
林御醫的臉色立刻白裡透紅,那幾日真是不堪回首……
錢瑜雖是良娣,但因太子妃薛婉容是皇后的外甥女,並非經過層層遴選脫穎而出,所以無論容貌才學,都遜了錢瑜一籌。放眼東宮,錢瑜才是第一美人兒。
虞虎臣只記得柳家住在東城的哨子衚衕。含光便和管家從衚衕口開始打聽,終於問得柳家住處。
承影應了一聲,將廚房的碗悉數抱到院子里的石桌上。
含光不解其意。
承影道:「我們走吧。」
含光驚了一跳:「那你呢?」
含光只好道出一個名字:「承影。」
萬里青穹,大江東去。
霍宸眸中閃過一族亮光,「怎麼,你擔心我?」
虞虎臣赤紅著眼,像是拼了很大的力氣,才哽道:「你趙叔他們都死了。來,含光,承影,過來敬酒。」
錢琛忙道:「恭喜江大人。」
錢琛笑道:「虞小姐有所不知,這京城的兵力分外城,皇城,還有宮裡。外城便是葉繁鎮京畿大營,負責守衛京城。皇城內歸御林軍統管。而護衛皇宮,保護皇上的親衛便是拱衛司了。同知一職僅次於拱衛司指揮使,常伴君側,近水樓台先得月,不知多少世家子弟綠了眼睛想往拱衛司里擠呢。」
林晚照卻沒回答,澀澀的擠出一個乾笑,提起藥箱對錢琛道:「錢公子,我先去配藥。」
霍宸回過身來。
含光心裏忐忑不安,到了正廳,見到的卻不是邵六,是一位年約六旬的老太監。
含光點頭答應,吃過早飯便出門買好禮物,帶著新來的管家老胡,一起到了東城。
「這個,看來只能晚上了。」
她不信,眼淚卻嘩然而下。
含光忙道:「我是江承影的妹妹,來拜訪柳夫人。」
過了一會兒,林晚照帶著東西來到後院,四人一起去向孤光大師告辭,然後乘著承影帶來的馬車回到了京城。
「小姐,小姐,宮裡來了幾個人,要宣小姐進宮。」
林御醫手指一抖。
「虞小姐,這治病不能間斷。」
他的槍法凌厲迅猛,似乎在發泄著一些無法言明的情愫。那種雷霆萬鈞卻隱忍不發的氣勢,如同山雨欲來風滿樓,雲海漫天,猙獰奔涌。
她本打算在京城小住幾日就趕緊離開,以免霍宸還惦記著讓她入宮之事,但因為給承影操辦婚事一時無法離開。再一想,眼下是國喪期間,禁止婚嫁,他身為天子,又豈能冒著天下之大不韙納妃?所以也就放下心來。況且,這一個月過去,他也沒什麼動靜。她一直認為他當時為了拉攏挾制虞虎臣,才讓她入宮,如今天下已定,她自問自己既不是大家閨秀又不是小家碧玉,更不是傾國傾城,何等美色他沒見過,何至於非她不可?
含光澀澀道:「你是說,那諭旨是真的?」
含光雙手合十,柔聲道:「師父,我叫虞含光。」
含光一驚,「然後呢?」
含光等到虞虎臣回來,便把白日去柳家之日告知了父親。
這時,從屏風后也傳來壓抑不住的低泣聲,含光知道,定是柳湘君也得知了消息,忍耐不住想要聽聽。
霍宸帶著承影闊步離去。
含光不解:「大師,我沒病啊。」
含光道了個萬福:「錢公子。」
含光眼含淚水,轉頭看著他,「哥,你說人是高高興興的活著好,還是為了一個虛名死了好?」
林晚照一怔,她要成親了?
