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 人生如棋,誰當入局

于直咳嗽了一聲,繼而說道:「有些媒體不久前發了一些關於我的報道,真的很不好意思,這是一次美麗的誤會。我還是一個快樂的單身漢,今天剛剛被我親愛的奶奶發配去開荒,所以大家以後就放過我吧!」
高潔站在樓頂迎著風。此時已近中秋,風擦在身上沁出透心的涼意。她忍不住跺跺腳,想要向前走兩步,把江上波瀾看個清楚。然而念頭方動,又是一股勁風,讓她身不由己地往後退了一步,雙手緩緩抱住自己的雙臂。
林雪待眾人嘈音漸歇,才又講:「我們會正式為素金產品和鑲嵌產品建立各自的事業部,我們還會搭建一個為年輕的中國珠寶設計師服務的平台,這是我的孫子于直創業這兩年做的事情,在座的各位大概也有些耳聞,以後這一塊業務仍舊由他自己全權負責。為了新增加出來的業務,芮華會把供應鏈部門獨立出來,也成立一個新的事業部,會把原芮華總經理穆子昀調過去親自帶隊伍。好了,大家都知道以後什麼事情該找到什麼人頭上了吧!」
于直唇角一挑,微微一笑:「我正要把準備的事情好好和奶奶講講。」
「芮華今年也八十歲了,這些年在華東和華南又開了不少鋪子,雖然市場上已經不大景氣了,但好在我們的老主顧們都還顧念我們、相信我們,讓我們的業績一直很漂亮。大家都曉得我們芮華是金鋪起的家,素金生意是我們的本行也是我的擅長,前幾年呢我們代理了一些鑲嵌類珠寶品牌,做得很有點成績。所以,從今年開始,芮華會有一些更新更大的調整。」
于直笑起來,勾起風流的唇角:「聞聞有沒有煙味。」講完以後就傾身吻住她,舌頭蠻橫地闖入,攪得她口頭心頭一陣翻江倒海。
她的手反被他握住。
眾人所未能知的是,在宴會廳內設的休息室內,林雪正在大發雷霆:「行走在大場面上,最是要重信守時,方能擺出應有氣度和氣派。如果這都做不到,還談什麼獨當一面?」
身體深處的熱,頭腦淺處的涼,簡直是在天人交戰。到了最後一刻,高潔忽而眼角一熱,于直垂首倒在她的臉側,她將臉側到另一邊,淚終於落下。
于毅往牆上掛鐘一顧:「喲,時間不早了,穆子昀請的黃金協會的老行尊都該到了,我出去幫忙招呼一下。」
他正想腳底抹油,一抬頭就見於直大步流星邁了進來。于毅上前小聲責怪:「怎麼拖這麼久?」
高海攔住潘悅,說:「我不是不要潔潔。阿悅,你不能不讓我看她,我有這個權利。」
就在八歲的某一日,高潔見到了五歲的高潓,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竟然還有一個人和自己長著同一雙被旁人誇讚為像洋囡囡一般的天生水蒙蒙的眼睛。
靠于毅最近的徐斯奇道:「我都來了半個小時,還沒見到準新郎。」
慘淡又凄惶。
「不得不講於家的老二于光華有本事,有些人花錢找幾個粉紅佳人陪著,只是舒展了身心。他同那一位穆子昀打了十來年交道,讓自家產業增值十來倍,他同旁人,可謂立見高下。」
林雪一長串話講下來,如同平靜江面忽然被風吹亂,水面微漾,暗流將起。
正走在宴會廳主通道的高潔把林雪在台上的話語聽得清清楚楚,聽到最後的任命時,她停下腳步,驚疑不定地望向穆子昀坐的那一席。
高潔還是站在遠處未動,她有一絲不好的感覺,那感覺寒冷入骨,就像剛才樓頂上的勁風,自她腳心而起,寸寸凌遲而上。
坐在他身邊的關止居然帶了電腦,擱在膝蓋上辦著公,這時停下手來:「于直怎麼一點新郎官的自覺性和圖書都沒有?」說完便被坐在身邊的妻子藍寧扯了扯衣角,暗示他少說兩句。
