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玉碎

「漠漠黃雲,濕透木棉裘。都道無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這個念頭在歸晚腦海中轉了無數遍,可是直到此刻,她依然還在這紅瓦高牆之中,望著郁樹蔥茂,嘆著淡憂清愁。她在猶豫什麼呢?一遍復一遍,她自艾自問自嘆,這宮中多住一日,都是說不清道不明的糾纏,日漸盤繞,無形中猶如黏稠蛛網,沾上就是一身的腥,還帶著腐心蝕骨的痛。
殿內你來我往地說了一些無關緊要的話,歸晚將杯中最後一口茶飲入嘴中,看著皇後退回座位。殿內突然安靜下來,無聲的沉悶著。皇后疑惑不已,正欲再次湊上前細看,說話之聲再次傳來。
疑惑地看著樓澈,歸晚頷首。樓澈見狀,又帶起淡淡笑容,沉聲道:「那一日,我到宮中……」
似是沒料到她說出如此壯志之言,林瑞恩明顯微頓,臉色有所緩和,但又帶上一點擔心。
胸口堵住了,喘不過氣……
「相爺!」一聲大喊,震天地傳來,打斷車內兩人,樓澈冷芒瞳中略閃,平靜的臉上微有驚疑。歸晚聽出是樓盛的聲音,暗驚,樓盛為人素來沉穩,是侍衛中的支柱,何事能令他慌張至此?
「白鷗問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時,何事鎖眉頭……」坐在景儀宮的後院,這一物一景如相府別無二致,勾起她悠悠之情,宮中並無說話之人,她脫口輕聲吟唱起來。
誰道英雄無淚,誰說英雄無悔……
「端王于東城門外等候召見已有三日了,如果皇上再不予理會,只怕民間對您的『仁義』形象會有所損害……」樓澈如是勸道。
「臣才應該感謝皇上,不是皇上的恩澤,臣怎能去南郡之地……」
所有的一切都化在了這句話中……
依著深宮最後一道門欄邊,皇后款款而來,華貴的姿態不改,笑道:「聽說歸晚要出宮了,我來送送。樓相,讓我和尊夫人說幾句貼己話可好?」
懷中人吃力地抬起手,血殷紅地浸濕了黑色的鎧甲,費盡了所有力氣才輕攀上樓盛的臉,嘴角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個笑容,「累了?」
出宮之時,林瑞恩守于玄吉門,林染衣守于玄育門,聽皇后之言,避開了林瑞恩,對樓澈來說是幸,對樓盛來說卻是刻骨銘心的痛,兩者之中,何者為重?
「廣植黨羽、權霸朝綱也是自保?」不屑地輕哼,鄭鋶諷刺地笑問。
樓盛顫巍巍地抱住林染衣的身體,一張臉扭曲地分不出表情了,半張流血不止的臉模糊不已,圓睜的眼裡什麼都沒有,只有滔天的驚和悔。手上撫過林染衣的背,上面明晃晃的三隻穿心箭刺痛了他的眼、他的心,想要伸手去握箭柄,卻發現手抖得連力氣都失去了。
歸晚轉了轉已有些生硬的手腕,皇後走近,親密地拉起她的手,幫她揉捏著,兩人慢慢踱前。
「樓澈,你眼中早沒有朕這皇帝了,又何必如此惺惺作態?」
等待的時間似乎特別的漫長,茶香已淡,殿內仍然無聲無人,歸晚閑適地環視四周,面上平靜無波,心底卻有些莫名的涌動。
歸晚怔怔地看著皇后,眸對眸,深望其中,翦翦秋水,灼灼朝陽,透著如許光華。
