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的恐懼

恰時,蘇莫飛焦急的呼喊隨風飄到我耳畔。我猛地捂住嘴巴,疼得眼淚直流也沒吭一聲。直到他的聲音漸漸遠去,我才鬆開手,雙手使勁去掰那隻捕獸夾。不多時,我心驚地發現,那鐵制的捕獸夾竟然那麼結實,驀然反應過來,如今的我已經沒了武功,別說捕獸夾,便是一根木棍我也不能輕易折斷。
我一個人躺在屋內,眼前是濃重的黑暗,就算我使勁眨眼,也不能破開黑暗讓光明投進來一絲一毫。臉上有什麼濕熱的東西滑落,悄然滑進發梢。
下一瞬,馬蹄已然沖在我面前,我這才意識到不對勁,心驚地往後退,耳中只聽見一道破空之音,隨後腰上被繩子之類的東西纏住,將我整個人拖離地面,拉了起來。
蘇莫飛頭都沒回地回答我:「掌門從小教導弟子,應懷有悲憫之心,即便對方是滿手血腥的萬惡之徒,也要給他改過自新的機會。何況,在下知道唐姑娘並非壞人,自然不能對你置若罔顧。」

那天之後,我就在這家姓張的獵戶家中住了下來。差不多三個月時間,腳上的傷才痊癒,能夠下床自己走動了。
這一天,張大哥從外面回來,興高采烈地對張大嫂說,京城最近的皮草價格漲了不少,他明日要隨其他幾個人帶上家裡的存貨上京城去賣。我聽見,心頭微微一動,揚聲道:「張大哥,你能捎上我嗎?」

一個瞎了眼睛,沒了武功的徒弟,樓襲月還會要嗎?
張大哥有些困惑的走過來,抱走賴在我腿上不動的小傢伙,爽朗地笑道:「好呀。不過,你去京城作甚麼?」我摸了摸那封被我縫在衣里的紫嫣托我帶去京城的信箋,回道:「答應的事,總要去做的。」張大哥聽得有些糊塗,隨口「哦」了一聲便也沒多問了。
身體重重下沉,我從夢境里被嚇醒,猶自驚魂未定地想要叫樓襲月的名字,喉嚨里卻像塞了團著火的棉花,張了張嘴巴發不出一個音。
蘇莫飛牽著馬走在前面,我坐在馬上,沉默的和_圖_書看著他。許久后,我終於忍不住開口打破了沉寂:「蘇公子,我那時是存心欺騙你的。為得是跟著你們去摘下三生花。」蘇莫飛腳下微頓,隨後回道:「在下知道了。」我說:「那你還帶我去找那位神醫做什麼?你隨常與他們回紫宸派吧。」
我「嘭」的一聲砸回床上,被身下的硬石板硌的後背生疼,連骨頭彷彿都被撞散了架。蘇莫飛訓斥了常與一句,急身湊到我身旁,問道:「唐姑娘,你沒事吧?」我獃獃地望著他的臉,依舊模模糊糊的看不清他的五官,只是聽出他話里的關切。我噏動著嘴唇,一個字一個字斷斷續續的擠出,「三、生花、呢?」
就在這一刻,我才清醒地意識到,樓襲月已經徹底從我的生命里消失了。他不會主動來尋我,而我對他,無處可尋。
就在這時候,冷眼看著這一幕的紅葉開口道:「你中毒了,還想活著見到那個人,就乖乖躺著。」嗓音清冷如雪,可落在我耳中卻是晴天霹靂。
「啊——!」
這個念頭,幾乎把我折磨瘋了。
我的這個舉動嚇得蘇莫飛驚叫一聲,一把攬住我將我用力壓回床上,「唐姑娘,你千萬別亂動!」我哪裡還會聽他說的,嘴裏嗚咽著,拼勁全身力氣想要掙開他的桎梏。
那獵戶一聽,愣了半晌又問了一句:「那家裡還有什麼人?」我接著搖頭,沒再說話。他嘆了口氣,對身後那個婦人小聲地說:「怕是個傻子吧。」那婦人驚訝地嚷道:「不會吧!長得這麼……」「噓。走吧,走吧,把粥端來。」獵戶讓婦人噤聲,然後拉著她出了房間。
「她醒了!」
看著他挺拔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我模糊的視野里,我慌忙翻身下馬,往林子深處跑去。沿途的藤蔓和樹枝勾著我的衣服,我也不敢緩下步來。我不要跟他去找那個神醫,如果被他知道我是樓襲月的徒弟,我不敢保證他不會告訴紫宸派掌門。聽那個女人說,樓襲月似乎和紫宸派有些瓜葛,他們會怎麼對付我?他https://www•hetubook•com•com們會不會告訴樓襲月,要挾樓襲月?
