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動作停下來，緊抿著嘴，靜靜看著畫上的人。
姜詞笑了笑，「我……我沒讀書了。」
凌晨四點半，火車到達昆明。她仍是不知道該去哪兒，盯著滾動的電子屏幕看了許久，買了中午去大理的票。
她亟需先安定，在下關鎮看了幾套房，當天就定了下來。一個月三百五，押一付三。過了幾天，她在附近的興趣班找到一個美術老師的工作，工資不高，但這裏物價也不算高，除掉房租和日常用度，每月還能省下一些錢。然後，她開始漸漸補充畫材。
「去哪兒咧？雲南？」
女人捂嘴一笑，急忙擺手，「別，我長得不好看，又沒化妝，臉上全是斑。」
那時她不懂，此刻忽然明白——有些路，註定只能一個人走。
姜詞抬頭看她一眼，「我給你畫一張吧。」
女人稍稍動了動，仍是正襟危坐，問姜詞：「姑娘，你是畫家？」
女人和對鋪男人聊了一陣，打算再跟姜詞說說話，看她戴著耳機看著窗外，張了張口，放棄了。
如今大理旅游業已趨於飽和了，這當口開客棧，生意好的話，堪堪收支相抵，但想賺大錢，恐怕不容易。
誰知隨手一翻，恰好翻到了梁景行的畫像。
她睜眼躺了一會兒，從床上爬起來，去洗手間洗了把臉，回到車廂，在窗戶旁坐下。窗外景物飛逝，天空一寸一寸亮起來，整節車廂也漸漸開始蘇醒。
對鋪的男人饒有興緻地看著二人，「現在的年輕人也是越來越有本事，我有個親戚的孩子，十六歲得了個全m.hetubook.com.com國什麼科技大獎，現在已經保送清華了。」
車廂里人開始走動，太陽越升越高。
姜詞淡淡一笑，「水平有限，別嫌棄。」
乘務員推車過來，開始供應早餐，姜詞買了一份，草草吃完。清晨上車的女人和她的孩子起床了，女人領著孩子去了趟廁所，回來之後，從一隻布包里拿出一盒泡麵，再回來時，空氣里彌散開一股濃烈的氣息。
下午五點，到達大理。外面一排司機舉牌拉客，姜詞算了算身上的錢，還是選擇公交。她憑藉自上回的記憶，在古城外下了車，找買乳扇的小攤販問過之後，乘二路車去了才村碼頭。
「姑娘你是一個人？讀高几了？膽子大咧。」
他只穿著一件黑色的背心，腹背健碩的肌肉線條顯露無遺，古銅色肌膚上沾著汗，帶著一股熱氣闖了進來。
幾乎是個煙草大全，有見過的，但大多數都是沒見過的。
姜詞第一次坐火車的硬卧。
車廂里熄了燈，大部分乘客都已經睡了。姜詞將行李箱塞進下鋪床底，在窗戶旁的座位上坐了一會兒，去洗手間草草洗漱之後，爬上床。
「那要是我畫得你不滿意呢？」
興趣班還有一個年輕老師，教民族舞，大她五歲，姓李，姜詞叫她李老師。李老師是白族姑娘，十分的熱情好客，平日里總是稱呼姜詞「金花」。李老師家裡還有個哥哥，在喜洲古鎮的表演隊里謀生。
晚上七點左右，火車到達安順，女人拖著孩子和行李下車了和_圖_書，臨走前連聲道謝，往姜詞手裡塞了一大包零食。姜詞推拒連番推拒，但最終盛情難卻。
從崇城出發，下車的時候是晚上十一點。她不知道該去哪兒，在售票大廳猶豫很久，發現有一趟一小時后出發往昆明去的快車，全程二十六小時。
姜詞笑了笑，「你別緊張，可以動的，聊天也行。」
姜詞以前只覺得這些事兒婆婆媽媽雞毛蒜皮甚為無聊，但此刻大約女人是她的模特，她忍不住去聆聽她所說的每句話，試圖挖掘出更多的東西。
談攏價格之後，姜詞按照秦朕的要求，當天下午就開工。秦朕的要求幾乎等於沒有要求：「就這一面牆，隨便你畫什麼，只要別讓我看出來畫的是什麼就行。」
忙了六七個下午，全部竣工，只等外出採買的秦朕回來給她結算工錢。客棧主體裝修已經弄好了，風格十分先鋒怪異，但又不失小資情調。櫃檯後面有一堵牆，貼著各式各樣的煙紙——姜詞起先沒注意到，以為只是隨便釘上去的明信片。她想，這道牆倒挺有意思。
姜詞收起本和筆，看了女人一眼，卻未說話。她畫的，是自己想象中女人結婚前的模樣。也是一樣的熱情，有些聒噪，沾染了世俗氣卻絕非市儈，萬事懷有憧憬，有一股奮勇向上的蠻勁兒。
沒了女人做中介，姜詞和別的人也聊不起來。這一格車廂陸陸續續下了車，對鋪的男人也在六盤水下了車，最後，只剩下姜詞一人。她將東西挪到下鋪，洗漱之後，躺在床上。
秦朕ｍ.ｈｅｔｕboｏk•cｏm.com挑眉，「塗掉，重畫，滿意為止。」
「久等了！」門外傳來秦朕的聲音。
