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從來深情不經付

她省去姓的這一聲叫喚,把尹皓書的私情都喚醒了。
「凡事都有例外。」
這才是唐家二公子真正該有的樣子。
她以前不懂和人尬聊是什麼滋味,現在她懂了,她這一刻和唐勁就是在尬聊。他倆之間真正的聊天不應該是這樣的,而是應該抱著滾在一起,他來一句「你又皮癢了么」,她躲在他身下笑嘻嘻地回應「沒有呀」,看似不正經,實則最像話。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他說「恭喜」,她接一句「謝謝」,唐勁不像唐勁,蘇小貓不像蘇小貓,一頓話沒談完,已經累死了當場兩個人。
他完全沒有異樣,徒留她一個人在狀況外焦慮。
他已經好一陣沒有消息了。
「您還有話,不妨直說。」
蘇小貓沉默不語。
鍾文姜在電話里有禮地請他將晚餐的時間延後半小時,她下意識地舉步返回大廳,準備坐電梯上樓,去辦公室換一套衣服,再重新畫一個妝。卻聽得電話那頭傳來一聲笑意:「鍾小姐,你今天這一套黑色西服很利落,很漂亮,不|穿著它去一個很棒的地方吃晚餐,就是浪費了。」
唐勁只聽,不答。
她用了大力氣,唐勁猝不及防,被她整個人撲倒,倒退了幾步跌坐在沙發上。她抬手用力打在他胸口,聲音咬牙切齒:「恨死你了。」
人最怕的就是私情。
他不打算隱瞞,誠實以告:「我心裏有人了。」
新聞發布會上,鍾文姜親自出席,雙手交握面對鎂光燈,神色平靜地給了大眾答覆:這是「金中」經過深思熟慮后的結果,對《華夏周刊》的收購成本遠遠大於我們的預估價格,所以決定放棄。
那麼活潑的一個人,也講得出這樣一番清透世事的話,這是多麼矛盾又通透的生命體。唐勁在那天晚上狠狠要她之前,首先在心底狠狠地把她敬重了一番。
他坐在車裡,看見她握著電話飛奔而來的身影,電話里傳來她想抓住他的高音:「唐勁!」
他給彼此留了後路,淡淡道:「所有的證據都還在我手裡,我今晚和你談,沒有拿這些來威脅你的意思。我只是好奇,好奇這件事背後,你隱瞞下的所有不為人知。」
唐勁停下了動作。
「什麼話?」
打電話給他,電話那頭的聲音永遠短促而平靜,「在忙」、「一會兒說」、「有事」、「等下」。最後一次掛斷電話的那一刻起,蘇小貓就想,不能再這樣了,她快要在思想上賴上一個男人了。
副駕駛上,蘇小貓正拿著一根熟玉米,一粒一粒地剝下來,再一粒一粒地放進嘴裏。小林見了,稀奇得跟個什麼似地,「小貓,你竟然還有胃口不好的一天?」
她接起電話的時候,電梯剛剛好到達一樓,電話里那個溫和又清冷的男性聲音對她發出一個邀請:今晚一起共進晚餐。鍾文姜腳步一停,下意識低頭審視她今日的著裝。不好,西服太嚴肅了,妝容也不夠典雅,職場上的她太有攻擊性,配不上這一個難得的約會。
這個聲音令她在一瞬間想起相遇的那一晚。他受了傷,傷得還很重,就是在這氣息不穩的重傷之下,對她開了口道了謝,讓她聽見他那一把溫柔好嗓音。她對這個聲音升起了那麼多的喜愛,想要和他在歷史中見,在未來見,絕不僅僅只在當下見。
「你呀,你都煩了快三個多月了,」小林看著她,心有戚戚焉地感慨:「真不想參与這件事,立項目的時候你只當不知道不就完了,丁總拉你入夥你就該拒絕,幹什麼還答應了進項目組。」
「……」
她看著他,輕聲道:「您已經猜到了,不是嗎。」
會議室內,一場大戰正落幕,唐勁的私人助理尹皓書起身,對著全場頷首致意,發出最後通牒:「唐勁先生的意思我就在這裏盡數轉達了。若各位執意要在唐家身上打主意,那麼,不用說貴刊只有二十一年的歷史,就算是百宋千元,金人玉佛,唐先生也毀定了。」
