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道一聲佛法,滿面慚惶

書桌里放著一本文件,記錄著這兩年庄雨豐去美國治療左手的醫院記錄,還有一本日記。這幾乎就是一本左手恢復日記,日記主人展現的堅韌和頑強足以令每一個翻開的人動容。
席向桓不喝酒,他喝茶,聽見朱苟鷺開了口,他摩挲了一下杯沿,似有為難:「朱總,你的愛將越了界,我本想息事寧人,但似乎對方並不肯罷手,一再越界,這就讓我有些為難了。」
在這個世界上,擁有「財大氣粗」氣質的群體並不多,銀行恰恰就是其中之一。記得有一年,一位銀行界領導在一次公開場合說了一句「我們銀行是弱勢群體」,在場的人無不意味深長地笑了,引起全民熱議,可見其折射出的內在深意。
她伸了伸左手,靈活地握了握拳:「看看這雙殘廢的手,在金錢的力量下,能將你敗幾分。」
「我隨便說說,你也隨便聽聽。你能不能聽進去,也不取決我。」
席向晚:「……」
山道兩旁的欄杆救了席向晚一命,她在飛甩下山崖的一刻抓住了欄杆,一旁的機車就運氣不佳了,被欄杆攔腰截了兩段,碎片亂飛,一片割傷了席向晚的手,一片割傷了席向晚的臉,血跡蜿蜒而下,被磅礴大雨沖刷乾淨,又繼續從傷口處不斷湧出。
傍晚的天幕漸漸暗下來。
程亮知道席向晚已經給警方做過筆錄,問:「你信庄雨豐的車禍案是意外嗎?」
「……」
寺廟坐落在山腰,雨水多,天氣濕潤,常年雲山霧繞,吸引了不少塵世之客。近年來也不知是誰先起的頭,帶動了城市白領入寺清修的風潮。平日里在寫字樓爭名奪利的男男女女,一到了佛門凈地,有無信仰都不重要了,各個化身虔誠信徒,早起晚睡,恨不得能和方丈師父談經念佛到天明。只是臨走前對著佛寺許下的願望暴露了這些中產階級的慾念,求財、求高陞、求股市大漲、求炒房暴富,赤|裸裸的人性在修行之地暴露無遺,方丈每每見了,都沉默搖頭。「道一聲佛法,滿面慚惶」,這類自知與自省,他對現代中產白領已不抱希望。
「蔣先生。」
她鮮少穿這樣的黑色裙裝,背影更顯清瘦。臉上的傷還未痊癒,貼著一道OK綳。手握得很緊,骨節分明,似乎又想起這裡是墓園,有戾氣始終不好,遂鬆開了手。
「今晚很開心,這是我吃過的最好的烤鴨。」
當初,就是他不好,埋下了禍根。
她聽懂了程亮的意思:「太乾淨,本身就是一種不合理,是不是?」
向晚:「……」
她經常笑,噙著一抹得心應手、權勢在握、左右天下的睥睨與得意。
席向晚摘下頭盔。
晚上九點,半山起風了,今晚月色不佳,山雨欲來,不是上好的賽車條件。人群中偶爾有一兩聲賽車轟鳴,到了這會兒,三三兩兩也都散了。席向晚跨下機車,將手裡的頭盔往車把上一掛,閑著也是閑著,正想蹲下身檢查一下機車性能,聽見身後傳來一聲流暢的引擎聲。
席向晚嚴重缺乏和銀行打交道的經驗,翻來覆去說的就那麼兩句:「您好,庄雨豐在貴行有一個私人保險柜,我想諮詢一下取出她的遺物。」
「沒有。」
兩個人走到覆水難收的地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盡責。
然而她低估了這輛跑車的性能,不僅一流,更是經過改裝,是一流中的超一流。席向晚縱身躍車落地,只夠得上它的一截尾部車廂,機車與跑車的重撞之下,跑車安然無恙,飛馳而去,機車重心不穩,被狠狠地甩了出去,連人帶車拖行數十米,直直地飛甩向一旁的道路。
天色陰晦,起風了。
醫生質問:「怎麼弄的?」
席向晚不知道一個人怎麼能把「去搞朋友的前男友、被拒絕了還被朋友撞見了」這種事也雲淡風輕地說出來,這是一種本事,她佩服。
「好,多謝。」
「滾!」
程亮有些羞澀:「我說得有道理你也不用這麼盯著我看吧?」
不厚的意思是——不是一般的厚!
打開屏幕,調出一段影像,席向桓知道多說無益,直接將屏幕轉向朱苟鷺:「朱總,看一下這個。」
話音未落,她在一瞬間被人撲倒在地。
說完,男人拿出一疊文件,給席向晚一一念到:「首先,席小姐是庄雨豐小姐遺囑的指定保管人嗎?」
唐辰睿這金貴的身子要真再出點事,那還了得?