含光被他威武不能屈的精神折服,背著虞虎臣讓承影送他下了山。
林晚照本不想多說,但一想眼前這位是霍宸親自讓他來診治的人,得罪不得,便彆扭著說道:「科考之時有幾位考生突然昏厥,我施針救治,后科考落第,被太醫院院使看上,知曉我出身醫術世家,便求了聖上恩典,破格將我錄入了太醫院。」
含光坐下,柳夫人這才想起來讓人上茶上點心,一時間手忙腳亂的甚是抱歉:「姑娘見諒,我實在是太意外了,一時慌了神,失禮失禮。」
承影沉默。
含光依稀覺得此人面善,似曾相識。特別是他的那一雙眼眸,亮的驚人,一視之下,竟有懾人和_圖_書的迫力,讓人情不自禁的想要避開鋒芒。
「那煩請林御醫將藥方留下,我讓下人去買葯煎藥。我這一段時間恐怕每日都不在家,不敢再這麼耽擱林御醫的時間。」
小廝說了句稍等,關上門進去通報。過了一會兒,門重又打開,小廝請含光進去。
「當時乾儀殿亂成一團,來京弔唁的藩王和朝臣立刻分為兩派。太宗皇帝乃開國帝君,在朝臣藩王心中威望有如堯舜。諭旨一出,自然非同凡響。諭旨傳於朝臣之手,的確是成宗筆跡,且諭旨上蓋的也是傳國玉璽。」
回到虞家,天色昏黃。老宅子破敗不堪,虞虎臣新買了奴僕,雖然將屋子打掃的乾乾淨淨,卻透著一股滄桑來。
承影走後,含光坐到虞虎臣跟前,輕聲道:「爹,你怎麼不高興?」
含光眼看父親連著喝了數碗,上前想勸阻父親。虞虎臣卻擋開了她的胳膊,就著廊前的燈,含光赫然發現他滿臉是淚。
突然間一層水霧蒙上了眼帘,模糊視線看不清他的身影,只是一團模糊,彷彿從此他在她的生命里也將漸漸的模糊遠去。
含光本以為父親榮升為御林軍首領會容光煥發,誰料他一臉憔悴灰暗。
「有些朝臣及藩王面色不服,殿下又親筆寫了幾個字,傳於朝臣及藩王看,竟與成宗的筆跡一模一樣。殿下道,筆跡可模仿,玉璽也可偷蓋,但太宗駕崩數年,這諭旨顯然是康王作假。當即命人拘禁了康王。」
錢琛說罷,一臉傾慕:「殿下臨亂不懼,處事冷靜睿智,當真是仁智過人。」
含光將手腕放下。林晚照搭上兩指,立刻變得面色嚴肅,狀似神醫。
林晚照恨不得捂住含光的嘴,生怕一旁的錢琛聽出什麼端倪。
含光聽罷驚訝不已,她還以為宮裡選秀只是看臉蛋和身世,實沒想到程序竟然如此繁複,入選佳麗不僅要飽讀詩書,精通琴棋書畫,竟然還要脫|光了衣服,驗看身體肌膚、聞體味,夜裡還要宮人陪睡三日,看睡姿是否文雅,是否夢靨,是否會驚了聖駕……如此種種,選出來的嬪妃真真是萬里挑一。
含光點頭。林晚照赤紅著臉,堂堂男子被人劫色,實不是件光彩事,他生怕含光口無遮攔將兩人相識的經過細述一遍,便匆匆將隨身藥箱放在石桌上,對含光道:「在下先為虞小姐請脈。」
小廝站在門口,小聲道:「這是我家夫人。」
含光買過正欲離開,突見店外走進來幾個人,其中一個,正是錢琛。
含光心裏一陣劇痛,趙叔,雲林叔,威叔……跟著父親從驚風城殺出血路,跟著父親在虎頭山落草,又跟著父親進京招安,一眨眼人都沒了?不,不會的。
虞虎臣端起一碗酒,對著夜空:「大鵬,大哥敬你一碗。」他仰頭一飲而盡,然後將一碗酒潑灑在地上。
含光見到他不由一怔:「錢公子你怎麼來了?你沒有跟著殿下進京么?」
林晚照說得有些含糊,因為時過多年,光憑診脈,根本無法確定含光體內是否有毒,但霍宸讓錢琛送了一張方子給他,讓他照著方子上的東西,尋求解毒之法。他對應著方子配藥,到底含光是否中過毒,他配的葯又能否解了這毒,他並無把握,所以不肯正面回答。