「皓書,讓我見一見他,」她是急了,將他拽得死緊:「這裏面有誤會,我們並非要對唐家查什麼,只是將它作為一個選題,試圖展現而已。」
尹皓書心有無奈,只能拿出了公式化的態度,公事公辦,「如果您是用『蘇洲』的身份,那麼,唐勁先生說了,您可以跟我談;如果,您是用唐太太的身份,那麼,唐先生讓我轉告您,不必了。」
燭光亮,音樂起,一城的好夜景盡收眼底,鍾文姜開門見山:「您拿如此大禮來待,想必要和我說的話,不會那麼容易吧。」
電梯門開,門口兩位黑色西服的人迅速伸手攔住了她。蘇小貓冷眼旁觀,這就是唐家?這就是他不惜犧牲一切也要為之效力的地方?毫無溫度,將他人尊嚴踐踏成霜。
她的痛苦來得太兇猛,連尹皓書對她說「再見」都沒有聽見。當她回神時,一行人已經下了樓。蘇小貓忽然驚醒,迅疾下了樓,以驚人的速度一路追了出去。她步下台階,幾乎摔倒,一把拉住尹皓書的襯衫袖管,「皓書!」
和-圖-書她沉默,她錯了。
尹皓書對她微微頷首,有些禮貌的歉意,「蘇小姐,請問您是用哪一個身份提出這個請求的呢?」
蘇小貓接起電話的時候,一陣頭皮發麻,壓低聲音彷彿一個老游擊隊員,跟人打著游擊戰,「喂?」
「啥?」
九重春色一夜盡敗,人間再無十里歸來。
從前她是沒有喝這個的習慣的,她喜歡一切大甜大苦,喜歡可樂、雪碧、芬達。丁延站在身後看了她一會兒,在她身上看出了些唐勁的影子。無色無味,暗藏鋒芒,這是唐勁才有的習慣。夫妻一場,她竟被他影響得這麼深,可見是真的動了感情。
她用了那麼嚴重的詞,用了「誤會」這兩個字,這已經是她對他最大的指控了。有些話,她是說不出口的,比如「你知道我有多不容易嗎」,還有「如果不是為了你我又何苦?」這種話她也是說不出口的。她當了三十年的鍾家大小姐,在誰那裡都有分量,可是在唐勁那裡,她沒有。沒有分量的一個人,受委屈也是應該的,是說不出口的。
她這也不算說謊,她確實在加班。
「那麼,為什麼要瞞著他,要從他身上下手呢?」
這話還沒說完,蘇小貓的行動電話忽然持續震動了起來。
小林捂住了眼睛和耳朵,大叫:「誰,什麼鬼啊!」
丁延帶著一幫蝦兵蟹將,在自家公寓開了慶祝派對。兩個月的阻擊戰,可以算是速戰速決的經典戰役了,蘇小貓功不可沒。
「……」
唐勁不置可否,笑意清淺,透著清冷。一旁的兩位侍者端來前菜,把兩人之間的沉默散開了一些。
他聲音很淡,談一樁生殺也好似一場談笑,這不是唐勁的專屬,這分明是唐家的專屬。他是拿唐家的方式,在對付她了。
「想什麼呢?成功來得太快,不習慣?」
蘇小貓曾經對他說過:「我和你之間有一些刻意的不相交是好事。記者需要分明,摻雜了感情就很難分明。相信你也是,你也有你的不能說、不想說。」
唐勁拿出了一問三不知的態度,「我又怎麼了?」
「……」
她沒有動餐具,只喝了一口清水,有些認命地開了口:「您對我有恩,所以今晚,無論您說什麼,對我而言,都沒有失禮。」
鍾文姜直視他,緩緩開口:「這些人,組成了一個秘密行動組,在進行一件項目。這個項目事關四年一度的新聞界評選,如果脫穎而出,獲得頭獎,那就將一舉奠定未來在傳媒界的統治地位。對江河日下的傳統媒體而言,這個機會既是捲土重來的機會,也是一擊奪取江湖地位的機會。」
鍾文姜動作一頓,反應過來時,猛地回頭。
「就這樣吧。」
一雙人,不再一生一世。
寧鳴而死,不默而生。
派對開到凌晨一點,蘇小貓打了輛計程車回家,掏出房門卡開門的時候,她忽然明白了,她的不安來自哪裡。