「庄雨豐!讓開!」
唐辰睿著實被她那結實的一巴掌拍懵了。
男人用力抽了口煙,再狠狠吐出煙圈,眼神灼灼,那是復讎的神色。
「什麼意思?」
這一晚,席向晚榮幸,又一次見識到了「有錢就是好」的鐵律。
席向晚不知道他哪裡來的天馬行空,在這種油膩的時刻問得出這麼個清新脫俗的問題,下意識回答他:「沒有。」
他笑盈盈地制住她,尾音上翹,惡劣地佔據上風:「真意外,過了這麼久,這一招對你還是這麼有用……」
師父嘆一口氣,知道她全無聽進去。
坦白講,她並不願意和庄雨豐賽車,庄雨豐的左手是壓在她心上的巨石,而且她明白,這是只能看在眼裡、無法言說的巨石,庄雨豐不需要同情,甚至憎恨同情。
席向晚坐了下來,一頁一頁翻過去,看完了整本日記。
能得她一句回應,縱然明白人生刺心的苦大多來自感情,他也不回頭了,絕不走佛家那條斬草除根的路,就讓他一直難受著去愛著好了。
她手裡的文件袋直直掉落在地。
最見不得唐辰睿突然跪下去的受傷姿態。
「找個時間,一起回老宅吃個晚飯,會長一直挂念你。」
唐辰睿嘴上說著「好」,將人送到門口的時候卻抱住了。
機車在極速中伴隨著她的失神而失速了一秒,席向晚險險拉回方向,車身從危危傾斜中恢復,她重重踩油門,追上去要問清楚:「你等一下!」
向晚:「……」
她誠懇地告訴對方:「喜歡一個人,和得到一個人,在我這裡是兩件事。」
她和她之間似乎已經沒有可能再找到好好談話的姿勢了,反而這時候可以,風聲、引擎聲,掩護了兩人的矛盾與仇恨,在凜冽的速度中談話,還有可能談出些君子風度。
方才彷彿還要吸氧不行了的男人,此刻力道之大,足以讓任何一個女人無法反抗。「吃一塹,長一智」,是他的生存綱要。
坦白說,她對唐辰睿沒有那麼大的執著心,喜歡一個人和得到一個人在席向晚心裏是兩件事,因此這會兒她也沒怎麼生氣,只想勸一勸眼前這個人。
他抬頭,匪夷所思地看著她:「小姐,唐盛是國際金融集團,不是國際黑道集團,你明白嗎?」
「可是我有想你。」
「啊?」
唐辰睿呆了一下,反應過來,脾氣瞬間要炸:「席檢察官,麻煩你查清楚事情真相好嗎。不是我要搞你那位朋友,是你那位朋友總是在半夜三更來搞我啊。」
「沒有。」
席向晚聽著,沉默了一會兒。
「就像是被人整理過了。」
醫生:「……」
「庄雨豐……」
這本就是一場毫無懸念的比賽,一個只想贏,一個只想輸,距離漸漸就被拉開了。
特助安撫他:「幸好席向桓以為庄雨豐是我們授意,把我們想成了一伙人,否則,他將這些監控給警方,還真不好說會發生什麼事。想起來,著實驚險。」
「我對他沒有那麼大的執著心。」
身後的韓深亦步亦趨跟著他,被他阻止了,吩咐了一句「你在外面等」,韓深隨即點點頭,替他關上了大門。
席向晚栽在他手裡,次數不算少,對他這種博同情的套路有著深切體會。這會兒絲毫沒有同情心,居高臨下盯著他:「起來了,別博同情了,都兩年了,這套路你還沒玩夠呢?」
不似方才的金刀大馬,這一刻的朱苟鷺表現出了一個知道真相、迅速決斷的梟雄模樣,沉聲給了席向桓一個回復:「席總經理,這是我的家務事,我一定會好好處理。能不能麻煩席總經理,將這段監控給我?畢竟,庄雨豐還是我復隆的人,有這麼大一樁醜聞在席總經理手裡,我心裏難安。」
唐辰睿心情大好,小雨轉陰,又追問:「也沒和席向桓一起吃過?」
她來得早,在機和-圖-書車熄火的那一刻還在想三天前庄雨豐約她時的那通電話。電話里的庄雨豐語調輕鬆,和很久之前的庄檢察官彷彿並未相去甚遠,姿態適意地約她來長明山。兩個人相處久了,連時間地點都不用說,一句「老規矩」就把一切都說明了。
一道命令,從他口中沉聲而下:「擺平她,不惜代價。」
但時間久了,師父反而比擔心旁人更多地擔心眼前這個人。人,有慾望,不能說是好事,也不能說是壞事,只能說是正常的事。至於好壞,則要由慾望的高低急緩來評判。庄雨豐的慾望卻和尋常人大不同,她有,卻極度害怕被人看穿,彷彿這慾望是見不得光的,她用通透的外表小心翼翼地遮掩著這慾望,渾然不知慾望即是本性,如何遮也是無用的。而她的遮掩顯然到了病態的程度,心裏恨著,卻一定要笑著;心裏猜忌憤怒著,卻一定要若無其事。她以為能騙過眾生,卻不知佛前眾生皆苦,「劫」這一字絕不會像武王一怒而天下平那樣,輕易地就過去了。
在場的人民醫生遵紀守法,最怕的就是飛來橫禍般的醫鬧份子,一時被嚇住了,面面相覷。
說完,他轉向朱苟鷺,以誠意談下去:「坦白說,以我手上的這些監控資料,我足可以對復隆提出終止合作的意向,畢竟庄顧問是朱總的愛將,我不得不懷疑,庄顧問的行為,是朱總的授意。但我和朱小姐還有婚約,貿然提出終止合作,對雙方傷害都很大,不止感情上,還有股價上,所以,我想給彼此再多一次的機會。如果是朱總的授意,那麼,還請朱總罷手;如果不是朱總的授意,那麼庄顧問的事,我就當沒有看見,由朱總去解決你們復隆的家務事。」
他放下水杯,眼角帶笑:「席檢察官開口,我怎麼都要想辦法有啊。」
他理智全無,放棄抵抗,慾望低級,迅速投降。將人拉進房間,餓虎撲羊。動作粗暴,房門沉悶作響。
「好,謝謝蔣先生。」
即使已經是深夜,唐辰睿還在心裏鬱悶時間的飛速。他不喜歡烤鴨的地方就在這裏,包一塊吃一塊,什麼形式都沒有,吃完一隻鴨也花不了多少時間,所以當初他最喜歡帶席向晚出去吃飯的地方就是她從來沒吃過的那些外國料理,單是教她如何吃就能花上半天時間,足夠他揣著私心跟她耗半天的。
男人摘下眼鏡,用手帕講究地擦了擦,彬彬有禮道:「席小姐,恕我直言,如果人人都像你一樣靠猜測來我這兒辦事,那麼銀行的保密條例將形同兒戲。」
「記錄……」
唐辰睿今晚是吃過晚飯的,這會兒也不餓,純粹是陪著,手法熟練地替她包烤鴨。他有經驗,無論兩人之間處於何種關係,席向晚永遠不會在吃飯的時候有脾氣。這個女生對吃飯有一種旁人看不懂的敬畏之心,彷彿吃飯永遠和好壞無關,而和信仰有關。
席向晚一臉「你吹,你繼續吹」的表情。
她的左手不似從前,她的經驗被磨滅良多,她的身手消失了大半,更重要的,是她對席向晚不再信任,從席向晚口中喊出的警告皆不成警告,她不僅不聽,反而變本加厲,逆道而行。
「沒有,沒有。」
醫生瞪著她,站在病人的角度為唐辰睿抱不平:「他能跟你比嗎?他是什麼人,從小到大連蚊子都沒被咬過幾次,受得了這種蓄意傷害嗎?」
席向桓沒有在這個事上為難他:「朱總開了口,我做到就是了。」
庄雨豐聽了,謝過,盈盈一笑。
席向晚開口,話題很硬:「說吧,你所說的可以令我萬劫不復的真相,現在可以說了。」
庄雨豐當時回她兩個字:天真。
席向晚擺擺手。
席向晚笑了笑,拉回了視線。
相比舅父舅母與檢察廳,復隆派出的送葬隊伍可謂壯觀。朱苟鷺親自到場,身後副總跟了一串,復隆每個機要部門的一把手都到齊了,儼然一副痛失大將的悲痛。復隆的喪禮文化堪稱企業典範,公關部甚至擬定了一份發言稿,在喪禮上由朱苟鷺演講了一遍,大致內容是敘述庄雨豐這兩年在復隆的豐功偉績,對痛失這樣一位愛將表示沉痛。
師父最後給她忠告:「大海之水永遠順流,但戲台上的蝦兵蟹將總有為了博得滿堂彩而逆流而上的,最後即便成功也是戲。人世間萬物還是順流得天下的多,逆之則苦。」
「想什麼?你又不缺人,這麼晚了也不是沒人陪你。」
程亮忽然被她那種皮笑肉不笑的笑法弄得渾身不適,彷彿被人看透了靈魂。從前的席向晚絕不會有這樣的笑,這是唐辰睿擅長的表情。
懷裡的人有些顫抖,被摟得更緊。他聽見她沉聲說:「送我回現場。」
像席向晚這樣的普通市民,平時要和銀行打交道的場合併不多,頂多就是存款、轉賬、買買理財,她買不起房當不了房奴,連向銀行貸款的機會都沒有,和銀行之間的關係可說是「她對銀行可有可無,銀行對她也不太熟」。這種關係平時看著簡單省事,但在中國社會,一旦有事,弱勢群體的劣勢在財大氣粗的銀行面前就暴露出來了。
這個世界上,能憑實力讓能說會道的唐總監一下子閉嘴無語的人也不多,席向晚算一個。
席向晚仰頭閉眼,滾落兩行熱淚。
急救室的大門忽然被人用力推開,一個男人快步走了進來。
誰是他未婚妻了?他都不用加上一個過去時態的嗎?