笑斂去,樓澈眸中異色掠過。「是誰對你嚼舌根了?」
宮女早被嚇呆了,不知哪裡犯了錯,唯唯諾諾道:「樓……樓相,晚……晚夫人……車……車……」
那聲音是春風含笑的,直吹到心裏,出宮本就是她所願,歸晚點頭。涼風輕起,碎發飄到眼前,她才一抬手,就觸碰到樓澈指,那修長的手指替她把散發攏到耳根后,而後一勾,順勢將她輕摟進懷中,「氣惱了?你可以氣,可以怒,但是不許這樣故意忽視。歸晚……」
話畢,歸晚頷首,道了一聲安,離開菊院向外而去。
殿中的君臣兩人繼續侃侃而談,家常似的對話里透著血雨腥風、爾虞我詐。談笑間,風雲變幻一抹而過,天下、江山、權位,似乎都只是一盤棋,兩人對弈著比高低,弈子,亦弈天下。
我要出宮……
沉思著,繞過了內院,大廳處傳來陣陣啜泣聲,黑色棺木居中,棺上篆刻著沉寂深重的「福」字,越過重重人群,歸晚愕然地看向守在棺側的人影。
「將軍的意思……是忠於皇上,決無二心嗎?」悠淡地開口,歸晚瞳中映著他潔白一身。
深切感受到他的不悅,歸晚吟然淺笑:「那麼說,是真的了?」

「皇後娘娘。」歸晚輕呼著走近,說道,「什麼風把娘娘吹來了?」
「我知道。」不得已,一切都是不得已。但凡做了錯事,最好的借口就是這三個字,歸晚淡如地一笑,清風遐邇。
微微惻然,歸晚怔頓半晌,低頭看著菊色滿院,有所悟道:「將軍有話不妨直說……」
她越來越迷惑,世事無全、無常、無理,耳聽眼見都不一定是事實的全部,正如樓澈近三日來所說的解釋。當初他在宮中遇圍,打算從皇宮暗道中脫身,當時的情形怎容他扔下螢妃,扔下她,皇上的矛頭會立刻轉向她。他對她情愛不再,信義尚存,答應照拂她平安,就不會在危難時撇下她。帶著螢妃逃出宮,馬上叫人通信于相府,還沒聽到任何答覆,相府已被團團圍住,他在蕈園苦候三個多時辰,眼看京城即時就要禁閉,才不得已離開京城。
京城,林府。
車簾高撩,入目是一片暗紅色,歸晚的心瞬間漏跳。傍晚的京城,餘暉未消,罩著迷濛的晚霞,氤氳著有如褚石染出的紅,佔據了半片天空,玄育門下的一眾將士就襯著這如詩如畫的美景,肅殺地站成一排,攔住出路。為首的將領身材嬌小,一張英氣勃發而又嵌著俏麗的臉,秋風颯颯之姿,綠水漣漣之態,身為女子卻有著不輸男兒的將風。
在頗為明媚的燦爛朝陽下,林瑞恩沐浴其中,光影無限擴大著,歸晚半合上眼帘,避其光芒,須臾睜開,瞳中一片明清。
緩起身,皇后詫異地轉過頭來,歸晚用手指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淡笑著轉身,輕輕打開來時的門,什麼都沒說,一個人翩然離去。身後皇后還是那瞠目結舌、不能理解的模樣。
樓澈一個輕愣,沒有料到歸晚突兀地跳出這個問題,含笑道:「姚螢和我已經是舊事難提了,不要把它介於心懷。」話音輕笑,倒似有愉悅。
車外居然沒有應聲,樓盛略有些失神地望著前方和*圖*書馬上的倩影,臉上現出陌生的情緒,以至於刮過耳邊的喝聲都充耳未聞,心半上不下,百味陳雜,也不知是什麼滋味,直到樓澈一聲短喝「樓盛」,他才回神,入耳的即是命令「衝過去」。