鍾文姜沉默良久,緩緩點了點頭。
他抬頭問:「是不是?」
她看著他,目光哀傷,「我有我想保護的人,哪怕這一個人,心裏有的人不是我。」
這話一說出來,蘇小貓首先鄙視死了自己。怎麼這樣輕易地就對一個男人撒嬌了呢,弄得她一點分量都沒有。心裏這麼想著,嘴裏卻又不爭氣地來了第二句:「我討厭死你了。」
她在一瞬間,有了那麼多的捨不得,「不惜令我如此迂迴進入、達到目的的人,除了您之外,還會有誰呢?我鍾文姜,只欠過您的恩情,也只還您這一個。」
小林笑笑,「你這乾的事,對《華夏周刊》是仗義,對唐勁真有點說不過去……」
「對了,忘了恭喜你,」他像是想起了什麼,對她道:「鍾文姜承認了退出,應該是不會再打《華夏周刊》的主意了,恭喜你們了。」
不肯善罷甘休的媒體大有人在,很快地,關於「金中」現金流的預估報告就被呈現在了大眾面前。結果顯示:「金中」賬面上的現金流十分充裕,更遑論還有大量可以迅速變現的交易性金融資產。換言之,鍾文姜的理由完全不成立。中途放棄的行事風格,十分不符合鍾文姜的一貫作風。
蘇小貓手裡剛剝下的一個玉米粒「噗」地一聲,被她一個手滑,就從她手裡飛出去了。
蘇小貓沒有回頭,聽聲音她也知道,這是她的老領導來了。
她收起電話,穩穩地下樓,站在他的車前,與他隔了一點距離,向他頷首致意。抬眼看見這輛車,極其普通的一輛車。她不禁心中微沉,她還記得四年前在雨中跪著等到他的場景,他開一輛世界頂級限量款好車,在她身旁緩緩停下時,車頭的金色女神標誌在暴雨中依然熠熠生輝,傲視四方。
唐勁是不大對女人出手的。唐家是純男性的世界,很少與女人為敵,他今次與她為敵,對他而言不失為一種失禮。
蘇小貓一緊張就止不住地撓頭,這會兒她快把頭上的毛撓禿了,「我跟同事約好了,我和他們一起回家,你來不方便。」m.hetubook.com.com
唐勁沒有說話,等著她說下去。
他從這一晚開始,心灰意冷。
高度緊張的氣氛之下,車內兩個人都是嚇了一跳,屏幕上「唐勁」兩個字跳躍不已,小林無語極了,看了她一眼,像是在同情她:「我就說了,你這對他說不過去……」他後面沒說完的話是:看吧,報應來了吧,你查著他的老底接著他的電話,你心虛不心虛。
蘇小貓猛地一把推開他,雙手環胸,居高臨下盯著他,「說說,幹什麼去了?」
鍾文姜笑容有些苦澀,「您認為,您這樣說,我就不會難過了嗎。」
他嗅到了一絲異樣的氣息,不動聲色地問:「什麼意思?」
蘇小貓真正見識到唐勁下殺手的一面,是在第二天。
記者做久了,大概就會是她這個樣子。這是一個動不動就危機感上身的類群,也不嫌累得慌,只有在真正的危機來臨時,他們才會長舒一口氣:看吧,我就說會這樣,預期一致,不怕。
蘇小貓條件反射地閉了閉眼,再睜眼時,心沉如底。
兩個人正說著,前方靠近港口的地方隱約有人影閃動。
鍾文姜呼吸一滯。
悲劇來得太快,他需要力氣去耗一耗、緩一緩。
「在第一會議室,董事長和丁總都在,閉門會議。董秘出來端咖啡進去時,渾身都是冷汗,像從水裡撈出來的一樣。剛才悄悄對外透露,從來沒見過像這幫人這麼難纏的對手。」
「嘿嘿。」
「……」
他發動引擎,說完最後一句話,將車子駛出去的一瞬間掛斷了電話:「我對你,無話可說。」
蘇小貓楞了一下,一下子撲過去。
她抬眼去看他,眼中分明有某種期待。她太意外了,會從他口中聽到「唐家」二字。她明白,唐家在他生命中意味著什麼,唐家是他的命,他的劫,他的無處可避,他的三生歸處。唐勁從不開口對人提這兩個字,今日他竟提了,這讓她微微有些欣喜,他是否也把她當成某種意義上的自己人了?