經過李凱的介紹，姜詞知道了這男人叫秦朕，北漂了十年，今年二十八，打算安定下來，開家鋪面，取個媳婦兒。她想，這人名字倒是霸氣，又秦又朕的。
姜詞轉過目光，笑了笑，「嗯。」
她忽然就想到了生日那天夢見的姜明遠，他在找一個叫做「王謝橋」的地方，他說：「你回去吧，你幫不上我的。」
女人僵硬坐著，一動不動。
很快入夏，有天李老師提及自己哥哥的一個朋友要在雙廊開家客棧，問姜詞願不願意過去幫畫壁畫。姜詞答應下來，上午興趣班授課結束，李老師的哥哥李凱開了輛小麵包車，送姜詞過去。
姜詞洗了個熱水澡，將自己身上的錢算了一遍。那四副畫賣了五萬，全都還給了梁景行。如今還剩平日里給梁景行公司畫插畫的一些稿酬，和他給的那紅包。吃喝用度全要花費，撐不了多久。
一個女人領著一個五六歲的孩子到了這節車廂，下鋪的男人醒了，幫她把箱子推上行李架。孩子大約是在鬧覺，揪著女人的衣服不耐煩地直哼哼。女人總算將行李都安置妥當，將孩子抱上爬梯。孩子幾下爬上去，女人擦了擦額上的汗，也跟著上去。
「不用，你面對我就行。」姜詞抬眼觀察她一會兒，開始「刷刷刷」往紙上勾線。
「怎麼不讀了咧？讀書好哇，有文憑，出去才好找工作，現在連和尚尼姑都要大學文憑。」
第二天，她ｈｔtｐs://m•ｈｅtubｏｏk.ｃｏm•coｍ從客棧退房，順便找客棧老闆打聽租房信息。
被子帶著一股說不清的潮味兒，床太窄，又是上鋪，翻身時都有些心驚肉跳。姜詞什麼也沒想，聽著「哐次哐次」的聲音，睡意來得很快。
姜詞說看過。
姜詞淡笑點了點頭，「謝謝。」
對鋪的男人立即接了話茬，跟她討論起自家親戚今年高考的事。姜詞拿出手機，插上耳機聽歌——電話卡被她摳了，但娛樂功能都還能使用。
女人呵呵一笑，「真聰明，我兒子就不行咧，只曉得玩遊戲，一年級第一學期，都只考了八十分出頭，別人都是雙百分。」
女人往她素描簿上瞟了一眼，「畫得很不錯咧。」
「你畫得這麼好，一定能當畫家。」
女人接過，一聲驚嘆，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臉，憨直地笑了笑，「你怎麼把我畫得這麼年輕。」
「姑娘你還會畫畫啊？」
吃過中飯，姜詞爬上上鋪去睡午覺。迷迷糊糊間，聽見那孩子要吃零食，女人跟她討價還價，孩子不依，大鬧起來，女人立即斥責一聲：「別吵，有人要休息。」緊接是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醒來車是停的。姜詞坐起來，腦袋不小心撞上頭頂的隔板。她捂著頭往窗外看了一眼，天剛蒙蒙亮，群青的天色里泛出一點魚肚白，不知道到了哪裡。
然後，她在滿牆花花綠綠的煙盒紙中看見了「茶花」。
女人拘謹地捋了捋頭髮，「那，那我需不需要擺什麼動作？」
姜詞翻開空白的一頁，從包里掏出鉛筆，「沒事。」
半小時，畫畫完了。www.hetubook.com.com姜詞將這頁紙從本子上拆下來，遞給女人。
「還不是。」
旅遊淡季，許多客棧都有房，姜詞問過幾家，挑了個最便宜的。
車廂再次安靜下來，幾分鐘后，車開了，而姜詞終於毫無睡意。
「姑娘，好好玩兒，等你以後成畫家了，我帶兒子看你畫展去！」
姜詞翻了個身。
「我看看，」對鋪男人把畫拿過去，照著女人的臉仔細對比，「嘿，也是怪了，好像看著不像，但仔細一看，還真是你，就是看著比你本人更有精神頭。」
「昆明不好玩咧，麗江、版納那邊有意思，還能爬雪山。大理也好，蒼山洱海可以看看，還有那個什麼，天龍八部城，《天龍八部》看過吧？」
孩子抱著手機不知道在玩什麼遊戲，女人將東西稍稍收拾了一下，枯坐了一會兒，似乎覺得無聊，往外坐了坐，和姜詞攀談起來，「姑娘是去旅遊？」她說話帶著口音，但姜詞聽不出是哪兒的。
姜詞從車上跳下來，便看見客棧門口站著一個十分高大的男人，正指揮兩個人掛客棧的招牌。李凱喊了一聲，那人轉過身來打了聲招呼。
姜詞將被子拉過頭頂，蜷起身體。
姜詞回過神，這次沒有笑，輕輕地「嗯」了一聲。
二十多個小時的旅途，枯燥而漫長。下午，姜詞起來又聽了會兒歌，手機電量耗盡。她從背包里掏出自己隨身攜帶的素描簿，打算畫點什麼打發時間。
「昆明。」
車廂已經關燈，火車飛馳在山間，「哐當哐當」，光影時明時滅，似乎有個調皮的孩童，時而張開握著螢火蟲的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