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烈火烹油

蘇嘉言靜靜坐了半晌,從沙發上站起身,走到門口,將垃圾桶里的東西撿起來。是一個印著書店商標的袋子,裏面裝著一本未拆封的書,封面上一列火車,分外顯眼。
就這電視里京劇的背景樂,蘇嘉言和杜岩歌熱烈討論起來偵探故事的兇手和線索,兩人一改往日客套生疏的場面,竟不知不覺說了二十多分鐘,蘇嘉言講得投入,直到突然聽見「咚」的一聲,像是什麼東西被扔進了垃圾桶。
「我也沒想到。」傅寧硯笑道,他上前一步,想要扣住蘇嘉言的手,蘇嘉言卻立即將背到身後。
「杜教授客氣了……」
吃飯的地點定在市中心的一家餐廳,周圍車水馬龍熙熙攘攘,一進去卻氣氛安靜。杜岩歌仍是平日裝束,也未刻意打扮。餐廳里溫度有些高,他脫了風衣只穿襯衫和雞心領的煙灰色針織衫,十足閑適清和。
「傅寧硯,如果你對我還有一絲一毫的尊重和喜歡,請你不要逼迫我。兔子急了都會咬人,而我活了二十四年,野心不大,但氣性不小,請你務必記住這一點。」她聲音雖然喑啞,但一字一句,鎮定冷靜,哪裡像剛剛哭過,倒像是要慷慨就義的女戰士。
「你別哭。」
吃飯時,仍舊閑聊,也不拘泥於什麼話題,想到便說一陣,沒話題時各自沉默,倒也不覺得尷尬。
蘇嘉言下午已經休息夠了,時辰仍早,哪裡睡得著。房間里倒是有幾本雜誌,翻了幾頁卻都興趣乏乏。
回到崇城以後,傅寧硯幾乎不見了蹤影。經過之前的一通電話,蘇嘉言和杜岩歌倒是熟了起來。
答案模稜兩可,但蘇嘉言也知道這恐怕是兩人協商能夠達成的最好結果了。硬抗必定不是上策,唯獨只能暫時拖著時間,等這個紈絝子弟的興趣過去。
蘇嘉言卻漸漸平靜下來,腦袋裡有片刻空白。隨後漸漸被一種類似羞恥混雜痛快的情緒填滿。她想自己肯www.hetubook.com.com定是因為生病的緣故,才變得這般疑神疑鬼不堪一擊。便越發覺得自己方才的行為太過丟臉。
一番交涉,到底沒達到目的,只將割地賠款的數目減少罷了。弱國無外交,大抵如此。
就在此時,房間里突然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蘇嘉言嚇了一跳,轉頭去看,才看見沙發上坐著一團模糊的輪廓。
「我唯獨沒想到有一天我會跟你這樣的人談愛情。」蘇嘉言嘲道。
蘇嘉言不由壓低了聲音,「杜教授,我這邊暫時有點事,回聊。」
——
她心裏仍然記掛著《東方快車謀殺案》的結局,總想驗證自己是不是推斷正確。但書被她壓在了病房的被子下面,離開時忘記一併帶走了。
掛了電話之後,蘇嘉言看向傅寧硯,「你回來了。」
杜岩歌時而凝眸看著蘇嘉言,越發覺得心中清喜。好似因為她的存在,時間都流失得更快一些。又暗嘲自己都過了三十歲,反而染了幾分酸腐氣。但無論如何,蘇嘉言好似結構平衡的分子式,邏輯縝密的方程,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完美……但或許這些形容不過柔和,思來想去,也只想到金岳霖形容林徽因的一句:一身詩意千尋瀑,萬古人間四月天。
「當然,覺得好看所以才推薦給你。」
傅寧硯笑笑,也不計較,將手收回來插|進衣袋,另一隻拎起方才放在台階上的包,一步一步往下走去。
傅寧硯直接幫她換了酒店,煌安在硯南的連鎖,五星級最頂層的套房,拉開窗戶就能看見不遠處的海。
「那……兇手是阿巴思諾特上校嗎?」
蘇嘉言頓住腳步,轉身看著他。
略一引導,蘇嘉言頓時恍然大悟,「我明白了……」
「給我一個了解你的機會,這並不是過分的要求,你認為呢?」