唐勁閉上眼,追問了最後一句:「他們是在查我,還是……在查唐家?」
唐勁懂了。
「呵,換好久了。」
他從情場退場,再世為人,心上無人,全無對手。
「不是她沒有帶走,是她帶不走。」丁延哼了一聲:「《華夏周刊》二十一年的歷史了,豈容人說帶走就帶走?」
蘇小貓愣了下。
兩個男人相視一眼,大概也是聽過一點唐勁的私事,對傳聞中這一位聲名赫赫的蘇小姐並不陌生。當即收回了手,對她放行。
說不心虛是假的。
「聽過,不熟。」
鍾文姜悲從中起。
「行行,你對。」
說不清什麼感覺,她突兀地問了一句:「您換車了?」
蘇小貓換了個姿勢,挪了挪臀,繼續剝玉米粒,「我想點事。」
車內兩人對視一眼,同時扔掉了手裡的零食,小林開車,蘇小貓拿起單反,無聲無息地跟了上去。
這麼久,他們兩個人,一路走來,她負責敲敲打打,他負責修修補補,她已經習慣了,他也默認這種習慣了。但這一刻,唐勁很想問一句:蘇小貓,難道你就沒有失手敲碎之虞嗎?
蘇小貓扔了手裡剝得千瘡百孔的玉米,雙手環胸鬱悶得抬眼看小林,「我怎麼他了我?」她的言下之意很明顯:怎麼連你都這麼說?
她抬頭,看見唐勁正從書房走出來。
都是大名鼎鼎的名字,都是唐勁不陌生的名字。
最後,她平鋪直敘地,說了一句話:「我喜歡您,四年了。」
她心裏的話是「你說你怎麼了?」,或者是「家也不回電話也不接你是不是想造反?」,但這會兒在這個唐勁面前,她卻什麼都說不出來了。他一臉莫名地盯著她,好像有問題的是她而不是他,他現在不是回來了嗎,還讓她這麼鬧了一通,她還想怎麼樣?
夫妻做成這樣,前路何處?