于毅笑道:「就快開始了,這不,我得快點兒跟新人對接做個統籌。」
高潔說:「馬上就是我們的訂婚典禮了。你不要……」
高潔即將進入宴會廳時,看到高潓在簽到處兩米寬的綴滿芮華獵犬圖騰的簽到板上籤下自己的大名。
于直無賴地笑起來:「我就是個急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早晚的事情吧?今晚典禮一過,芮華百分之二的股份就到手了,最後總歸是自家的生意。」
她停在宴會廳的主通道上,看著一直立在台下的于直正緩緩走上舞台。
同自己一手振興的家族品牌一樣年逾八十的林雪,眉眼之間尚能覷見年輕時的風情,而歲月更增添了人們對她的敬畏。
于毅是預備到大廳外同高潔也招呼一聲的,但是走到大門前就停了下來。他看到了高潔,但也看到了高潓,他想他不太適合摻和這一趟渾水,於是折了個身,又轉回了大廳。
于毅熱絡地招攬著客人,也不意外地聽到一些客人背他而言的碎語。
他站到他的祖母讓出的舞台上,調整了一番麥克風的高度,然後開了口。
他實在是一個有獨特風度的男子。高潔心想。他有俊秀的眉峰和細長的眼,嘴角格外有風情,只消斜斜挑起,笑窩便勾出風流的意態。
潘悅俯身抱抱高潔:「我們走。」
高潔只是遲疑了一個瞬間,就被于直橫抱起來。
穆子昀笑笑:「一刻不見你的新娘子就這麼著急?」
現在的于直和那時刻的于直穿一模一樣的銀色西服,一樣瀟洒大方地含笑步步向前,跟席前各人點頭致意。
高潔還沒細辨他話中意味,便已經被他握緊手。
高潔的手心慢慢熱起來,就像幾十分鐘前,在於直身下時那樣,大汗淋漓,奮力掙扎卻不得抽身,雖有中央空調,但仍熱得極不好受。
于直的目光掃過台下眾人,似有意似無意,掃到那條主通道上唯一站著的人兒——一身的棋盤裝禮服,好像棋盤上的一顆棋子,蓄勢待發卻已無力撥動。
宴會樸實老派而華貴,與會貴賓很給主人家面子,泰半女士心有靈犀地著了旗袍,小半男士助主人家的興,也難得地穿上長袍或是中裝。這一層尊重,對百年老店,也是對「芮華金飾」譽滿八十年的盛名。
于直等穆子昀離去,才問高潔:「你和她在聊什麼?」
于直也笑:「一秒鐘不見就如隔三秋了,我怎麼會不著急?」
穆子昀單獨主理一席,坐首位,作主人禮儀,剛才林雪話音一落,她手畔的獵犬形狀筷架被推落在地,此時正舉手喚服務員。
高潔從穆子昀身邊走過,靠在於直懷中時,已經修正好了自己表情——微笑,眼神純澈而且動作自然。
這一夜的黃浦江畔,兩岸霓虹交相輝映著,一岸百年舊影,一岸世紀新貴,過去和現在在江面上交錯成影影綽綽的城市光影,陣陣江風襲來,舊影新貴,種種人事,俱被吹散。
聞言哭出來的是高潓,她跺著腳甩著手,哭得比誰都可憐:「胡說胡說,爸爸媽媽有結婚照,不是別人的爸爸。」她對住了高潔,「不是你的爸爸。」
高潓嗤一聲:「你做過什麼事情,你自己心裏最清楚。」
潘悅一言不發地走過來拉走和高潓對峙的高潔,高潔望住那個生來不曾見過一面的陌生父親,又是疑惑,又是焦灼,她哀哀地問她的母親:「媽媽,我也有爸爸嗎?」
台下登時竊竊聲起,都覺出林雪話中的不同尋常。
宴會廳內,林雪已經站在舞台中央,爵士樂隊風采依舊的老www.hetubook.com.com樂手們持器待命。她向來賓頷首致謝,人人肅然起敬。
她跟著于直急急跑下樓梯。
但高潔並未理會她,昂首挺胸步入了宴會廳,女主人一般高傲。
她在想,自己為何要落淚?今日之後,自己又將如何脫身?
