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流水

她小聲的,「……對不起。」
蘇南一怔。
人們所謂之的——怦然心動。
「……課代表要發揮帶頭作用。」
嘩啦,嘩啦。
時間靜止了一樣的安靜。
背上的人就一丁點兒重量,比他預期得還要輕。那天在河邊抱她時就發現了,伶仃一把瘦骨,可骨子裡卻沒有軟弱只有抗爭,以及,無聲的抗爭——面對他的時候。
然而他這傻學生有本事,太有本事了。
身體一歪。
「怎麼?」
陳知遇有時候覺得,自己甚至不比門口那棵歪七扭八的老樹活得更有意思。
陳知遇倏地直起身,手臂用力將她一扶。
「腳。」
「……不是正打算起來去村裡找人么。」
陳知遇腳步一頓,「嗯?」
陳知遇:「……」
「疼?」
車廂里響起說話聲,他抬頭往後視鏡里看了一眼。
陳知遇差點笑嗆住,「帶頭給人添亂?」
他沒話說了。
「活該。」
人生重重苦厄,躲不過的是「無常」二字。
關門動作有點兒重,把傻學生又嚇了一下,以為他又生氣了。
「過來。」
「全班都沒出問題,就你一個課代表出問題。」
他擁有一切,唯獨再也沒有故事。
不敢呼吸,更不敢眨眼。
一句話,就把她輕飄飄的幻想一下拂滅,像人一把扯斷蜘蛛網那樣輕易。
此時此刻,未知在腳https://m.hetubook.com.com下一路延伸,那點兒隱而不敢發的焦灼與恍惚,渴望與惶恐,確確實實,就是每一段故事開始時的模樣。
「麻煩死了。」
冷著臉,解了身上外套丟過去。
四周空曠寂靜,連樹的影子動一下,聲音都格外清晰。
「……所以這就是你剛剛掐我肩膀的理由?」
陳知遇不再看她,繞去前面打開了車門。
她本能地不敢呼吸,視線越過他頭頂去看夜空,突然就想起了小時候。
呼吸一滯。
「哦。」
他手指用力,把她小腿、腳踝、腳背上的泥都搓下來,把她腳掌稍稍往外翻,看了看掌心。澆了捧水,草草一淋。這會兒看不清楚,怕沒輕沒重,決定左腳就先這樣,回酒店再說。
她捏著衣服有點發愣,「陳老師,我不冷……」
然而那念頭只是轉了一瞬,即刻懸崖勒馬。
「指尖踮著,換右腳。」
「腳……」她有些慌亂地往前蹦了一步,下一瞬,手臂被他一抓,繞過肩頭。
他有庸常的生活、繁雜的俗務,有每一天照常升起落下的太陽,每一年春生冬滅……
方才在路上,她胸壓在背上,他用盡畢生「為人師表」之信念摒棄的邪念,在這會兒隱約瞧見上衣裏面同樣白色文胸的形狀時,有點兒星火燎原和圖書的跡象。
「嗯?」
只給您添亂。
可很長一段時間,他的生命被靜止在了某個節點。
山野之間,萬事萬物,皆有性靈,皆是神明。
如果平日里對她諸多種種「欺負」皆是造下口業,那此時此刻此情此情,自己這拿不起也放不下的心情,大抵就是報應。
「疼。」
月光落在她眼裡,讓一雙清澈的瞳仁,有點濕潤,有點兒……勾引人似的脆弱。
「陳老師。」
「嗯。」
嫌棄的語氣:「外套全是泥,你洗乾淨了給我。」
「我剛剛,看見遠處有個墳包,怪嚇人的。」
他將她往上顛了一下,「腿別瞎動!」
「這兒應該有神明鎮守吧?」
背上的人笑出聲,笑聲脆生生的好聽。
他身上帶著點兒體溫的氣息,就近在咫尺。
村委會東、西、北三面兩層樓房,門朝南開,圍出一個院子。
她放下左腳抬右腳時,腳踝受力,頓時吃痛。
「陳老師……」
他走過去,將她手臂一攙,搭在自己肩上。
水澆下來,他捏著她手指,一根根沖洗。
她微垂著眼,臉上掛著充滿歉意的笑,鼻頭有點泛紅。整張臉讓朦朧的光線,暈染出一種格外溫柔脆弱的調子。
神明在上,他不敢自欺。
「陳老師,謝謝……」
像有天清晨,看著某棵樹上,枝椏冒出來的第一個帶著點兒絨毛的hetubook•com•com青色芽尖。
他像是變成了一座立在原地不能移動的鍾錶,指針從12又回到12,輪迴無盡。