鍾文姜忽然笑了。
「別別!」
這一日,鍾文姜接到唐勁的電話。
「有話,您請說吧。」
「呵,您有心避開蘇小姐的公事,那就換我來告訴您好了。這些名字,還有我沒有念完的更多人的名字,是《華夏周刊》的核心領導層,以及記者組的精英。」
電話那頭忽然傳來一聲溫柔的呼喚:「小貓。」
「有人很不愉快,想要對《華夏周刊》動手,我在他動手之前攔下了。丁延的性格相信不用我說你也明白,他決定要做的事,無人能推翻,《華夏周刊》上下一條心,這個項目沒有任何外人可以阻止。所以我不惜對《華夏周刊》進行惡意收購,由此迂迴進入董事會。您一直問我,我的目的是什麼,現在我就可以告訴您,我的目的從始至終都只有一個,那就是以控股股東的身份,終止《華夏周刊》的這一個秘密項目。」
《華夏周刊》上下洋溢著劫後餘生的驚喜。
記者蹲點是一件相當無聊的無聊事。
大廳台階下,一輛黑色車正穩穩地停在公司門口。唐勁長身玉立,正站在車前,拿著電話含笑看著她。她看見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說話的樣子,聽到耳旁的電話中傳來他溫和的邀請:「鍾小姐,晚餐我請,你不用緊張。」
他竟然也沒瞞著,或者說,他連隱瞞的心都沒有,順著她的話點了點頭,「對你而言,是有些失禮,所以開場就先賠了罪。」
在這一小會兒的時間里,她的腦中轉過了豐富的詞彙量,「謝謝你呀」、「我們可厲害了」、「你跟我客氣啥」,話到嘴邊卻覺得,哪一句都不適合。
「新聞人」這個身份帶給她的不止是尊嚴,還有理想主義的意義。在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騙子都開始會談理想主義,但騙子永遠不會去做、去實現。會朝著理想主義的方向負重前行的,只有他們新聞人,這一個群體。
這世上能理解蘇小貓的人里,大概會有一個丁延。她曾經對他講:我想我做新聞,先不談是否能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只要能讓這個世界變得不更壞,我就滿足了。丁延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對她說了一個字:好。那時的蘇小貓就明白了,他們是同類人,一老一少,拖著沉重的步子,在中國的理想主義之路上,緩慢前行。
隔日,「金中」資本一紙公告,宣布放棄對《華夏周刊》的要約收購。
這幾個人顯然是老手,不容易跟,小林開了幾圈,人沒跟到,把自己給繞進去了。這會兒沒有一個路燈,海平面起風了,海浪「嘩啦」一聲接一聲,驚濤拍岸。小林吞了吞口水,下意識地說了一個直覺:「今天不妙啊。」
「我知道,是蘇小姐,」她收起些痛苦,問了他一個很古怪的問題:「您認為,您了解她嗎?」
小林把一架單反相機拿在手裡翻來覆去地檢查,六遍之後終於百無聊賴地放下了。完全沒有問題的相機,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人在哪裡?」
一直以來,他和蘇小貓之間,都把「分寸」兩個字掌握得極好,有渾然天成的默契。對她以「蘇洲」行走業界的公事,唐勁會有意識地迴避,不圖真相,不追究根底,最後他連知道都不想刻意去知道了。涇渭分明,對彼此都有一種尊重在裏面。
鍾文姜臉上升起一種微妙的神情,是那一種,因對他有感情而產生的愛憐與同情,她微微笑了下,念出一串名字:「文新華,侯征,丁延,蘇小貓,林廣源,章承,胡震宇……」
「……」
「問題太多了。鍾文姜忽然來了,又忽然走了,來的時候勢在必得,走的時候安若泰山。她是最精明的商人,大費周章地搞了這麼一出,什麼都沒有帶走,她圖什麼呢?」
笑著笑著,一地悲傷,無窮盡。
蘇小貓一顆心跳到喉嚨口,「他來了?」
一年之後,她聽見這個聲音在這一刻對她講:「回家吧。就算是為了我,好嗎。」
話音未落,一束刺眼而強烈的燈光直直地打向了她。
他也沒瞞著,揮了揮手裡的資料,笑道:「唐家有點事,我過去了一趟。」
「他沒有來,派了特助和律師團過來。」
唐勁表情平靜。
唐勁在一瞬間骨冷。
雙方都不陌生,尹皓書曾無數次親眼見過她掛在唐勁身上撒嬌的樣子,此刻竟也遠去了。
蘇小貓瞥見他手裡那份文件掉在了沙發上,扉頁「唐家機密」四個字映入她眼帘,上癮一般的誘惑,揮之不去。
電話那頭,唐勁的聲音聽上去一貫的溫和,「這麼晚了,你還沒回家?」
連小林都不理解她,若唐勁知道了,她還能指望他能理解?