在她再大一點兒的時候,才曉得,在她還沒有出生的時候,她的父親和眼前的這個柔弱女子鬧了一場婚外戀情,至為荒唐的是這個女子是投在她的珠寶工藝師外公門下學習的學生。但八歲的她還不懂這一切,她只是一邊緊緊握住母親的手,一邊不住回頭看著站在後頭的父親訥訥無言,不敢逾越半步。她的父親,離她一直這麼遠,這麼遠。
高潔在高潓欲再次開口之時,轉身道:「我要進去陪于奶奶了。不管怎麼說,還是很感謝你能來,浩浩沒有來真遺憾。」
高潔只是笑了笑:「我不意外。」
她自小就知道,她的父親在她的面前,永遠都是這樣——不敢逾越半步。
高潔擁抱住穆子昀:「表姨,您是不一樣的,您受害更深。」
潘悅仰一仰頭,銳利地掃到高海身後的吳曉慈身上:「你和她走的時候,就已經沒有這個權利了。」
她轉過頭來,她的表姨穆子昀望著她微笑,笑得極為真誠極為關切,她對她說:「潔潔,我是不希望你受到任何傷害的,如果你不願意的話——」
他再度湊近她:「我們去房間。」
套房的門上貼著俗氣的「紅雙喜」,于直放開高潔,就在開門那一剎,伸手扯掉紅紙,細碎的殘紅隨著房門關上的剎那飄落。
這樣一個人人追捧的大明星富家女,卻在如花妙齡選擇退隱並下嫁給自家金鋪打金師傅的兒子于成明。這于成明少小離家參軍,不管是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前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後,參加過大大小小不少戰役。一直到同林雪成了婚,旁人才在林家的芮華金鋪里看到這位軍人長官居然有一手出神入化的金銀細工手藝。夫妻倆琴瑟和諧,原來出於此處。再幾年,林家的芮華金鋪被摘了招牌,昔日養尊處優的金鋪千金、人人追捧的大明星、眾星拱月的軍官太太,從從容容地陪伴著丈夫住進牛棚里刷馬桶理乾草。又幾年,時風變幻,林雪同退伍的丈夫一起重操家業,將昔日民國老金鋪改製成為今日的「芮華金飾」,迄今已歷八十年盛名。
于毅莞爾一笑,充耳不聞。他在舞台下右首男方的親屬席找到于直的三位發小,同他們打了個招呼。
站在他對面的男人蹲了下來,朝她招著手:「潔潔,我是爸爸。」
小小的高潔,卻是忍不住不住回頭。
誰都曉得林雪同於成明生的兩個兒子于光華和于光耀,在商業經營上頭並沒有什麼建樹,對芮華更是沒有什麼貢獻。一直到林雪的兩個孫子于毅和于直進入芮華之前,陪伴在林雪身邊,同她胼手胝足砥礪前行的得力下屬一直都是那位穆子昀。
高潔微笑看他:「沒有什麼,上來抽煙,碰到一起。」
所以高潓說:「爸爸沒有來。」
立在林雪身邊的是于直的堂兄于毅,他聞言立刻接腔:「奶奶,于直說今晚要增加一個特別的儀式。」他給老太太遞上一杯熱茶,「給您助興。」
他說:「其實今夜是我奶奶的壽宴,請各位前輩和朋友來是想大家開心開心的,因為人到得很齊,所以我想我可以藉此機會向大家解釋一件事情,免得以後再見面解釋,你們會煩我。」
他在想,這時這刻的她在想什麼呢?她面色煞白,手足僵硬,可是還能站立在那麼顯眼的位置,雖然慘淡但不失色,雖然凄惶但不m•hetubook.com•com失態。
她伸手撫一撫肩上的褶皺。她一身大黑白棋盤格紋禮服,莊重又素雅,是于直的奶奶林雪親自挑選饋贈。
于直握牢她的手:「抽煙對女人來說不是個好習慣,你說過要改。」
其時,她手裡捧著比賽獲勝的獎盃,有一點點疲倦,但是仍對著台下舉著「長槍短炮」禮貌微笑。她知道一定會有人在屏幕前看著她,因此再疲倦,她都要令自己容光煥發,美麗照人。她的親切讓洋記者們紛紛褒揚。