他有一副好嗓音,認真的時候很迷人。向晚見過他無數種說話的樣子,哪一種都不如他這一刻令她神往。這一刻的唐辰睿特別好,說話就是說話,留人就是留人,沒有算計,毫無想法。
風聲呼嘯,草木肅立。
「很久以前看過一部劇,寫一個熱愛吃飯的大叔。大叔就像無數打工者那樣,每天都奔波在工作和生活之間,吃飯的時間就是他最幸福的時候。裏面有一句話,我很喜歡。不被時間和社會束縛,幸福地填飽肚子的時候,短時間內他變得隨心所欲,變得自由,誰也別打擾;毫不費神地吃東西是一種孤傲的行為,只是這種行為能夠與現代人平等,能夠最大程度得到治愈。」
市中心黃金地段,複式精裝,高層夜景,一覽無遺,是庄雨豐的品味。她終於靠自己得到了她想要的生活,代價是將自己也犧牲了進去。
這熟悉的場景,讓席向晚忽然想起她失手弄傷他的經歷。那時的唐辰睿,未婚妻在手,整日噙著一絲欠揍的得意之色,她看不慣他,靠搶靠奪還要炫。私下相處,對他很冷淡。某一晚,她提著水桶去澆水,眼角餘光瞥到唐辰睿,悄無聲息地跟上來。她著實不想應付他,重重將陽台移門關上。然而唐辰睿有心要纏一個人,夠執著,他伸手,以肉身作攔。「砰」,堅硬的大理石移門直直撞上他的左手。她回頭,看見他青紫的手。
有那麼一瞬間,向晚幾乎有一種錯覺,他很想她,想到幾乎要瘋了,這種錯覺讓她心裏一疼,再也做不到像方才那樣對他拒絕。
席向晚抬起一腳,頂上他的腹部,疼得他腦子裡嗡嗡作響。席向晚揮起一巴掌,拍在他的腦門上,聲音清脆,當場就把身手矯健的唐總監拍暈了。席檢察官一臉「就知道你這死性不改的樣子」,一開口,儘是風涼話:「給你那個裝滿黃色廢料的腦子降降溫。你出息呢,整天想著這種事。」
男人悠閑適意地喝著咖啡:「怎麼,為了庄雨豐,找銀行辦事被拒絕了?」
連朱苟鷺都察覺到了她的異樣,旁敲側擊地提醒她:「庄顧問,最近你的狀態似乎有些異樣,需要放假休息幾天嗎?」
她正坐在一家酒店大堂咖啡廳內,對面是銀行的一位私人業務主管,中年男性,西裝筆挺。兩個人齊齊坐下,彼此一照面就對比出了一位金融精英和一個普通市民的區別來了。
「……」
晚上十一點,酒店服務生敲開房門,推著餐車走進來,身後跟著一位白色制服的廚師。這廚師約莫四十歲,身材方正,一身制服被他穿得嚴肅又正氣。他大約和唐辰睿是認識的,進門就彬彬有禮寒暄了一句:「呵,唐總監。」
庄雨豐在風中大笑:「https://m.hetubook.com.com席向晚,你膽量不錯啊,這種時候還有心思和我聊這個,你不怕聽見了,承受不住刺|激,車毀人亡嗎?」
「現場已經被警方封鎖了,整座長明山都在警方的控制之下,你放心。現在你要做的,就是接受急救,只有你自己安然無恙,才有能力做更多你想做的事。」
這人是個懂情趣的,辦完了事,也不多做停留,吩咐人將餐車推出去:「那麼,二位慢用,我就不打擾二位了。」
他咳了一聲,收回神:「對了,我還想到了,還可以從一個方面查。庄雨豐那天最後有沒有跟你聊什麼?比如可疑的一些話題。」
如此熟悉,憑聲辨人都可以。
這令朱苟鷺十分警惕。
她看著手中的烤鴨,朝對面的人晃了晃:「後來我發現,他是對的。一個人一生的快樂能有多少呢,金榜題名、得一心人、一夜暴富,這些在瞬間的巨量快樂又能持續多久呢。只有吃飯,睡覺,這類永遠要做卻不會厭煩的事,才能給你源源不斷的滿足。」
席向晚自動忽略了他這一段話里對她智商和銀行存款數量的鄙視,真誠地問:「唐辰睿,你有沒有想過,考一個公務員,加入我們公檢法?其實我通過觀察發現,你很適合加入我們,為國家司法機關、人間正義效力。」
唐辰睿擺擺手:「在車裡看了一會兒,隔了這麼遠,偷聽是不可能的了。不過用腦子想一想就明白了,穿成那樣的,除了銀行主管之外還能是什麼人;另一方面,你的銀行存款數量註定了你在銀行能涉及的業務不會多。那麼,能讓你不惜拒絕醫生建議,也要在這裏和人會面的理由是什麼?只有是為了庄雨豐了。」
「沒把握,我憑的是對庄雨豐的了解和猜測。」
「庄雨豐!」
幾個月沒見,這傢伙真是狠。當陽橋上一聲吼,喝斷了橋樑水倒流,她真行,對他端出好漢氣概。
她狂躁又陰鬱,和他認識的席向晚判若兩人。
銀行主管斯文一笑,既不說同意也不說反對,端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只要按照流程上的規矩來,當然是沒有問題的。」
從前他聽聞,人永遠是既善又惡的,心中趨近佛的時候就善一點,心中趨近鬼的時候就惡一點。一直以來他都理所當然地認為著,是席向晚的出現,令他明白,這世上還有一類胸無大志的選手,最大的快樂不過是好好吃飯、好好睡覺,也不介意旁人認為她軟弱,哪怕只有她自己明白在關鍵時刻鋌而走險的也會是她。
「席總經理,請我吃飯,多大的榮幸啊,哈哈。」
「那你可能嗎?」
銀行主管抬眼,問:「你有證據嗎?」
席向晚靜坐良久,端起桌上的咖啡喝了一口。她抬眼望去,這才發現對面的那杯咖啡也一口未動。到底不曾懷著誠意談事,細節滿是漏洞,但話又說回來,並非人人都是正義感作祟的好市民,何必要懷著誠意來幫她這個忙?