數十位黑色西服的人,訓練有素,守在《華夏周刊》總部大摟前。那一種從骨子裡透出來的冰冷,從每一個動作中透出的斬截,讓蘇小貓的記者直覺迅速覺醒了。
「這樣,」唐勁沉吟,很快對她道:「那我去公司接你,太晚了,你一個人回家我不放心。」
「是唐家……」
她不知道理解她的人里,是否還會有一個唐勁。但長久以來的寵愛令她有了巨大的錯覺,彷彿她做什麼他都能理解。於是,蘇小貓大意了,信口拈來一個小謊:「哎呀,我一會兒就回來了,這會兒還在公司忙呢……」
小林用肩膀撞了撞她,「就你那點心思,瞞得住誰呀。」
這已經是他不悅的表現。
尹皓書看著她,聲音無奈又微苦,「唐家不是他一個人的,他還有受制於人的身不由己。在他上面,還有更危險、更不容人挑釁的權威存在。你打了唐家的主意,還是從他身上打的,等於將他作為了唐家的缺口。他是從唐家出來的,你讓他如何面對唐家,如何去向唐家洗脫『背叛』的罪名?」
一個男人,聲音溫柔,性格適度,會非常迷人;而且,這個男人來愛你,不惜放棄自尊,對你央求「為了他」,那他就無比迷人。
打完電話,唐勁沒有折返回來,拿著電話思考了一會兒。他像是有急事要做,摸了摸她的頭對她交代:「你先去睡,不用等我了,我有些事還要處理。」說完,他就進了書房。
蘇小貓甩下包,甩下一辦公室的人,直奔頂樓第www.hetubook.com.com一會議室。
蘇小貓刷卡,按了密碼進屋。
下一秒,一聲刺耳的車鳴聲劃破長空。
蘇小貓揮揮手,「我煩。」
一場恩愛,終被理念二字驚開。
蘇小貓不置可否,仰頭灌了一大口冰水。
一襲V領薄羊絨衫,手裡拿著一份文件和一支剛掛斷的行動電話,顯然已經回來好一會兒了。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笑了下,向她敞開懷抱,「幾天不見,不認識我了?」
「好的,稍等。」
「之前,把你父親的一些事告訴了蘇小貓,我正式向你致歉。我不知道,這件事除了我之外,你沒有把它告訴過任何人。」
一個聲音出其不意地響起來:「今天這麼晚?」
大批媒體圍追堵截,身為當事人的鍾文姜卻展現出了意外的沉默,任憑追問也不予置評,在三天後登上了飛往新加坡的航班,大批媒體蹲守機場,只拍到了一襲棕色風衣的鍾文姜戴著墨鏡走進VIP通道的背影,落寞又堅定。
她正要說什麼,唐勁的電話響了起來。他走到一邊接電話,聲音壓得很低。但蘇小貓那對聽力滿分的耳朵已經豎起來了,幾個關鍵字傳入她耳中:「是,港口那邊是有點麻煩……唐家出手了,該收拾的人會收拾。」
「……」
他沉聲開口:「這一個項目,得罪的人,是誰?」
唐勁神色不動,語氣很淡,「我一定要回答這個問題么?」
「這不一樣,這是工作,」她剝下一個玉米粒,看了一會兒,放入嘴裏:「因為私人的原因對工作說no,你對得起你的那張記者證嗎。」
長久以來形成的默契令他這會兒也沒有多追問的興趣,不痛不癢地應了一聲:「有機會,做一個好項目,自然是好的。」
她一夜無眠,唐勁的電話再也沒有打通過,他對她的通行證在一夜之間全部被他收回了。她一個人就這麼睜著眼熬到了天亮,沉默著來到公司時,被門口的陣仗驚醒了三分。
「怎麼個不太好法?」
「砰」的一聲,會議室的大門被人用力推開。
「沒關係,蘇小姐也很快地撤了稿。倒是那一晚,我給您打電話,被她接起了,想必會給您惹了一點麻煩。」
但蘇小貓的生命里不止這些。
總經理應聲而去。
顧不得全場人異樣的眼神,蘇小貓頭一次做了公私不分這件事,「我想找他談一談,我有話對他說。」
「我查過,『金中』在《華夏周刊》這件事上的手法。」
畢竟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他會有試她的一天而她也真的被他試出來了。
蘇小貓看著他,張了張嘴。
從來深情不經付,誰來續一續他的長命燈?