高潓咬牙:「這樣的事情,你還想把全家人都牽扯進來嗎?」
「不是為您考慮。無論如何,在這件事情上,您幫了我,我就要知恩圖報。」
有一束追光燈正巧打在她的臉上,高潔看到表姨本逾四十仍然保持良好氣色細膩潔凈的面孔上泛出一層淡淡的光,不知是泛出的油還是冒出的汗。
高潔低頭,收斂微笑:「我會。」
很多人都不記得穆子昀具體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以助理的身份陪伴在於光華身邊的,只曉得穆子昀出現沒幾年,于光華的髮妻韓芷就因病去世了。如今韓芷墓木已拱,穆子昀雖仍未成為于光華的合法妻子,但早已成為芮華內混得風生水起的一把手。
故而,林雪的公告如晴天驚雷,耐人尋味。
穆子昀有點尷尬,先行推開樓梯間小門:「我先下去了。」
于直在舞台上,展開他好看的笑容,勾起他風流的嘴角,眼底卻沒有一絲溫度。
于直最迷人的就是笑容,眼角嘴角,俱是靡靡情意,總是讓她望到意亂情迷。
高潓雖然和高潔生著同樣一雙眼睛,但是長得卻比高潔要美麗得多,因為她的母親吳曉慈實在是一位美貌的女子,尤其是那副我見猶憐的氣質。她那時在潘悅高傲的怒視下,瑟瑟發抖的模樣讓高潔至今難忘。
鎂光燈瞬間閃爍不停,不是因她,而是她身後款款方至的捧場名人。高潓幾乎是迴避著所有的鏡頭,匆匆自聚光燈影中撤離。
于直輕巧地轉了一轉手腕,就掙開了高潔的鉗制,月光下嚴絲合縫的影子分開了:「得了吧高潔,我們兩個人都不安分。」
也就一年的時間啊!她以為足夠長,長到她以為有了十足的把握去面對一切變故,但是也太短,短到她面對這一刻的變故根本措手不及。
皎潔的月光自簾縫流進此間,高潔不及細聞自己淺淺的喘息,只木木地望向那冷冷流白,任人擺布。
于直的吻綿延到高潔的脖頸,他的手往上掀起她的裙擺。高潔猛地清醒過來,用力摁住于直的手。
就在幾個月前,高潔也像現在的于直這樣站在舞台的中心,那是在西雅圖奇胡利玻璃藝術園裡舉辦的聖洛朗珠寶設計大師賽的頒獎晚宴上。
「感謝各位老朋友新朋友的光臨,給我這老太婆來賀壽。每年都看到大家一如既往地支持芮華的事業,這讓我感到萬分榮幸。」
林雪這才接過於毅遞來的單樅,呷了一口,問于毅:「老實講,你們倆到底在打什麼鬼主意?」
高潔笑嘆:「潓潓,你不小了,也應該清楚這個世界上並不是事事都能得償所願的道理。」
穆子昀著急地上前一步,道:「潔潔。你媽媽在天之靈會怪我的。」
那頭又有人問:「聽說女方也是珠寶設計師,最近還在美國拿了個獎,竟然沒有在芮華任職。」
老太太心思極其刁鑽,于毅以為得法,卻聽老太太忽而又問:「那高潔人呢?怎麼也沒瞧見。」
一切的一切都是她心甘情願,義無反顧的選擇。
他們在房門關緊那一刻又開始糾纏,于直將高潔壓入床鋪中間,床鋪上鋪滿的玫瑰花瓣蓬蓬飛起,揚在他們的臉上、衣衫上,又隨https://www.hetubook.com.com著于直的動作,跟著他們兩人的衣衫落到地上。
「不必了。」潘悅冷冷一笑,挽住高潔的手,頭也沒有回就走了。
高潔奮力推拒,卻又徒勞無力。在這種角逐上,她從未勝出過。溫度瞬間被點燃,月光下的冰冷消散,月亮將兩人的影子拉長,嚴絲合縫、如同一體。
「還是去宴會廳吧?」
高潔斬釘截鐵:「不……」
這是從未預料到的局面,假使……假使當初有另一個選擇的話……高潔搖頭,就算重新回到一年前那個當初,她亦不會讓自己有第二個選擇。