歸晚看得愴然,扭頭之際,看到林染衣和樓盛纏鬥在一起。兩人廝殺激烈,刀刀驚險,招招狠辣,搏命似的拚鬥;可是裏面又有些其他東西影響到了他們,所以總在生死關頭,刀鋒偏過,都沒有傷到對方,兩人就這樣打鬥著,在自己也沒意識到的情況下,放棄傷害對方的機會。
這話是動了情的,沉甸甸的分量含在其中,歸晚心中一動,看著皇后,溫婉的笑,有七分貌似母親,暖意湧上身,歸晚輕握住皇后的手。
樓澈沉眸一笑,鬆開握著歸晚的手,雅然地退後幾步,「臣代歸晚謝皇後娘娘之恩眷。」手輕恭,瀟洒地走開,拉開與歸晚和皇后的距離,站於後方。
來時的路歸晚早已不記得了,繞著百轉的迴廊慢慢走著,心裏別無他念,就是想離開剛才那個窒悶的地方,心中釋然了,也空蕩了,飄忽不可捉摸。原本以為自己有許多的話要說,此刻卻覺得一句都無法出口。
這番話,本是一輩子也不會出口的,可是染衣之死,卻清楚地昭示了朝廷未來的前景,血色茫茫。望著這近初秋之色,他不禁慨然,能為明主效忠是其一生之志,年少時曾經鎮守過邊疆,對那裡的百姓也生出了濃厚的感情,他對這片土地有了榮辱與共的使命感,見朝廷紛爭愈見慘烈,他也面臨選擇,當今皇上雖不能算明君,但是忠義二字他絕不能拋棄,這是他身為林氏將門的錚錚鐵骨。士不可無節,將不可無義。
染衣之死,換來三日的平靜,似又滌清了一切……
注意到面前的牆上掛著一幅山水畫,片塵不染,與房內情況格格不入,歸晚走近,仔細地打量,這才察覺到畫上鑿孔,透眼一看,曾經和鄭鋶共處的大殿入目清晰無比,暗暗惻然,這宮中的精細布局說是巧奪天工也不為過。
本不應該帶他來的。是樓澈說,讓他送最後一程,不然會後悔其半生。一句不悔,換兩次心痛,心微微酸澀起來。歸晚跟隨林家僕人往內堂而去,入目皆是縞素,凄清甚然。
林瑞恩靜站靈堂一側,表情比平日更清冷了幾分,堂內光線稍為昏暗,牌位旁的微弱燭火映過他波瀾不興的瞳眸,除了默然,就是漠然。
「歸晚,今日找你去崇華宮,其實想跟你說,只要你願意,我願與你共執鳳印,分治後宮……」皇后突然一頓,平地一聲雷地說道。
從深宮到官道有一條長道,兩旁紅牆綿延,猶如無邊長線,遙遙無盡。和樓澈並肩走在道上,歸晚看向前方,情不自禁想起曾經和螢妃一起漫步於此,討論過此道的長短。她說,去時歸心似箭,來時長路漫漫,螢妃心思細膩,在此話中可見一斑。此刻道還依舊,人已裊然,姿容傾城的女子,最終都是如此命運嗎?
衝過去?硬衝過去?抬頭望向前,他以百般複雜的神色看向林染衣,驀然發現對方似乎也同樣閃過模糊不清和掙扎的表情。
樓盛是戰局中最茫然的一個,耳邊聽不到其他聲音了,只有西風呼呼的凜冽聲,金戈交接,厲喝喊叫,都像隔了膜似的停駐在耳鼓裡、傳不進腦海中。大批人馬突然衝來,震碎了他的茫然,血色剎那回到了眼前,向前看去,那馬上嬌俏的麗影,黑甲戰袍,英姿颯然。駕馬靠近,一時間,他也不知道是聽命捉她,還是保護她不受他人的傷害,忽然一道利影刺到面前,他用手一撥,光影略偏,卻擦著他的左臉而過。溫熱的感覺從臉頰上流下來,他才知道剛才是被箭擦過,完全感覺不到痛似的,他繼續驅馬向林染衣而去,臉上不斷地流著液體,他也無暇理會,一點一點……快要接近了……