次日清晨,我隨著趙大哥和另外兩人,坐上借來的馬車往京城趕去,用了整整兩天時間才到。進城后,我們尋了個便宜的客棧住下,張大哥答應賣完皮子回來,就帶我去找紫嫣說的那處「董府」。
一聲微帶著驚喜的聲音傳來。接著,幾道腳步聲靠近。有人按住我的肩膀,「唐姑娘,你別急著起身,先躺好。」這人一說完,另一道嗓音不快地說道:「二師兄,你還對她那麼客氣幹什麼?是她害得三生花沒了!既然她醒了,我們即刻就帶著她回紫宸山,讓掌門和長老們來處罰她!」話沒說完,一隻大手忽然鉗住我的手腕,猛力將我上半身拉離了床面。
「常與,不得無禮!放開唐姑娘。」
那人抱住我,沒有絲毫停頓,像一股風般疾馳離去。我緊靠在他的胸膛,整個人像被施了定身法,連呼吸都停住了。心臟砰砰砰地瘋狂跳動,紊亂的彷彿要撞碎我的胸腔。
我瘋狂的邁動雙腿往前奔跑。我怕死,可我更怕樓襲月看著我死。心裏有一個聲音不停的告訴我,樓襲月不會為我受誰的威脅,不會,所以他只會冷眼看著我死。
他說完,頓了許久,見我沒有吭氣,拉走了按住我額頭的那個婦人。兩人在屋外嘀嘀咕咕地說了會兒,他又走了進來,這次含著小心的口吻問我:「姑娘,你叫什麼?」 我啞聲回答他,「唐絮。」他再問我:「你家住哪兒?我送你回去。」
我站在原地,眼前一片黑暗,周圍人來人往的嘈雜聲響讓我心中暗暗恐懼,卻也不好意思催促他。
……「小絮,這裏以後也是你的家了。」
猛然間,人群中發出驚叫。我耳朵靈敏地聽到不遠處傳來馬蹄聲,流星般急遽的往這邊奔來。旁邊似乎有人推了我一把:「快躲呀。」 我看不見正在發生什麼,怔怔的站著沒有反應過來。
額上的冷汗涔涔而下。漸漸的,我再沒有力氣去掰動它。我坐在和-圖-書地上,舉目望向四周茂密的樹林,抬起頭,從樹頂中間的空歇里,露出蔚藍色的天空。我睜大了眼睛,近乎貪婪的汲取著所能看見的光亮,可是那層籠罩在我眼前的霧氣還是越來越濃,越來越濃。我眼睜睜看著那碧藍色的天空在我眼前,漸漸變成灰暗。
是誰的眼睛這麼好看?眼尾微翹著,像一彎新月,那麼黑,那麼亮。
我的呼吸猛地一滯。

我搖了搖頭,嘶啞甚至顫抖著嗓音回道:「我不知道。」住了五年的那個『家』,到現在,我卻不知道它在哪裡。
我伸出手去觸碰濃霧后的那一張笑臉,那人卻悄然飄去了遠處,我急忙往他追趕過去,那人一襲白衣翩翩,對我溫柔的笑著伸出一隻手,美如謫仙。我拚命的往前追,他就彷彿水中月鏡中花,無論我怎麼追趕都抓不到碰不著。忽而一陣大風刮過,我眼睜睜看著他的身影在我面前被風漸漸吹散,急得張開嘴大喊——
我心跳一停,全身冰涼:「掉了?我明明抓住……不,不可能,一定是你們把花藏起來了!」我搖著頭,像傻了般囈語。蘇莫飛看著我,眼中不知閃爍著什麼神色,想了想打斷我說道:「唐姑娘,當時在下只來得及抓住你的手,那朵三生花……唐姑娘!」我猛地翻身外床下撲去,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我要去找回來!把三生花找回來!!