唐辰睿喝了一口咖啡,似乎是覺得苦,放下杯子,拿過桌上的糖放了兩塊,邊攪拌邊替她漏氣:「你沒有證據,沒有文件,沒有手續,想要銀行為你做事,當然不可能。」
庄雨豐轉頭看了她一眼,頭盔遮住了她眼中的高度讚賞。
「唐辰睿不是一個脆弱的人,也不是一個旁人能左右的人,你想對他下功夫,很可能會吃虧,你要想清楚。」
在她看來,「唐辰睿前未婚妻」這個身份一點都不光彩,太有損她一身正氣的無產階級身份,然而連莊雨豐都把這身份看得光芒萬丈,席向晚暗自心想在他們有產階級意識里,這大概還是值幾兩錢的。
唐辰睿忽然低下頭吻她。
彼此沉默,大概實在也沒什麼分手后的共同話題可以聊,席向晚整理了一下衣服,站了起來。
他全然不顧旁人,傾身溫柔一吻。
庄雨豐不動聲色,暗自把情緒拉回。
五十四歲的中年男人起身,眼神、腳步都不似方才客套般的輕快,商場上的人起碼都有兩副面孔,朱苟鷺這會兒就是另一幅面孔了。走出包廂,橘黃色的燈光暗暗的,彷彿沒有驅散黑暗,反而強化了黑暗。
她看向她:「我車毀人亡,你應該不會為我流淚。你想看一看那個場面,就不妨試試看,說吧。」
程亮點點頭,揶揄了一句:「如果這是在警校,在考場,你這個回答是滿分選項。」
說它是鴻門宴,當然是有理由的。
朱苟鷺也來了。
四個護士用力按著她,一路將擔架送至急救室,醫生剛解開她的左手,立刻被此人直挺挺坐起的力道撞了出去。
庄雨豐走得很禮貌,轉身的一瞬間,眼神卻無比陰鬱。她看不見的是,身後盯著她背影的朱苟鷺,眼神同樣陰鬱。他隱隱有些預感,「庄雨豐」這張牌有些不好用了,失控的感覺越來越明顯。
日記本里條理分明的記錄,讓席向晚忽然想起了似曾相識的一些東西。
席向晚瞪著他的頭頂,瞪了兩分鐘。
她用了全部的意志,用最後一點力氣做出了一個後空翻,從斷崖處翻上了欄杆。
程亮拎著一籃花,在席向晚傷情平穩的第一天就衝到了病房,從頭到腳摸了一遍,確認一個零件都沒散架之後才長舒一口氣,打了她一拳道「你嚇死我了啊!」。席向晚看著那束品味欠佳的花,第一次發現男人和男人的審美差距還是存在的。程亮買的一籃花,很准地繼承了他這個人的氣質:糙得合理,糙得完整。
朱苟鷺爽快地揮手:「去吧。」
席向晚無地自容,整晚作陪。暗夜中,她伸手摸他的臉。分明是個脆弱的人,一點小傷都能來勢洶洶,越發令她不可思議:「腦子那麼精明,身體卻這麼容易受傷,說你什麼好呢。」
「你電腦里還有不可描述的那種片子?」
話說了幾個字,爆炸聲猛烈傳來。
席向晚定了定神,迅速翻出手機。諾基亞的質量在實戰中顯示出了驚人的素質,經過了車毀人亡的恐怖事件,依然堅挺地待著機、信號滿格。
他放開她,站起來,倒了一杯冰水一口氣灌下,連話都不想跟她說了。
「所以,我更不能跟著感覺走,會誤事。」
席向晚沒有想到還有和庄雨豐相約長明山的一天。
席向晚自己回答了這個問題:「沒關係,你最後想說的,我一定查出來。」
蔣先生正拿著一塊四方白色小毛巾擦手,聽見這一句評價,長舒一口氣:「席小姐過獎。」
兩人落座,侍應生上前,倒茶。
席向晚看著墓碑上的人:「你想對我說的,沒來得及說出口的,究竟是什麼事?」
眼前哪裡還有那一輛機車和跑車的身影。
「警方去庄雨豐家調查,發現書桌、文件、電腦都乾乾淨淨,庄雨豐什麼都沒有留下。」
這題超綱了,點頭還是搖頭,都難。
席向桓的邀約很稀有,所以當朱苟鷺接到他親自打來的電話,邀請他今晚一起吃晚飯的時候,朱老闆當即挑了下眉,在心裏權衡這是鴻門宴呢,還是賠罪宴。
席向晚得了警方許可,去了一趟庄雨豐家,收拾遺物。
朱苟鷺聲音陰鶩:「竟然在我面前說謊,保證得那麼像回事,『絕不再查』、『到此為止』,還裝模作樣地給了我一份善後文件,哈哈哈。」
那晚的唐辰睿讓席向晚知道了什麼叫「身嬌體貴」。
「不是。她出了意外,沒有遺囑。」
一頓飯結束,離十二點還有五分鐘。
席向晚極速拐彎,在最危險的彎道抓住了機會,拉起車頭,連人帶車一躍。這樣的驚險舉動她做過很多次,有時成功了,有時失敗了,但不做就不會有成功,所有的成功都是用命換回來的,這一點,她沒有異議。
朱苟鷺全程沒有說話,眼睛死死盯著屏幕上的庄雨豐。
她蹲下去扶他:「我看看,剛才我也沒用力啊……」
唐辰睿連辯駁都懶得了,聲音虛弱:「打電話給酒店服務台,找個醫生過來,我站不起來。」
唐辰睿的臉皮不厚。
唐辰睿眼中只有擔架上的那個人。
如今能做的,不過是不再重蹈覆轍。有過「愛」之後,他方才明白,人類只是一個概念,千萬人也和他無關,這輩子決定一個人悲歡喜樂的不過只有幾個人和圖書,比如身邊的親人,比如心裏的愛人。
她迅速撥下110,請求支援:「長明山發生惡性追車事件……」
師父問她:「你可知如何得心中無雜念,清凈而為?」
「……」
「朱總,過來一趟辛苦了,請坐。」
這不是一本病人的日記,這是一個戰士的意志。
半年前唐辰睿那樁婚事解除鬧得沸沸揚揚,蔣先生也有所耳聞。他看了一眼在一旁又嫌棄又忍著的席向晚,大概已經明白了一點唐辰睿自作多情的成分多、事實基礎少的悲催真相。蔣先生是個聰明人,當然不會在這種場合拆台,笑著配合:「真是讓人羡慕啊。二位請吧,試試我的手藝,還請賜教一二。」
她迅速打了一個電話,三秒之後,銀行服務人員彬彬有禮的聲音響了起來:「您好,很高興為您服務。」
唐辰睿看著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心裏早已形成「你搞我朋友,還死不承認,不要臉」的診斷事實。
席向晚眼中滿是大火的倒影,手裡的行動電話掉落在地。
唐辰睿放下咖啡杯,人畜無害地一笑:「剛才就說過了,唐盛做的是正經生意,既然是做生意那就是要收費的。你不點頭付出些報酬,這生意就做不成了。」
她利用七天時間,終於想到了一個之前從來沒有想過的疑點:唐辰睿說他是自願失敗,為什麼?他是為了誰,甘願犯下這麼大一個失敗?