含光伸了伸腰身,正要去睡,突然聽見院子里有動靜。
霍宸停住步子,瞪了她一眼:「你留在這裏。」說罷,領著承影出了廟門,翻身上馬,疾馳而去。
這日,含光帶著兩個小丫頭來到錦繡庄挑綢緞。據說這是京城最好的綢緞莊,達官貴人的家眷都喜歡來這裏。
林晚照臉色一紅:「自然是真的。」
記得臨走的時候,含光好心好意送了他銀兩,他卻極有骨氣的擲在地上,咬牙切齒道:「我林晚照不受嗟來之食。」當時含光默默撿起銀子,還讚歎了一句:「林公子你真是太貞烈了!」
僧人在菩提樹下默立了半晌,然後轉身走了。
林晚照正色道:「醫者父母心,我對虞小姐毫無成見,何來報仇一說,當日種種我已悉數忘記。」
兩個人沉默著,隔著一團夜色,看不見彼此的容顏,但卻心意相通,知道對方在想什麼。這是十幾年朝夕相處的一份默契,但很快會有一個人來隔斷這份默契,她不舍,卻知道這是必然。
承影淡淡的笑了笑,也不見有什麼大喜之色。
錢琛見到含光臉色一喜,「真巧,虞小姐也在。」
還好,錢公子素來大智若愚,心裏滿滿當當都是某個讓他心神蕩漾的念頭,沒有注意到含光的話。
虞虎臣聽罷,進了裡屋。過了一會兒,他拿著一個小盒子出來,遞給含光。
柳夫人拿出帕子拭了眼淚,嘆道:「唉,當下國喪,再快,也得三月之後了。」
承影低聲道:「含光,人總會死。趙叔他們,皇上會嘉獎,商國志上也會留下一筆。」
含光這才明白這拱衛司的地位,喜道:「哥,恭喜恭喜。」
含光不解的看著錢琛。
含光住在寺里,也不知京中情況如何,每日見到孤光大師都想開口詢問,但想到大師年歲已高又是方外之人,閑雲寺又遠在京郊,和皇宮不通音訊,想必他也不知道京城內里的情況,於是鎮日里就這麼閑坐著等消息,實在憋得含光幾欲發狂。因https://www.hetubook.com.com為霍宸的成敗,關乎到承影的前程和江、虞兩家的命運,她雖然對官場仕途不關心,但當今世上,江承影和虞虎臣卻是她唯一的親人,因此,她由衷的希望霍宸此番能順利登基,萬事順遂。
「什麼事?」
過了許久,這脈才診完,林晚照又細細詢問了一些含光的日常飲食及身體狀況,然後,陷入了沉默。
回到家裡,已是晌午,含光吃了飯,翻著單子,盤算這下午去買什麼。
「這是什麼官職?」含光皺起眉頭,心裏暗惱霍宸小氣,承影一路捨命護送,為他擋了多少刀劍,竟然封了個聞所未聞的小官。
僧人徑直看著含光,目光如一潭深不見底的清水,無波無瀾,聲音卻是極其的溫和,「小魚你回來了。」
翌日,含光開始帶著老胡四處找尋合適的宅子。天色擦黑才回到家裡,進門就聽見丫頭說有一位客人等了她整整一天。
「你這丫頭,和小時候一樣,天不怕地不怕的,這寺里來過幾個娃娃,我記得最清的便是你和承影。一個是天賦異稟,一個是活潑淘氣。」
餘下的話,含光沒有問出,但柳夫人自然明白她的意思,當即含淚道:「可憐湘君一直還在等著他呢。這些年他生死不明,音訊全無……」說著,柳夫人便忍不住掉下眼淚,極是委屈。
含光不知是誰,闊步走到正廳,看見林晚照施施然站起身來。
「這是懷宸住過的地方,你權且住一段時間,等京中大勢安定,承影再來接你。」
含光腦子一懵,第一反應就是霍宸終於閑了?