于直背著月光向高潔走來:「親愛的,原來你在這裏。」
穆子昀走到高潔身邊,拉著她背過風口,走到樓梯口:「表姐一生最後悔的應該是生一雙慧眼卻識錯了人吧,最後被高海害到這步田地。」她撫摸著高潔的發,「潔潔,你不會真的愛上于直了吧?」
高潔往後退一步,伸手擋在兩人之間:「不行。」
穆子昀嘆息:「我知道你並不認同我,只是迫於形勢。我終究和傷害了表姐的吳曉慈沒什麼兩樣。」
高潓說:「你不是我的姐姐,我才沒有姐姐呢!」
「我已經答應你了。」高潔打斷穆子昀,她低下頭,手指觸在戒指上,輕輕轉動,「答應你的事情,我一定會辦到,你放心吧。」
林雪等於直走了上去,才又介紹道:「下面我的孫子于直有幾句閑話要同大家講。」
見林雪並沒有將茶水接過來,于毅活絡地續道:「我去問問于直的幾個朋友。其實現在客人也只到了一小半,周末路上堵,再等個半小時不礙事。」
高潔的眼睛,牢牢地瞪著台上那個含笑的男人,恍然未聞周圍可謂今晚最為嘈雜的議論聲。
她哀求:「悅姐,我不是存心的,真的不是存心的。我實在太愛阿海了,你和師傅別怪他,那時候的他,更需要我。你們也是想看他好的吧。我們,我們這些年心裏都過意不去,所以這一趟回來,把當年你們婚房的拆遷款都留給你們。」
樓梯間的門被吱呀一聲推開,于直背著月光走進來。
賓客們哄堂大笑。
「你的手很燙。」于直握住她的手,摩挲她的掌心,「就像在阿里山的時候。高潔,不要拒絕這種感覺,不人道。今天以後,我們倆的關係就不一樣了,要珍惜現在的時光。」
高潔轉向穆子昀,也邁前一步:「表姨,我媽最大的心愿是什麼?」
芮華於家辦宴,照例訂下這間已有百多年歷史、雙犬銅飾聞名上海的老店宴會廳,請來烹飪協會名譽顧問,用一手已近失傳的淮揚菜絕技譽滿業界的老廚司掌勺,邀到舞台上頭表演的是平均年齡七十歲的著名老爵士樂隊。
靠在他的胸膛前,看著他微挑的嘴角,她就在想,他此刻是不是真的很快樂?是因為要和她訂婚而快樂嗎?這是不是一個真心愛她惜她的人?這麼一想,她心頭就同走廊壁燈一樣昏黃晦暗,不忍再有任何拒絕之意,也許這算一種補償?
坐在最靠外的莫北說:「我剛才看到高小姐就在廳外,儀式快開始了吧?」
有人走到了她的身後:「原來你在這裏,讓我一通好找。」
「不要為我考慮。」
誰都曉得芮華董事長林雪的經歷是一則轟轟烈烈的女性傳奇。她是城隍廟老金鋪的掌柜家的獨養女兒,又長了一副明眸皓齒不足以形容的美姿容,自小就被父母如珠如寶地養著,給她念了洋學,學了外語。待長到二十歲上頭,林雪走在南京路上就被一位導演慧眼識中,在一部電影里出演了一名山村姑娘。明明是城裡小姐出身的她將山村姑娘的淳樸和熾烈表演得格外動人,因此一炮而紅,成為上和*圖*書個世紀五十年代家喻戶曉的女明星。那一兩年,但凡遇著林雪主演的電影上檔,國泰電影院售票處的觀眾必定通宵排隊購票。
于直環抱高潔,大步流星走入走廊盡頭的總統套房。
現場的燈光師許是個生手,一時追光燈亂閃,從舞台上追到舞台下,忽而閃過伶仃地站立在人海中央的高潔,鎂光燈照在她慘白的臉上,又照得她身上那一件棋盤格的禮服好像一張網。
于直湊近過來,鼻尖擦過她的下唇,極癢。高潔將唇抿住:「你幹什麼?」
高潔惶惑地拉著母親的手:「媽媽,她是誰?他們是誰?」
于直對穆子昀說:「阿姨,我們先下去了,很多客人等著招呼。」
高潔搖頭:「沒有任何可能。」
台下承情的掌聲此起彼伏,林雪也向大家擺手致意。
高潔在想,她到底算不算認識舞台上的那個男人?