這個獨生女給朱苟鷺長臉長得不是一點兩點,而是全國上下一致的好路人緣。有她站台的地方就有支持,朱娉婷一直以來的善良和不爭讓路人都有好感,以至於對復隆的態度也多了一分同情票。在朱聘婷訂婚這件事上,席向桓明顯是理虧的,他的利益為先舉動做得太明顯,他既不欺騙她,也不欺騙天下人,他本以為這是磊落,落在路人眼裡卻是冷酷無情。上次事件爆發后,雖然席向晚最後被輿論救了一回,但對待感情的薄情卻是被蓋棺定論了,至今仍然被人詬病。作為晚輩,席向桓對朱苟鷺這位長輩有所賠罪,也是應該的。
他說著,手往她身上探去。
「啪」,她合上日記封面。
銀行主管抬了抬眼鏡,攤了攤手:「那我就愛莫能助了。私人銀行保險箱業務的第一前提就是確保客戶第一,不管是身前身後。庄雨豐小姐續費了十年時間,在這時間里,我們將嚴格遵守為客戶保管保險箱的責任。十年之後,如果沒有法定指定人出現領取,我們會把她的遺物交給法定部門處理。」
後來,他終於明白,念起即覺,覺即不隨,才是大智慧、大行事。
席向晚看準了那輛來者不善的跑車,用縱身躍車的速度躍向車身,強迫它停車。
擔架上的人帶著一身從地獄轉身的無畏,用力扯斷四肢束縛:「我要回現場,誰擋殺誰!」
「……」
兩個檢察官湊在一起也沒什麼好聊的,聊來聊去都是案子。
向晚一愣,隨即笑了下。
「不是巧。」
席向晚許久不曾放鬆吃飯,唐辰睿就曾評價,她那種五分鐘吃完一頓盒飯的生活方式怎麼能叫吃飯,充其量叫做進食。這會兒向晚看著蔣先生手法熟練地將烤鴨片皮、裝盤、拆鴨架,吩咐侍應生將鴨架拿下去做湯,行雲流水的動作讓席向晚明白了人與人的不同。所謂精緻,就是將普通俗事也能做得獨一無二,做得極具美感。脆皮和嫩肉在精緻的刀工下有著統一協調的比例,連端上來的鴨架湯也不似尋常人家胡亂燉一鍋了事,骨有相,架有勢,湯中配料缺一不可,在鍋中團團圓圓融成一體。
他將手裡的烤鴨遞給她:「有沒有人說過,你很有意思?無論吃什麼,都非常虔誠。」
有求於人,席向晚端正了下態度:「好吧,這樣可以了吧?」
屏幕上現出一個人影。
「你走開——」
席向晚大口喘氣。
直到有去無回。
說完,他起身,沒有停留的打算:「告辭,免送。」
席向晚瞪著他:「你偷看偷聽我們?」
她不信這個。
地動山搖,火光衝天。
「席向晚,你要讓自己振作起來,」他附在她唇邊,溫柔如水:「才能有更多力量,為庄雨豐做事。」
他俯下身,猛地將她拉入懷裡。
她在一瞬間的心軟給了他最好的機會,他抱起她,熱烈深吻,用熱情誘惑了她不堅定的理智。
一個深吻,傾天瀉地。
七天假期到,離開的時候,庄雨豐確定了一件事:她的痛苦,神佛也解救不了,只能靠她自己。
說它是賠罪宴,也有理由。
庄雨豐一笑,答:「東門,西門,南門,北門。」
「不錯嘛。」她並不被激怒:「懂得利用心理戰術,來迅速套話。向晚,你比我之前認識的那個席檢察官厲害多了,唐辰睿教的?」
一身傷痛,唯有暴力可解。
向晚愣了下,像是被這句話砸暈了。
唐辰睿看了她一眼,問:「你有幾分把握那保險箱里有東西?」
他放開她,心裡話:「我很想你。」
席向晚懵了。
晚間和僧人師父對話,參悟尤其妙。旁人都是提不完的問題,等不盡的回答,只有庄雨豐反其道而行之。
「貪心不足,年薪百萬還滿足不了她的胃口,還想要千萬?過億?甚至從此以此來要挾我,做復隆的隱形主人?異想天開!」
席向晚常常覺得眼前人陌生,就是從這類笑容開始的。
席向晚轉身:「好久不見。」
昔日的庄檢察官,真的從此沒有再回頭看一眼,一個人也要將天下闖一闖。
然而,他不幸,遭到一位女同志的精準反擊。
席向晚點點頭。
從酒店到住所有一段距離,朱總的豪車性能卓越,再長的距離也不算長。朱苟鷺卻對司機吩咐,一直開車,不要停。司機是個拿錢辦事的好手,對這種費油費錢的事也沒有好奇心,領導說啥咱幹啥,立刻應了一聲,將車開得四平八穩。
唐辰睿喝水的動作一頓。
唐辰睿起身迎客,表示歡迎:「這麼晚了,有勞。」
席向晚神色一晃。
她在這方面特別豁達,耳聾眼瞎,面對挑釁通常都沒什麼反駁的慾望。
一頓飯,吃了一半,毫無心情再繼續。
「……」
車禍案調查得十分順利,唯一的疑點來自於程亮和席向晚的夜談。
師父看著她,頗有些驚訝。
「……」
他放下擱著的腿,沖她抬了抬下巴:「你找銀行的人什麼事?說吧,看我能不能幫你。」