他年約五十,劍眉烏濃,面色黝黑,靜立在含光面前,如同一尊羅漢。
含光望著兩人的背影,突然緊上幾步,追了上去。
僧人哦了一聲,突然對著含光伸出手來,含光下意識的抬起胳膊想擋開他的手,卻沒看清他的手臂如何一晃,竟然繞過她的胳膊,落在她的頭上。含光震驚不已,他竟然能如此輕易的避開江家絕學扶雲手,所幸他毫無惡意,只是輕輕撫了下她的頭髮。
虞虎臣將酒罈開封,將碗一個個攤開,一碗一碗的滿上。
含光忙上前關切問道:「爹,你累了么?」
這一罐子葯湯含光喝得苦不堪言,追著林晚照問道:「這葯里放了什麼,苦得我舌頭都快碎了。」
三月之後,她是他的曾經,他也是她的曾經。這種歲月無情偷換流年的傷感讓她黯然神傷,終究失去,不可挽回。她不忍再看,想要關上房門。
承影走過來,坐在她身邊。夜風幽涼,吹乾了她臉上的淚痕,肌膚緊緊繃著,心裏的悲傷壓抑得她快要透不過氣來。
有些事知其不可為而為之,而有些事知其可為而不為之,這便是生而為人的一種堅守。
僧人的話,很莫名其妙,但含光卻毫不反感,也不知為何,心裏竟然隱隱一酸。因為他的眼神,還有語氣,都帶著難言的痛悔,似是滄海桑田,再難回頭是岸,叫人徒生不忍。
承影頓了頓:「義父不會後悔。」
含光便調侃道:「哥是不是因為沒當上指揮使,所以不大高興?」
含光忙上前施禮,遞上禮物。
「伯母放心,我回去稟告父親,及早定下婚期。」
含光笑道:「林御醫,可真是無巧無不書呢。」
「哥,你說爹會後悔么?」
含光偏著頭,笑了笑:「真的么?」
「丫頭,你過來。」含光回頭,孤光大師含笑對她招了招手。
錢琛和含光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含光心想他既然從京城來,又是錢良娣的親弟,想必對京城形勢有所了解,便問:「錢公子可有殿下的消息?」
錢琛臉色一變。
含光上前叩門,一個小廝開了門問道:「姑娘找誰?」
「虞小姐雖是陳年舊疾,但我配些解毒清血的葯,再輔以施針,無甚大礙,放寬心便是。」
「小魚,這一次我聽你的話,不再殺人了。」
含光苦笑:「林公子,你是不是藉機報仇呢?」
含光怔了一下,承影也一愣,但轉而卻是心下大安,此去京城,無疑是龍潭虎穴,勝者為王敗者寇,生死難測,他寧願含光留在寺中。
含光急道:「殿下為何不帶著含光一起進城?」
林晚照略有點不自在,「白天不成么?」
「等承影回來,我與他商議商議。」
承影笑了笑:「很好,如今是御林軍首領。」
霍宸轉身便走,深刻體會了什麼叫自作多情。
含光心裏澀澀的不知說些什麼才好。這些年父親躲在虎頭山落草為寇,哪敢給京城通信,還以為柳家早已自動解除了婚約,幸好來問了問。
含光不好意思的笑笑:「大師,幼年時的事情,也不知為何我都記不得了。方才在後院遇見一位師父叫我小魚,好像和我很熟識,可我居然也不記得他了。」
含光大大方方的笑著:「林公子不是要進京趕考的么,怎麼成了御醫?」
一旁的錢琛咬著手指,心裏直冒酸泡,只恨那個肩膀不是自己的。
「那你呢?你會後悔么?」
自這日起,含光便四處看房子。因承影在她心中重之又重,所以她看宅子也極是挑剔,直選了半個多月,才看上一家。虞虎臣和承影看過之後,便定了下來。
含光又好氣又好笑:「我好好的那裡有病了?」霍宸真是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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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光。」他只是叫她的名字,卻什麼也不能說。她聽得出這兩個字背後的千言萬語,但她知道他不會說出來。
錢琛便指著身旁的兩位女子道:「這是我舅母、表妹。這位是御林軍首領虞將軍的女兒。」
錢琛怔怔的看著她的背影,突然進了店裡對舅母道:「舅母,我有事先走一步。」
含光恍然一怔,小魚這個名字她聽霍宸說過,怎麼這個僧人也喚她小魚?