蘇嘉言心中各種念頭錯綜複雜鬥爭激烈,仍未有一個定論。她自己的都www.hetubook.com.com深陷泥淖,到底不該拉杜岩歌下水。如此,更加後悔自己最近與他走得太近。
蘇嘉言神情幾分恍惚,彷彿也有些沉醉於這樣真誠而熱烈的目光。
吃完之後,杜岩歌送她回去。車子沒開上去,只停在劇院拐角處的大槐樹下。蘇嘉言道別之後下了車,杜岩歌看著她的身影就要遠離,突然將頭探出窗外,喊道:「嘉言,等一下!」
這樣一想,便更加猶疑。
傅寧硯一思及此,不由想笑,但又越發覺得,眼前這個女人,堅毅的目光當真是神采熠熠讓人無法錯目。靜了一瞬,他看著蘇嘉言,聲音也是同樣的嚴肅認真:「我不逼你,但你不能拒絕我的追求,要認真考慮這件事。」
「真正欣賞一個人,就是要學著包容缺陷。誰都不完美,所以才真實。那篇文章的最後是,『四月的天空如果不肯裂帛,五月的袷衣如何起頭』。無論如何,請你不要草率拒絕。」
蘇嘉言頷首,轉身往巷內走去。而杜岩歌一直注視著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方才斂了目光,上車離開。
「你醒了。」傅寧硯率先開口,站起身打開大燈,又把蘇嘉言的外套拎起來,走過去將她虛虛一攬,將外套披了上去。
棲月河仍舊在開發,到了此時已有數棟高樓拔地而起。重新開場的蘭亭劇院上座率漸漸回升,蘇嘉言的小師妹人氣日盛。一切看似烈火烹油花團錦簇,但蘇嘉言總是心情忐忑。
一番折騰下來,蘇嘉言也不想再與傅寧硯更多爭執。她體力有些透支,腦袋昏昏沉沉,也沒吃中飯,到房間之後倒頭就睡。
杜岩歌微微斂起目光。
杜岩歌笑說:「你是要我劇透嗎?」
「嘉言,給我一個機會,讓我照顧你。我這個人,有太多缺點,稱不上完美,惟獨真心實意這一點,絕對不輸於人。」他目光溫和明亮,彷彿含著靜夜星辰。
經過這段時間和*圖*書的頻繁交流,兩人已不如以往生疏,蘇嘉言不再稱他教授,也叫他老師。兩人互稱老師,倒多了幾分微妙的親切之意。
蘇嘉言此刻一手撐住額頭,緊咬著唇無聲落淚,看著他的目光卻仍是倔強,好似一頭孤狼在捍衛自己的地界。
這天難得天氣放晴,杜岩歌打電話過來邀請蘇嘉言吃晚飯。
蘇嘉言沉默良久,輕聲說道:「你將我想得太理想了,如果有一天,你看到了我身上醜陋的東西,你也可以接受嗎?」
如此,一晃兩周過去,崇城下了一場雨,天氣越發冷了。
電視調了一圈,也都枯燥乏味。
她頭頂是搖曳的樹影,靜靜站著,好似一朵盛開的廣玉蘭,亭亭玉立,風姿卓然。
「他的天分,用在自然科學上的確更加適宜。」
晚餐仍是清淡,吃完之後傅寧硯說要帶她出去看海,她以想休息為由拒絕了。傅寧硯也不勉強,說要出去辦一點小事,便離開了房間。
最終她還是開了電視,調到戲曲頻道,有一陣沒一陣看著,百無聊賴。正在此時,她擱在一旁的手機震動起來,來電人是杜岩歌。
蘇嘉言警惕地眯起眼睛,「我還是不能拒絕你?」
兩人落座稍稍寒暄兩句,便說起蘇懿行的事。之前蘇懿行已告訴蘇嘉言美國那邊的學校已經申請下來,大四畢業就可過去。
漫不經心走了幾步,身後突然傳來一身急促的腳步聲。蘇嘉言回頭,只見一道熟悉的身影正朝她快步走來。面容沉肅,眉峰微蹙而眼神冷酷,行走間都帶著一陣肅殺的氣息,顯然是攜著怒氣而來。
蘇嘉言頓時一驚,立即轉過頭,卻見傅寧硯正站在門口,目光沉沉地看著她,也不知回來多久了。
傅寧硯猶豫了一瞬,仍是依言鬆了手,緩緩站起身。他腳已經麻得沒有知覺了,過了好一陣才漸漸緩過來。
過了許久,她卻搖頭,「杜老師,你不了解我。」
傅寧硯沒有理她,和_圖_書將房卡往床上一扔,徑直走進來將自己落在房間里的東西飛快掃進行李箱,而後拎著箱子頭也不回地朝門口走去。