自從唐辰睿退出合作之後,朱苟鷺在席氏合作夥伴名單上一家獨大,利用獨有的信息渠道,在席氏重工這個上市體上瘋狂斂財。自從上次和席向桓正面衝突了一次之後,他有所收斂,但慾望卻讓他沒法一直收斂,還是忍不住再幹了幾次。這事瞞不過席向桓,如今他邀請吃飯,怎麼看怎麼可疑。
一對男女,唇舌交戰,漸漸就變成了交纏。
席向晚從警校畢業,做了這麼久的檢察官,早已練出了一股熟悉犯罪的嗅覺。她看到身後這輛車,就明白了一件事,來者不善。
席向桓是個聰明人,給雙方都遞了台階:「朱總,不管是我說的哪一種情況,也無論是否是你的授意,既然今天我把這件事說開了,那麼杜絕將來發生的概率就可以了。畢竟合作是長遠的,一時的紛爭總是有的。」
坐在朱苟鷺身邊的是復隆的首席特助,陪著朱苟鷺風風雨雨過了三十多年,實屬心腹。朱苟鷺沉聲開口:「今晚的事,你怎麼看?」
然而現在,庄雨豐卻變了。
停下來,兩個人都有些失控。
和銀行打交道是一件技術活。
有這樣的笑容撐著,連說話也變得十分大胆:「好久不見?不至於,那晚在酒店,我們也算是見過了。下樓看見你和程亮的機車,才知道兩位檢察官原來那晚也在,真巧。」
向晚點點頭,沒去管唐辰睿,向大廚蔣先生致謝:「這麼晚,謝謝蔣先生。」
席向晚沒有回應她挑釁的慾望。
佛法四通八達的意思,在她口中講出來,竟能闡述得這樣好。
唐辰睿深吸一口氣,被她的好胃口影響到,伸手陪她一起吃起來,「好,不說了,吃飯。」
席向晚落後了一段距離,看著前面的人。頭盔中的視野四四方方,看出去,庄雨豐的身影也四四方方的。https://m.hetubook.com•com她伏在機車上,左手靈活,腳踩油門,似乎贏席向晚還不夠,一定要狠狠地贏,痛快地贏。
唐辰睿的心情迅速地「陰轉晴」了。
縱然不明白世間為什麼總有人將勝負當成快樂的源泉,但她尊重這一行為。
凌晨十二點,一輛救護車呼嘯而過,急剎車停在醫院門口,一副擔架被迅速抬了下來。
然而有人已經不許。
她追上去是為了和庄雨豐好好談一談。
這個人非常警惕,懂得反偵察,避開了工地巡視員和監控探頭,動作迅速地在現場做著一些事,測量、拍照,有時會俯下身撿起一捧泥土仔細查看,走的時候甚至帶走了一些什麼,將現場的一些東西裝入了密封袋。
「那麼,席小姐有其他可以證明庄雨豐小姐曾經授權你處理她遺物的文件嗎?」
她不求財,不求高陞,不求股市大漲,不求炒房暴富。她清修,就只是清修。晨起誦經,挨餓苦修,到太陽升起后才食一碗清粥;又獨自登高望遠,在很少有人走過的山林間探索一條出路,背包里放的不過只有二兩饅頭、一碗水。
「是,知道了。」
山雨欲來,長明山的山路賽道上只剩下兩輛機車的身影。
她忽然有些感動,彷彿她從未見過這樣一個與人世、與她處出了正當感情的唐辰睿。
席向晚沒想到有朝一日還會聽見這資本家的少爺在幹完壞事後解釋說明的一天,然而當她想起了之前一幕,心情又一沉。
唐辰睿:「……」
席向晚可以理解這種討厭。
她想起很久以前,庄雨豐與她一道闖生死,任務失敗了,險險撿回一條命。兩人活著,從地獄回來,庄雨豐拍著她的肩笑道,舊日說書人常講,孫悟空與妖魔斗敗了只剩他一人,也是回不去花果山的,手握那樣頂天立地的一根金箍棒,他還要堂堂正正闖天下。
「我可以幫你,但需要你答應我一個條件。」
席向桓沒什麼情緒地開了口:「自從上次出了意外之後,席氏重工基建現場的監控設備就不止表面上的那麼多,庄顧問自以為躲過了全部的監控,卻沒有料到,我們還有隱形的監控。也正是這些監控,讓我知道,庄顧問在最近不止一次夜探現場。眾所周知,席氏重工的新工程,所有數據都是保密狀態,外界多少人想要拿到數據以炒作席氏重工股價,數不勝數。只是我沒料到,庄顧問也會是其中之一,還是動手能力最強的那一個。」
「沒事了。」
雖然聽上去很不靠譜,但確實是席向晚會幹的事。唐辰睿一直覺得,席向晚有一種「亂中有大智」的特質,擅長在混亂的局面中尋找一種突破,錯誤發生率並不比那些按規則和秩序辦事的人高。
冷不防聽見唐辰睿問:「我離開后,你陪別人吃過烤鴨嗎?」
理由就是朱聘婷。
「……」
唐辰睿,一個單身狗,三更半夜,極度缺乏性生活,被飛來橫禍的女人撩了一整晚,口乾舌燥,竟然巧遇了一直還在他心尖上的前女友!你說他想幹什麼?