再次清醒時,我的意識是被濃濃的米香味道喚醒的。
難怪,難怪我覺得渾身半分內力都沒有,而且,我僵硬的轉動了一下眼珠,我眼前的世界就像被籠上了一層薄霧,無論我怎麼眨眼,都看不真切清楚。
蘇莫飛見我安靜了,連忙起身走到紅葉身邊,抱拳深深一拜道:「求前輩出手相助。」紅葉頗含深意地瞥了他一眼,「三生花的毒,我解不了,我只能儘力壓制。三日後,她的眼睛會失明。」蘇莫飛聽見了,似乎比我還著急,追問道:「請前輩指點,怎麼才能解……」
我倆誰都不熟悉京城,只好一路問著「董府」找去。走和-圖-書到半途,張大哥驀然想到,在家時虎子嚷了好久的撥浪鼓和泥人,扶著我走到那些小攤旁,他鬆開我蹲下去挑選起來。
腿上的傷口還在流血,可我已經不覺得有多疼。原來紅葉說的是真的,今天是第三天,我看不見了。
一個帶著怒氣的清亮男聲在不遠處大聲喊道:「她一定是有人指使!不然她怎麼知道上孤雪峰的路?!」他話語剛落,一道清冷的女音接道:「是我告訴她的。」頓時間,四周一片靜寂。過了許久,另一個溫和的男子嗓音響起:「紅葉前輩,你為何要……」那女子接話:「不為什麼。你只管對清遠老頭實話實說,無須顧忌。」
「我不會說的。」紅葉冷聲接道,末了,目光在我和蘇莫飛身上來回掃了兩圈,詭秘的笑了笑,道:「除非,她是我家小莫的心上人。」
我自己在略微有些不好聞的霉潮氣味的房間里坐了許久,終於等到他回來。張大哥嗓門比平時更高亢洪亮,顯然皮子賣得好,心情不錯的樣子。他大咧咧的攙起我,「走吧,妹子,大哥帶你去找那地方。」我連忙道了謝,隨他出了房間。
我驚喘著落入一個溫熱的懷抱,剛要張嘴叫人,霍然停下了聲音。
「小絮,這次為師該怎麼罰你?」
「啊!」
而後,一道如聆仙樂般的溫柔嗓音自我頭頂輕飄飄地落下:
腳下忽然一陣劇痛,我疼得撲倒在地上,顫抖著回頭看去。一個特製的捕獸夾死死地夾住我的腳踝,撕裂了衣服下的皮肉,鮮血淋漓。
是誰的手這麼溫暖?牽著我走過那一片血池地獄,走出那一片戈壁沙漠。
蘇莫飛的表情驀然僵住。一旁的常與氣沖沖的欺過來,指著我大聲吼道:「都是你,三生花才會掉進了崖底。你倒好意思問!」
我動了動乾裂的嘴唇,意識慢慢的回到身體。隱隱的,我聽見身旁有人說話的聲音。
我一下僵住了全身。
我聽完他的話微微怔住,片刻后,勾唇笑道:「你覺得我不是壞人,是因為我摘下了三生花,對吧?」手上若沾了血腥,那朵三https://www.hetubook.com.com生花早在我一碰之下枯萎了。
接下來,屋裡一片混亂,雞飛狗跳。蘇莫飛好像說了句什麼,然後常與氣得大喊大叫,加跺腳,幾欲將屋頂掀翻,地板挫穿。可是這些,我都沒有去聽去看。我閉著眼睛,侵佔我整個腦子的都是樓襲月,只有樓襲月——
張大哥和張大嫂有一個四歲叫虎子的兒子,很喜歡纏著我玩耍,每次張大哥上山捕獵、大嫂忙著家裡活兒時,就讓我抱住那圓實肉乎的小子。我就給他講我在天門客棧時聽到的那些至今記憶猶新的趣聞;也給他說起可惡的白謙,說我怎麼捉弄他用蟑螂嚇唬他;甚至紫嫣姐和趙單我也會說起。除了樓襲月,我絕口不提。
蘇莫飛未知可否。這時,我又忽然說道:「蘇公子,我有些口渴了。」蘇莫飛停下,取出水囊遞給我,不料我手上一滑將水囊掉了在地上。囊內的水流淌出來,沒餘下幾滴。
我躺在床上,睜開眼睛,一片黑暗。耳旁有人的驚喜聲音,「老頭,那姑娘醒了。」隨後一隻粗糙的手掌蓋在我的額頭上,「好像熱也退了。」一個粗啞的男子嗓音響起,問我說:「姑娘,你怎麼一個人進那林子。要不是我老張去瞅瞅下的架子捕到獵物沒,你一條命就搭進去了。」
我眼睛虛開一條縫兒,模模糊糊看見蘇莫飛扳著一張臉喝斥拉住我的常與。常與動作一頓,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瞬間氣紅了眼眶,「二師兄,你到現在還幫著這個妖女!」言罷賭氣地一下鬆開我的手腕。
「……師……父……」
聽到這裏,我漸漸清醒過來。原來我還沒有死,被救回了紅葉的那間小屋。驀然,一個念頭閃過腦門,我驚得雙手一握,空空如也,什麼都沒有了。登時我嚇出一身冷汗,拚命的撐開厚重的眼皮想要坐起來。
我愧疚地看著地上的水漬說道:「抱歉,我眼睛看不清楚。」蘇莫飛彎腰拾起水囊,對我溫和地笑道:「是在下沒遞好。」他遠眺了一眼前方,回首對我說:「在下去前方取水,唐姑娘請在此稍等片刻。」我點頭應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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