歸晚越過幾人,徑直來到堂中,敬上一炷清香,看裊裊淡煙在眼前浮過,眼前的雪白似乎化成了一片籠罩過來。在這純白一片中,偏鑲入一道亮黃,原來堂正心擺放著一個長匣,只消一眼,歸晚就猜到其中供著的,是皇上剛發的聖旨,聲稱林氏長女猝死於重疾,並追封林染衣為「護國公主」的手諭。真實就這樣輕巧地掩埋在這長匣中了,再無人開啟。
「家父酷愛兵法,一生戎馬生活,盼後世繼承其志,可是第一胎生的居然是女兒,為此,家父半年未曾進家門一步,後來在外生了我,帶回家中。從小姐姐不曾得家父半絲疼愛,可是姐姐好強,事事爭先,女兒家的東西全舍了,明明是女兒之身,偏學的是男兒之志。」林瑞恩踱到菊花之前,伸手襯起一朵似煙火半盛之菊,「姐姐遵守的是林氏家訓,一生為國,征戰沙場,抵禦外敵,護衛皇權……」
迎上他半郁半凈的眸子,歸晚從中探到了名為「傷痛」的情懷,「將軍……」就像對著樓盛一般,她無法開口安慰什麼。
「所以你就聯合太后慢毒以害太子,站穩腳跟,你又以清皇室之名,揭發太后……樓澈,若論手段之狠,當年的太子也比不上你之萬一,小小一個常侍到如今的丞相,你可算是踏血而上了。」
全場幾盡無語地看著。
被她那「一家人」三個字所觸,歸晚斂眉,只能笑望著皇后,等她說出來意,這宮中任何人一舉一動都是含著意思的,絕沒有絲毫浪費,笑也是,情也是。
暗自一悸,歸晚鬆開手,瞥過身後,樓澈不曾注意的樣子,這才回眸深深注視皇后,「皇後娘娘糊塗了嗎?怎麼能說這種話?」
看看眼前冷峻的將軍,她突然發現,他是只沉靜的老虎,他冷眼看著一切,紋絲不動,手握三軍,心如止水。他不是不懂玩權,而是不想玩權,鄭鋶和樓澈的心放在了朝堂上,而他的心,恐怕是留在了浩瀚的蒼穹之上。手中之劍,非是為己、為權,而是為民、為國,這就是軍人的驕傲,他的功、他的偉都是戰場上一刀一劍拼殺而來。
這一國之母的女子說著說著,眼淚盈盈,眼圈暈紅,歸晚見狀,酸澀之感亦起,柔聲勸道:「娘娘不用多想了,路到盡頭,不能再送了,快回宮吧。」
而後,樓盛獨站于院中,樓澈孤坐于書房內,靜默地度過一夜。第二日,主仍是主,仆仍是仆。
接著www.hetubook.com.com一陣杯盤之聲、淺笑之聲一再傳來,「當初太子勸朕殺你,朕猶豫不決,現在想來,就閱人來說,太子的眼光勝朕一籌。」
輕柔地摟著歸晚,樓澈輕拍著她的肩,哄小孩似的,看她閉起眼帘,知道她倦了,口中輕呢著:「在南郡看到一種宮燈,精巧可愛,我帶回來一盞,給你放在房中可好?」
驚疑之色倏閃過瞳色,樓澈依在車窗口,薄笑里含著陰冷,譏道:「這樣的陣仗,是待客之道?林家世代標榜正義長存,不欺弱小,不辱良善,如今如此作風,樓某也算見識了,真是失敬啊,林大小姐。」刻薄的話吐出口,他笑意融融,半點不見慌張。
還信她嗎?歸晚正在這麼想著,猶豫著,口中已經搶先答道:「信。」
驟然又是多道利光破空撲面,他來不及反應,眼前一花,黑影撲過來,他正想伸手去接,身體撞擊在一起,沖勢巨大,一聲巨響,樓盛抱著溫暖的軀體,一同摔下馬背,落地的頃刻,他愣怔的靈魂也隨之碎了一般。
她為何要救他呢?全場怔住的同時,所有的人都在問這個問題。
進宮已有多久了?冬去春來,春走夏至,轉眼蕭蕭,竟然已近五個月了,德宇已是總管,她也有了出宮的機會,可是為何她遲遲不能決定,她在等什麼?