長久以來的本能都令他對危機有直覺性的警惕,隱隱約約地,他預感一些兇險要在他生命中發生了。
她聽到電話里,他的聲音緩緩傳來,隔著一束燈光、幾步之遙、萬重傷心:「蘇小貓,你查了唐家這麼久,難道都不知道,唐家有所為更有所不為,從不沾港口這門營生?」
「走開。」她志在必得,不惜動用私人身份:「要動我,叫唐勁過來親自動手。」
於是鍾文姜感到更痛苦。一個經歷過女人的男人,還是讓心裏有了人。而且這個人,不是她。
他正拿起紅酒杯,抿了一口,所有的風度和優雅都恰到好處。她看得出來,這是一個男人從小被養在一個比較好的環境里才養得出的氣質。她只是不懂,這樣子的一個男人,跟南轅北轍的蘇小貓,怎麼會是同路人。
蘇小貓住了口,眼珠轉了轉,沒說話。
蘇小貓喘著氣,背卻挺得筆直,不讓自己倒下去,這一個動作比她說的任何話都令尹皓書刻骨銘心。
幾乎是完美無缺的說辭。
大功臣卻在派對中途退了場,丁延在陽台找到了她。
鍾文姜楞了幾秒鐘,終於笑了。
他看了她一眼。
「可是他們秘密進行的這項目,卻是做不得的。」
蘇小貓半天答了一個字:「哦。」
「……」
「不知道,」她指了指心臟,語氣猶豫:「這裡有些預感,不太好。」
鍾文姜心臟一震,再開口時聲音已有些變了,「您……要如何收回?」
他拉開車門,請她上車,順口對她道:「以前的那輛,留在唐家了。」
「哦?」
「這些名字,您了解嗎?」
「鍾小姐,我收回之前的話。」
「……加班。」
丁延最後把她拉進了屋:「走吧,把『蘇洲』這個身份卸下來,就這一晚。」
「不會。夫妻之間,沒有麻煩這一說。」
還是唐勁大度,也不瞞著她,隨口道:「唐家出了點事,不太好,涉及的東西比較複雜,我過去處理了一下。」
蘇小貓握著手機沉默了。
私情一起,他對她是恨不起來的。蘇小貓身上有一種非常頑強的生命力,破壞了會自愈,流血了會自己舔,絕不加以旁人之手,好似這冰封世界一場徹骨的驚喜,遇梅花凍九開。
說這話時蘇小貓的聲音特別鄭重,特別像那麼一回事,幾乎把她自己都給騙了過去。她握著手機握得一臉凝重,心裏想:她都把和圖書謊話說得那麼認真、那麼有態度了,唐勁再不上當,也太說不過去了吧。
「我稿子還沒寫呢,項目還沒開工呢,只是前期調研而已,哪裡說不過去了?」
「平時你吃玉米,三兩下就啃完了。」外號「蘇小倉」,倉鼠的倉。
「為這件事,『金中』砸下了四十八億。四十八億,足夠『金中』在應有的領域擴大疆域。我們旗下公司沒有任何媒體屬性,將《華夏周刊》收入囊中,對『金中』而言,只有麻煩,沒有任何好處。蘇小姐又是您太太,您有恩於我,我一旦出手,勢必引起您太太的不愉快,也引起您的不愉快。那麼,您來告訴我,一樁對我而言沒有任何利益好處的交易,為什麼我肯虧本做,不惜令您也誤會我?」
血腥味令她清醒。蘇小貓打開車門,幾乎是跳了下去,迅疾跑過去。
鍾文姜看了他一眼。
鍾文姜沒有回答,看著他的目光中已儘是對他的捨不得。
她如鯁在喉,喉嚨口泛起一片腥氣,很久以後才發現,是她自己把下唇咬出血了。
晚餐訂在城中酒店的頂樓露台餐廳。
兩個人共事久了,彼此熟悉對方的事也比旁人多一些,小林看了她一眼,真心實意提醒她:「唐勁對你不錯的。」
他說完這些話,兩人之間有長久的沉默。
蘇小貓軟軟地,忽然就沒有了力氣。
她在一瞬間痛苦而憤怒:他怎麼可以、他怎麼忍心、他怎麼下得了手,對她做一個薄情人?