「樹是神樹,以前宗族祭祀,要在樹上綁紅綢,設案進香。」
大燈照著路面,車徐徐往前。
老樹年年歲歲立在那兒,幾十年風雨之中,最不缺的,就是芸芸眾生的故事。
陳知遇放下蘇南,進院子里晃了一圈,在西北角找到一個露天的水龍頭。
背上的人指了指,前方,夜色勾出一株參天古木的剪影,「往樹上綁紅布條,是這兒的習俗嗎?」
呼吸、脈搏,隨著他的步伐,兩人逐漸落入了一樣的節奏,一時分不清彼此。
他彎下腰,抓住她左腳,「站穩。」
蘇南受傷的左腳在水泥地上試著踩了一下,腳踝鑽心似的疼,咬牙嘶口涼氣,只好右腳單腳跳著蹦過去。
到停車點一公里的路,被陳知遇刻意拖慢的步伐拉得無限之長,然而還是不知不覺到了終點。
她乖順地點頭,「好。」
「……好。」手指緊緊按住他肩膀。
——簡媜《行書》
「……」陳知遇被氣笑了,「我可生不出你這麼大的閨女。」
陳知遇掏出手機丟給後座的蘇南,「給你同組的同學打個電話,她6點就在等你。」
「……您真像和-圖-書我爸。」
「你要是出了什麼問題,我怎麼跟你導師交代?」
秒針重新被撥動了。
他緩緩低下頭。
陳知遇關了水龍頭,攙她走到車旁,將她塞進後座車廂。
南南,念書要學你姐姐,再機靈點……
「我要是不來找你,你就預備在這兒坐一整夜?」
月光碎在清澈水中,濺在兩人像是糾纏的指上。
蘇南不吭聲,埋下頭,悄無聲息地嗅了一下他身上極好聞的氣息。
她低低地笑了一聲。
陳知遇腳步平穩緩慢,腳踩過野草,窸窸窣窣。
「……太好了。」
這時候,藉著車廂頂燈他才發現,她讓泥水打濕的半干不幹的白色上衣有些透。
過了片刻,他喉嚨一動,發覺自己視線正往下移,落在她同樣濕潤的嘴唇上……
「山野之間,性靈之物都算是神明。」
她被父親背在身上,從這一棵楓樹,走到下一棵楓樹,她跟著父親唱,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哥到村口……阿哥是誰?於是改口,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爸到村口……門前開著碗口大的牽牛花,年邁的黃狗趴在狗尾巴草上打呼,父親的背是一艘小船,搖搖晃晃又穩穩噹噹。
那時的槭城還不是現在的槭城,滿城青楓,流水十里,駁船棲在岸邊,月光下,誰家阿媽端了木盆去河邊浣衣。
他手指跟自己的一樣,有點兒涼。
蘇南手忙腳hetubook.com.com亂站定,呼了口氣,才發現自己兩手扶在他腰上,他手臂,則環在自己背上……
陳知遇:「……」
時間里,季風一目十行讀亂我的字句。我不敢想象在長長的一生里,我的足音能否鏗鏘。
洗完,他關了水龍頭,似有若無地握了握她的手。
「長這麼大,就背過我三歲大的外甥女兒一人,你覺不覺得榮幸。」

心臟因一個不可能的可能,驟然山崩地裂。
她沒說話,悄悄地笑了一聲。
陳知遇擰開水龍頭。蘇南躬身伸出手,手指卻被他一把拉過去,動作有些不耐煩的粗暴。
南南,以後爭氣,不要再生病,害你媽媽擔心。
水龍頭沒關,流水澆在地上。
他垂下眼,聲音里不帶一點兒情緒:「站不住就算了,回酒店讓你同學幫你弄。」
明晃晃的渴望,無需掩飾,也掩飾不過。
他開了水龍頭,微涼的水從小腿肚往下淋,碰到傷口。
氣已經氣過了,只剩下心有餘悸。
蘇南緩慢地,沉沉地呼了口氣,心臟也跟著重重落下。
「您是拐彎抹角說我跟小孩兒一樣,我聽出來了。」
這些年,除了早些年交的那些朋友,他幾乎不跟人發展出任何關涉到離別就極易惆悵的關係。知冷知熱之人,三兩個夠了,剩餘都是點頭之交。
說不上是失望,還是如釋重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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