高潔抿唇,唇上同樣殘留著他的溫度,她立刻鬆開唇:「于直,今天是我們的新起點,我不想要一個很糟糕的新起點。」
黑夜之中,高潔看到自己右手無名指上的一抹亮色閃了一閃——那是一枚以水沫玉裝飾的犬眼、縞瑪瑙點綴的犬鼻、鑽石鋪鑲出斑斕犬身的獵犬形狀戒指。她望著戒指怔怔出了會神,指上的獵犬就像是黑夜裡的狩獵者,冷峻靈透而且敏捷,莫名令她心悸。
追光燈晃得她眼前繚亂,身體上繾綣的溫度還未退散,心靈上驚駭的冰冷已經席捲。
高潔並沒有回頭,她抬頭望望日漸圓滿的月亮,道:「表姨,你放心吧,沒有和你簽合同之前,我不會先走的。」
自相識起,他稱呼她「高潔」,她稱呼他「于直」,彷彿一開始就很親近,又彷彿一開始就很陌生。
「跟我走。」
就在那個時候,一直站在台下的于直,突然風度翩翩地走上了舞台,他展開臂膀,在眾目睽睽下,將高潔環抱在身畔。
于直抬起頭來,眼底有一點點混亂,和根本不想抑制下去的灼熱的情涌。
「就是有些尷尬,今晚這杯兒媳婦酒,穆子昀還是沒有合法身份去喝一杯。」
于直沒有答她,拽著她跑到頂層的客房走廊入口時,才放開她的手掏出手機撥了個號:「通知儀式晚半個小時開始。」而後又回頭沖高潔笑一笑,「這樣我們就有一個小時。」
此刻,客房底下第三層宴會廳前,賓客絡繹不絕,氣氛十分熱烈。廳前的迎賓廊兩側設了兩壁仿古展櫃,一望過去金輝耀眼,吸引諸多賓客流連。原來這裏展出的是「芮華金飾」創立八十年來,屢獲殊榮聞名海內外的諸多黃金飾品。
他也正冰冷地望著台下那個女人。
見於直胸有成竹地走到林雪面前,于毅心中大定,他退出門外,體貼地為他祖孫二人將門關上,落落大方地走入宴會廳內。
穆子昀說:「我當然希望你可以洒脫離開。但如果你要和于直一起,也不是不可以的。老太太這麼喜歡你。」
于毅朝祖母笑道:「我們什麼鬼主意能瞞得住您啊?」
幾十分鐘前,于直是用了點兒力折磨身底下的人,用那種令人瘋狂又無奈的巧力,一點一點逼迫對手至崩潰,一刻讓她升入雲端,一刻讓她掉入地獄。
其中,尤以立在首位的鳳冠最為吸睛,據傳是芮華字型大小創始人在上個世紀三十年代修復的家傳了近百年的清代鳳冠,其中用的金銀細工的工藝登峰造極,等閑不輕易示人。這一回能夠直接在宴會廳前擺放了出來,著實讓許多慕名已久的人們一飽眼福。眾人嘖嘖稱嘆,這全賴今日芮華創建八十周年紀念同芮華現任董事長林雪的幼孫于直訂婚大禮的雙喜臨門。
高潔在宴會廳門口等著她。
高潔的手掙脫不出於直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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