擔架上的人呈狂躁狀態,四肢皆被綁著,臉上流血。
然而這一刻,卻晚了。
「某年某月某日,第X次做復健,傷口拉傷,暫休,天不遂人願;某年某月某日,第Y次做復健,醫生囑咐做兩小時,兩小時不夠,申請了翻倍強度……」
情深義重最好,好得叫人糊塗。席向晚對庄雨豐,就是好得糊塗了。她一向與人世相處得那麼平和,是可以走在日月下也可以走在風雨下的磊落,庄雨豐離去的重擊,令她與人世也不知該如何相處了。
席向晚轉頭看他:「所以,我會盡全力找證據。」
向晚:「……」
很久以前的庄雨豐不常笑,她父母早逝,從小在舅舅家長大,所得親情有限,舅舅一家全力支持表妹出國讀了名校,卻只肯讓她這個寄養的孩子上警校,因為學費免除、工作也好落實,她雖說從未受過皮肉之苦的惡意,但也絕沒有體會過人情溫暖的善意。以至於成年後的庄雨豐笑容很少,她找不到對這個世界笑一笑的理由。
醫生捂著被撞得淤青的鼻子,迅速回神:「快按住她!」
庄雨豐利用一周的假期去了一座寺廟修行。
席向晚看著接過話的唐辰睿,點了點頭:「對。」
這個世界上能時時讓席向晚這種悶頭憋不出三句話的人無語到真想憋出點話來懟一懟的人,還真不多,唐辰睿算一個。
席向晚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吃完走人,席檢察官的辦事效率還是那麼強,一點「再喝杯茶聊聊」的意思都沒有,拿過一旁的文件袋就準備走。
「什麼?」
唐辰睿一句話都沒有,方才還能支著的左腿也緩緩跪了下去,彷彿頓失力氣,再也沒有餘力在情場撒野。
傷口發炎、高燒、從家庭醫生診治到轉移送院。席向晚懸著一顆心,寸步不離陪著他,折騰了整整一個多月,這位少爺的手才漸漸有好轉的跡象。
「好,不牢麻煩。」
朱苟鷺皺了下眉,並沒有聽懂:「什麼意思?」
庄雨豐似乎是與眾不同的。
她忽然開口:「我今晚,其實還沒有吃晚飯,你這裡能有晚飯吃嗎?有烤鴨就最好了。」
這是個女人,在場所有人都認識,復隆首席法律顧問,庄雨豐。
庄雨豐的遺物很少,諾大一個家,甚少煙火氣。只有書房的書桌上並排放著兩台電腦,書櫃里裝滿書,立了整整一面牆,讓後來人明白庄雨豐在家的時間大部分都耗在這裏了。席向晚摸了摸書架,映入眼帘的大多數是法律、人文、公司、管理方面的專業書籍,庄雨豐近乎苛刻的嚴格紀律在這面書柜上也一覽無遺,所有書籍皆按類型、名字縮寫排列,如同士兵,在庄雨豐手下列出了嚴肅工整的隊列。
席向晚又後悔,又汗顏:「我從警校開始,這種傷大大小小受過無數,怎麼從來也沒有他這麼嚴重的情況啊?」
唐辰睿聽著。
失敗、可恥、求而不得的落寞、孤獨,一群最可怕的負面情緒徹底挾持了她,理智搖搖欲墜,甚至影響到了工作。
席向桓就沒他那麼愛演了。在席向桓看來,這個五十四歲的老男人總那麼愛演,可能腦袋也是真的有點問題的。
「沒有。」
唐辰睿就是這類人。
不急,她還有籌碼,非常大的一個籌碼,足以將「唐辰睿前未婚妻」這個身份踩在腳下,來回碾壓。
向晚包了一塊烤鴨咬了一口,又喝了一口湯,肺腑之言:「真的很好吃啊。」
一個身影落座。
席向晚回答得很快:「我不信感覺,我信證據。」
「哦,那就是猜測了。」
程亮一臉黑線:「我就打個比方,你就關注這?」
這具身體卻彷彿找到了最合適的懷抱,迅速地與那雙不規矩的手融合成了最習慣的姿勢。他將她橫著揉豎著抱,閉著眼睛輕聲問:「真的……一點都沒有想過我嗎?」
侍應生停好餐車,將餐具一一放到桌上,垂手站在一旁。蔣先生挽起袖子,一一將烤鴨配菜親自端上,笑道:「唐總監,好濃的興緻,深夜吃烤鴨。」
她時常想起,庄雨豐當年對她講的,我們是同一類人。席向晚當然懂她的意思,從小被收養,親情薄恩,諾大世界跟自身關係都不太大,她們都是這樣子的人。只不過,那時的席向晚就對她講過,她並不討厭這樣的人生,至少這樣的人生,讓她存活至今,一個人看開一點,不是為了別人,而是為了自己,承認自己的渺小、廉價、天資貧乏、泯然眾人,即使這樣仍然撿起自己,努力活著,這樣活下來的自尊和生命還有什麼可以打破的?
席向晚一腳油門踩下去,追了上去。
他手上的煙灰掉下來一截,燒到了手,痛得他回了神。一旁的助理鮮少見他這般模樣,連忙上前遞上一塊冰毛巾。朱苟鷺接過毛巾敷在手上,熄滅了煙,沉默。
自從那晚被唐辰睿拒絕,遭遇了一頓可大可小的羞辱,庄雨豐始終心情惡劣。
庄雨豐大笑。
這是一段工地現場的監控錄像,地點是正在重建的席氏重工基建現場。
斯文秀氣的唐總監單腿跪了下去,捂著腹部,半天沒出聲。
唐辰睿不講理起來她招架不住,唐辰睿忽然講理起來她更招架不住。向和*圖*書晚有些無從安慰的不自在:「你別這樣說。」
朱苟鷺深吸一口氣。
她看了一眼庄雨豐的左手,靈活自如,一路騎機車過來也不見有障礙,席向晚為她高興。聽簡捷的小道消息,庄雨豐花巨資去國外動了手術,如今的左手一半真一半假。席向晚不懂醫學,但那一刻也認為,如果復隆確實為她提供了如此巨量的資金來供她的下半生希望,那麼席向晚可以原諒她為復隆做的一切事,包括在灰色地帶遊走。這是她的私心,即便違背法律精神,她也不想否認。
一聲轟鳴的聲音伴隨著殺人般的速度從身後忽然急速衝出,席向晚猛地凝神,從後視鏡中看清楚了,身後是一輛性能一流的跑車,正以不容置疑的速度逼近她和庄雨豐。
「……」
席向晚不動聲色地開口:「您好,我想預約一下有關負責人,談一下一位朋友在貴行的私人銀行保險柜業務。」
程亮比劃了一下自己:「就拿我來說,如果我發生了意外,警方去我家查,一定會發現我電腦里單身狗專用的不可描述的片子、垃圾桶里的外賣訂單、書桌上的工作和學習筆記,還有其他更多反應一個人在這棟屋子裡存在過的痕迹。一個人活著,就不可能什麼都不留下,你說是不是?」
席向晚想了想,沒瞞他,壓低了聲音:「很久以前我和庄雨豐一起辦案,無意中知道她有在銀行設立私人保險箱的習慣。她是一個善於為自己留後路的人,我不信她的保險箱里沒有對她而言最重要的東西。她的車禍案很乾凈,從『意外事件』這個角度來看無懈可擊,只有一點,警方去庄雨豐家走訪后發現,家裡非常乾淨,可以說和工作、事業有關的一切東西都沒有,就像是……」