傅寧硯往前一步蹲下身,伸手將蘇嘉言攬入懷中,她不甘示弱的掙扎都被他鎮壓下來,一隻手掌穩穩地按在她腦後。
門合上,一切復歸於平靜,只是電視里從《定軍山》唱到了《徐策跑城》。
聲音仍是溫和關切,似乎並未被白天的事情影響,「蘇老師,現在怎麼樣了?」
杜岩歌下了車,緩緩走到她身前,低頭看著她凈秀的臉龐,頓了片刻才開口,聲音輕緩,「我讀理工科,文學書籍看得少,大學時候傷春悲秋,硬啃了一些。大多都忘了,只還記得一位台灣女作家的一篇,『我太清楚存在於我們之間的困難,遂不敢有所等待,幾次想忘於世,總在山窮水盡處又悄然相見,算來即是一種不舍』。」
劇院重新開張,蘇嘉言仍舊唱戲,只是場次排得不密集,多數時間還是在做陳梓良的傳記。她把阿加莎的一整套買回來,閑暇時倒是多了一項娛樂。
杜岩歌忍不住撲哧一笑,「我們這樣互相客套下去,當真要沒完沒了。」
「你放開我。」她悶聲說道。她本想伸手去推,但恐怕一推傅寧硯就要往後倒去,活生生鬧出人命。
——
他發覺自小到大他就有這個毛病,面對不相關的人總是長袖善舞左右逢源,唯獨對待真正在意的,卻笨拙木訥束手束腳。
兩人聊著,服務員便拿上菜單來讓他們點餐。 他們坐靠窗的位置,轉過頭便能看見霓虹燈火,一路過去,流光溢彩。
話已說道這步田地,再拒絕未免不近人情,蘇嘉言微嘆一口氣,「請給我時間考慮。」
「去洗個澡,出來吃晚飯。」
第二天兩人就從硯南回到了崇城,一路上除了必要的對話,幾乎沒有任何交談。蘇嘉言也分辨不清此刻自己心情如何,眼下除了走一步看一步,再無其他辦和-圖-書法。
「我差不多看完了,只差結局。」
眼淚透過襯衫熨進去,胸口處一陣微癢的濕意,傅寧硯一時更加局促,心中有千言萬語,卻莫名說不出來,好像說什麼都是在欺負她。
蘇嘉言笑說:「我很慶幸當時沒有同意他跟著師傅學崑曲。」
傅寧硯嘴角微微勾起,「我一定儘力做到讓你無法拒絕我。」
傅寧硯抬手開了燈,暖黃的燈光照亮一隅,他清咳一身,坐直身體,隔著光明到黑暗的漸變,靜靜看著站在窗邊的蘇嘉言。
「沒事,」杜岩歌輕聲一笑,「關心則亂,有時候難免逾距,我才是要請蘇老師擔待。」
空間寂靜,從窗外里漏進外面晦暗的天光,從未有一刻,傅寧硯覺得兩人如此貼近,又如此遙遠。這個人切實地捏准了他的死穴,讓他行事再也無法肆無忌憚。
不知道過了多久,傅寧硯覺得自己的腳都已經蹲麻了,但仍不敢動,也不願放手。
醒來竟已是夜幕四合,雨已經停了,窗外霓虹閃爍。她從床上起來,也不開燈,赤腳踏著羊絨地毯走到落地窗前,俯瞰底下的燈火綿延。室內暖氣很足,但她只穿一件單衣,站得久了,仍不免覺得身上有些涼,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
蘇嘉言也笑,突然想到什麼,問道:「杜教授,《東方快車謀殺案》你看過嗎?」
「剛剛吃了晚飯,好多了,難為杜教授還記掛著。今天的事,真是太抱歉了……」
蘇嘉言垂眸,也不說什麼,轉身走向浴室。
蘇嘉言不由後退一步,輕聲說:「我……」
「不是,」杜岩歌回答,「兇手不止一個。」
傅寧硯一時怔住,看著蘇嘉言反應如此劇烈竟有幾分不知所措。認識到如今,她在他面前一貫針鋒相對毫不退縮,何曾心甘情願示弱過。
蘇嘉言也站起身,後退著往上走了兩步,如此,兩人視線齊平。
「懿行難得有天賦又勤奮。」
一時靜默。
杜岩歌點頭,「我隨時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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