唉,往事不堪回首,這他鄉遇故知的滋味真是銷魂……
林晚照不卑不亢道:「這個,虞小姐定個時間,我過來就是。煎藥可以找人代勞,這施針,必須我親自才行。」
含光本想送一送他,但見他一臉不自在,便停住步子,讓錢琛將他送到了前院。孤光大師特意安置了兩間禪房給錢琛和林晚照二人住宿。
錢琛吁了口氣:「京中這幾日,可真是風雲變幻,雲詭波譎。」
虞虎臣直到夜色已深才回來。
含光默默看著,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失落。
「殿下又傳了太宗皇帝臨終前值守的宮人,及太宗嬪妃,皆證實太宗駕崩之前,已昏迷月余,不曾召見康王。」
「當年你江伯父給承影訂了一門親事,是太常寺柳大人的女兒,這一晃多年,也不知柳小姐是另嫁他人,還是守著婚約。你替我去看一看,江伯父不在,承影的親事,我得替他操著心。」
「我,拱衛司同知。」
「那你見到我咬牙切齒滿面通紅,不知道的人還以為當年我怎麼樣了你。」
「殿下說你遺失幼時記憶,像是中了毒,所以才讓林御醫來為你診治。」
他成了親,便再也不會和她住在一個院子里,再也不能每日見到他。他從此屬於另一個女人,那個女人為他操持家事,為他生兒育女……分享他的喜怒哀愁,與他攜手白頭。
「爹還好么?」
「我擔心我爹和……」含光的目光越過他的肩頭,承影默立在霍宸身後,一雙眼眸黝黑暗沉,光華燦燦。她很想對他說些什麼,但廟門外站著這許多的人,面前站著霍宸,她欲言又止。
含光點了點頭,承影功夫再好,功勞再大,也抵不過霍宸的大舅子關係近,所以這指揮使一職也就不用想了。
含光接過盒子,心裏又酸又甜,這麼多年來,第一次真切的感到父親的疼愛。
孤光大師雙手合十:「殿下保重。」
一路同行,錢琛明顯地感覺到霍宸對虞家父女及江承影的重視信任,此番回京還特意讓他尋了林晚照來給含光治病,更可預見將來虞家的風光。看著眼前容色明媚清麗無儔的含光,他不禁心神一盪,心裏升起一個念頭。
含光言簡意賅把這幾年的情況大致說明,柳夫人瞪著眼睛聽著,半晌才反應過來,忙道:「姑娘請坐,請坐。」
「有黃連苦膽等。」
過了半個時辰,林晚照進了後院,手裡端著一罐子葯湯。
突然大門外一陣喧嘩。含光走出去一看,只是老胡神色惶惶的進來。
含光望著他一臉板正目不斜視的模樣,由衷道:「林公子,幸虧當年你沒提及自己會醫,不然我還真不放你走呢。」
「當日在虎頭山,爹也積攢了不少錢財,走的時候,大部分都留給了山上的弟兄,這些是留給你和承影的。爹忙得脫不開身,這婚事你去置辦,先去買個好宅子,再買些傭人,家裡的東西你看著添置,都要最好的。你江伯父是我的生死之交,又救過你的命,爹把承影當成親兒子般,這婚事一定要大辦。餘下的銀子,你收著,將來做你的嫁妝。」
一段生命,不同的階段都有最重要的那個人,曾是父母,或是愛人,但也有人,從頭至尾,只有自己。
含光站在大門口,看著熟悉而陌生的故居,心裏酸澀不已。當日父親雖然不常在家,但母親和霄練在,絲毫也不覺得冷清,如今雖然下人進進出出的忙碌,含光卻絲毫也沒有回家的感覺,只是一味的心酸憋悶,眼眶發漲。
她眼中噙著淚,卻對著他笑。從此以後,他有了家人,多了一個人來愛他,以後還有有更多的人來愛他。她該為他高興,可是為什麼那團水霧漸漸濃郁,結成了水珠,順著臉頰滑下。
含光買了幾個下人將宅子修葺一新,便開始往宅子里添置東西。大到傢具,小到碗筷,事無巨細,含光皆是盡心儘力親力親為。
含光低頭哦了一聲,心裏有點半信半疑。
含光自是挑那最好的,因是辦喜事,綢緞都選了喜慶的紅色,小丫頭抱在懷裡,紅彤彤一團喜慶。
虞虎臣不答,一碗一碗的喝著酒,像是搏命一般兇狠,酒順著臉頰流下,衣衫盡濕,他一碗接一碗的豪飲,臉上分不清是淚還是酒。
承影和含光一起施禮告辭,孤光大師卻對含光道:「丫頭,你留下。」
承影臉色一紅,對江大人這個稱呼十分不適。
錢琛便略帶羞澀,低聲道:「等回了京城,虞小姐定會見到。」
「嗯,準備辦喜事。」
夜月如水,庭院里樹影婆娑,一道身影矯如游龍,手中長槍銀光飛舞,空靈恣肆,如一枝巨筆捲起疾風在夜色中狂草淋漓。
兄妹倆一見面,就旁若無人,眼裡只看得見對方,無暇顧及一旁的錢公子。錢公子心裏滋滋的冒著酸水。
承影低頭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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