「之前我說過,貴公司和《華夏周刊》之間的這一場戰爭,我不會插手。現在這句話,我收回。」
唐勁忽然失了力氣,手中軟軟地一放,刀叉全數掉落在地上,發出刺耳的金屬聲。他聽見鍾文姜的聲音響起來:「蘇小貓,正在查唐家。……您的兄長,非常不愉快。」
蘇小貓這貨平日里坐沒有坐相,站沒有站相,無論什麼時候看見她,都是相當地拿不出手。但今晚卻不是,她正靠在陽台扶欄邊站著,手裡拎著一瓶礦泉水,喝一口,沉思一會兒。
「你想過,你的這一個選題,會給他帶來多大的痛苦嗎?」
來自唐勁。
今晚唐勁包場,整座露台的座位都被撤走,換上了小提琴和鋼琴樂隊,露台上只剩他們這一桌客人,酒店總經理親自為兩人的晚餐服務,拉開座位請鍾文姜落座。唐勁看了一眼,對經理道:「晚上露颱風涼,給鍾小姐拿一條披肩來。」
「查一查,查出些事情,覺得很有意思。收購要約發出前,『金中』已經匿名拿不同分倉逐一買入標的股份,並且總量超過12%,這麼巨量的買入事實卻被鍾小姐你用巧妙的手法掩飾過去了,沒有對外公告。換言之,一旦我把證據公布,將這件事公之於眾,鍾小姐在這起收購案中涉嫌違法的行為就逃不掉了,會被立刻坐實。這樣一來,你不僅拿不下《華夏周刊》,恐怕連你自身也難保。今晚我和你談,原因有兩個。第一,我想正式通知鍾小姐,這件事,我插手了,《華夏周刊》你一定要的話,我手裡的證據會立刻對外公布;第二,是我對你的好奇。我好奇的是,《華夏周刊》和『金中』的業務範圍毫無關聯,吃下它,對你並無好處,你將這些代價花費在別處,獲得的收益會遠遠大於如今的局面,所以我好奇你的目的,想親自過問一二。」
這些人,絕非善類。這是一種受過長期、系統、非人性的訓練后,才會有的人形。
蘇小貓刷卡進入公司,一路行來,才發現周遭氣氛凝重,每個人都低頭前行,明哲保身。進入辦公室,小林將她一把拉過來,嚴肅地低聲道:「唐勁派人過來攤牌了。」
蘇小貓猛地打了他一頓,沒頭沒腦一頓捶。
「……」
唐勁親自來接,把所有後路都替她堵了,這一頓晚餐,恐怕不會吃得那麼容易。他是拿出了唐家二公子的那一面,在她身上打主意,對她勢在必得了。
鍾文姜幾乎是立刻就明白了,這不是他第一次收到女人的心意,恐怕之前,他已經在這方面經歷得夠多。
他不跟她爭。蘇小貓驢起來的樣子就是這鬼樣子,認死理,誰也拉不回她。蘇小貓一年到頭驢起來的次數不會超過五次,但每一次都要風要雨的,所以組裡上下看見她這樣子都躲著走,反正她自我消化能力極強,驢著驢著又天下太平了。
唐勁也沒有動餐具,雙手交握放在了餐桌上,鍾文姜明白了,他不是來和她吃飯的,他心裏裝的都只有這一場談話。
她抬起視線望過去,不遠處,一輛無比熟悉的黑色轎車正直直地停在轉角,車燈大開,如刀一般刺過來。她看不清車裡的人,但她也知道那是誰了。她終於知道了他的破釜沉舟,她也終於了解了他的忍無可忍。他用這光,這聲音,打碎了她一直以來的謊話,也打碎了她和他之間今後所有的信任、理解,以及,感情。
唐勁放下酒杯,眼底清明,淺笑中透著瞭然,那是一種勢在必得的瞭然。
這不按常理出牌的發展走向,令輿論一片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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