唐辰睿秀恩愛向來是不打草稿睜著眼睛說瞎話的,接得從善如流:「我未婚妻愛吃這個,所以,還要麻煩你。」
但仍然太晚了,他付出了慘烈的代價,失去了未婚妻,也失去了感情。
「那就試試看。」
唐辰睿手一停。
席向晚看著這個傢伙,方才臉色還陰沉著,這會兒已經隱隱笑著了,她忽然覺得這傢伙的腦袋可能真的是有點問題的。但很快地,她又有些心軟。這世上有一類人,生活不允許,情感得不到宣洩,總是太清醒,旁人看著都太難受了。
席向晚見識到她的「不信」,是在她成為復隆首席法律顧問之後。有唐盛撐腰的席向晚,從此被庄雨豐列為對手。不是敵人,是對手。這讓席向晚明白,庄雨豐並不恨她,只是討厭她。
蔣先生笑眯眯地,看了一眼唐辰睿:「應該的,唐總監的錢付得很到位。」
席向桓也不多說,招了下手,助理立刻遞上一台筆記本電腦。
對這種「仇富扶弱」的憤青青年,唐辰睿簡直不想跟她多解釋。他把勺子往餐盤裡一擱,雙手環胸:「席檢察官,你這個態度,我沒法幫你。」
正好對上了庄雨豐摘下頭盔后笑盈盈的眼神。
莊家舅父舅母作為唯一的親屬到了場,感情不深厚,到了這會兒也省了在人前的做戲,和庄雨豐昔日的檢察廳各位領導握手時,還端得出一個端莊的微笑,只道庄雨豐生前麻煩各位了,今後我們若有事還請各位領導看在庄雨豐的面子上幫忙一二。多麼現實的一對養育人,在庄雨豐身上的那點養育之恩,在她身後事上也不忘抓緊最後的機會撈一撈回報。
「……」
庄雨豐眉峰一挑:「用唐辰睿前未婚妻的身份來對我規勸?」
唐辰睿伏在她頸肩喘氣,兩手放開她,悄然握成拳。他需要有足夠的自控力,才可以讓事態控制在一個吻之內。身體滾燙,慾望叫囂,屬於男人的劣根性一寸寸地都在淪陷。他深吸一口氣,在心底對自己講了一句,不可以。
飛濺起的跑車和機車,一併在這山林大火中,從有到無。
話音未落,她的右手已經掙斷了束縛繩索。
席向晚從車把上拿下頭盔,轉身問:「你今晚約我過來,是有話對我說,還是只想賽車?說話在這裏就可以了,想比賽就現在吧,等下可能會下雨,今天不是一個好賽日。」
席向晚傾身向前,試圖說服:「我知道這樣不合規矩,但也許保險箱里的東西和她的車禍案有關……」
「……」
庄雨豐當然聽得出老闆話語間的不滿,順水推舟:「是,最近有些累,體力跟不上了,如果朱總允許的話,我想休假一周做調整。」
直到赴約來到酒店門口,朱苟鷺似乎還在吃不準該拿什麼態度來應對,但當大門被人拉開,朱老闆那與生俱來的生意人精神立刻就位了,三七二十一,先客氣客氣再說。
對面的椅子忽然被人拉開。
特助顯然是見過些場面的,一語道破:「庄雨豐有異心。」
它確實是來殺人的。
陣仗太大,向晚本能地不適,唐辰睿快她一步搶先了:「吃了你那麼多次烤鴨,這次我請你,就當是回禮。」
但她不得不承認,唐辰睿對她的影響確實佔了不可忽視的一部分。他說的那麼多話都在她心裏好好存著,比如她記得他說的,人的一生,不論貧富貴賤,最後加減乘除,算一算結局,分數都一樣。抱著這個認知做事,會更有底氣,也更無畏。
庄雨豐的葬禮在一個陰天舉行。
席向晚皺眉:「你注意一點言辭啊。對女孩子,有你這麼說話的嗎。」
就好比她每每想起和唐辰睿之間關係的源頭始於一場利益,無論這後來雙方動了多少感情,她由始至終對自己的討厭都不比庄雨豐少。
肇事車主醉酒飆車,是個慣犯,以往有多次醉酒飆車記錄,終於得到了一個十分慘烈的下場。庄雨豐沒有聽席向晚的那一聲警告,不肯避讓,最終也付出了生命的代價。結局是兩輛車追尾相撞,起火爆炸,兩位車主當場喪生。
「來都來了,賽一場吧。」
朱老闆金刀大馬地坐下,席向桓也不切入正題,只當是尋常家宴。不一會兒,煙、酒都上了一輪,抽得愉快,喝得盡興,朱老闆心情大好地先開了口:「席總經理,客氣了,有什麼事直接說吧。」
席向晚抬眼,有些詫異,這裏都能遇見他:「這麼巧?」
庄雨豐的車禍案調查得十分迅速。
傻子都聽得明白,這哪裡是吃晚飯,這就是見家長談婚事了。否則你見過多少男人會帶著前任未婚妻去見爹的?
庄雨豐的臉神采飛揚,被定格在四方小格間,顯得那麼格格不入。她的野心尚未從她臉上褪去,連眉目都寫著刻骨的慾望。從檢察官到復隆首席法律顧問,再到如今這裏,席向晚不曉得在這其中,庄雨豐認為的惡之源中,她佔了多少。
「沒有。」
護士:「……」
她跌落在地,擦了擦臉,在粗重的喘氣聲中想起了什麼。
席向晚這下有些慌了。
「像電視里演的那樣,你威脅他們一兩句,就讓他們打開保險箱,我看一看就行。唐盛不是很厲害的嗎?」
他的道理講得再對,對此時的席向晚而言也形同廢紙一張。她厲色看著他,定了主意,誓死要成全自己:「你不肯送的話,就讓開,否則別怪我不念情分。」
唐辰睿雙腿交疊坐得慵懶,招手喚來侍應生上了一杯黑咖啡,告訴她:「去了趟醫院看你,醫生說攔不住你要走。我在你手機上開了定位服務,就跟著地圖導航過來了。」
程亮聽著,不知怎麼的,彷彿這句話很有壓力,他忍不住站起來,在病房裡走了一圈。再坐下來時,程亮表情有些嚴肅:「據說,這樁案子,很乾凈。」
「嘩啦」一聲驚雷,伴隨著庄雨豐妖異的聲音,詭異非常:「唐辰睿真不值啊。為了你,竟然容忍犯罪……」
一台戲唱罷,人群散去,園內只剩下席向晚一個人。
人群里,眾生相,神色各異。
他有些遲來的自省:「從來不曾聽你說起過這些,我以前……沒有能夠足夠地體諒你的感受,讓你辛苦了。」
如果換做是從前,這一聲警告足夠救一次庄雨豐。她有經驗,有速度,有身手,無論哪一點都能賦予庄雨豐比旁人更大概率的存活率。
自此,她留下後遺症。
這會兒,席向晚就深陷這種劣勢境地中。
「但你當時在現場,你不可能沒有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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