被這迫人的氣勢所震,歸晚看著車旁的侍衛們勇猛地躥前;慨然未起,本是停著的車輪又開始瘋狂轉動,劇烈顛簸著往前。她忙扶住車欄穩住身子,背後似乎有了依靠,波動也不是那麼大了。她偏首,對上半隱半沉的神色,樓澈正環著她的身子,將她納入懷抱中,心稍定,神思移到車外,一片紛亂雜沓的交鋒,兵戎交擊,狠砍殺嘁,幾乎讓人不敢相信這是身處皇宮之中。
皇后鎮定大度地一笑,說不出的寬容和柔麗,「你是七竅玲瓏心,怎會不知道我此語出自真心,我只問你一句,你願意嗎?」
「我讓人給你打造一盞小的,掛在房中,用琉璃做面……」對歸晚的任性視而不見,反而有些慶幸,她的心沒有拒絕他。
樓澈站在景儀宮的殿口,俊雅的笑顏中隱顯著煩躁和不悅,看到歸晚徐徐走來,唇畔上揚,快步走到她面前,「歸晚……」千言萬語只化成一聲低低的嘆息。
看到道口停著相府的馬車還有侍衛等候,皇后恍惚地點點頭,啟口欲言,又輕合上唇畔。樓澈走上前,驚異地看著皇后,牽過歸晚的手,拋下一句「皇後娘娘告辭了」,就往前走去。皇后懵然地在原地站了一站,忽然又一動,快步上前,拉住歸晚,湊於她耳旁,輕言道:「從玄育門走,千萬不要去玄吉門,切記。」
他本是想救李裕,最後不知怎麼,竟忍了,眼看著心腹總管被活活打死在棒下。為此情形,印妃可風光了一回,由此證明了她目前是皇上最寵愛的妃子。李裕一死,對歸晚來說有利無害,可親眼見他因為這麼一個可大可小的罪名而喪命,也不僅有些兔死狐悲的感受。皇上從她身邊走過之時,輕聲言道:「你既然想他死,朕成全你。只要是你所想,朕就如你所願。」這句話,聽得她遍體發涼,瑟瑟作冷,鄭鋶啊鄭鋶,難道真是這般詭秘莫測,萬事在手,他到底又看透了幾分?
她其實有很多話要說的,要叫他以後在武袍之內穿件鎧甲,因為爭鬥危險,要懂得保護自己,這莽漢子心思大條,是不會注意這些的;還要叫他不要介意門第之見,因為她已經不介意了;也要叫他不要再凌晨練武了,更深露重,寒氣易傷身……還要……要叫他為她做好多好多的事……可是,沒有機會了。
「你三番兩次阻止中書院設立,又聯合端王、南郡王,真當朝中無人了?」
一語即出,侍衛高聲應命,歸晚暗驚,寒意襲身,林染衣不是別人,是輕風綠波的草原上共同笑語的朋友,是曾經患難與共的恩人,怎能如此對待她,那一聲「死活不論」分明是要痛下殺手也在所不惜的深意,心微微抽搐,她喊道:「不行,不許傷害她……」身子一緊,被樓澈牢牢摟住,環固的手臂鐵一般的強硬。
君王多情似無情……
歸晚看她一派坦然的樣子,露出淡淡微笑,都說男人運籌帷幄,執掌天下,如今看來,女人動靜自知,簾后權謀竟也絲毫不差。自如地坐下身,品一口清茶,托腮靜等。
「姐姐最愛菊花,說菊花高潔,就像非凡俗人士不屈就奉承而有骨氣。」
「旁邊是崇華宮的西偏殿,」皇后不甚在意地拿出錦帕揮去一桌的灰塵,仔細地擦拭著椅子,仔細地解釋道,「前太后在這裏設了個暗室,能觀察到大殿內發生的事。」
「崇華宮西殿……今日皇上好高的興緻。」聞此清潤如風之聲,歸晚眉輕攏,已經失蹤了近五個月之久的人,終於回來了嗎?
這一聲柔中帶厲,皇后想要探看的動作硬剎住,歸晚也放下手中空杯,兩個人均不知殿內發生了什麼,卻頓覺氣氛凝重起來。
輕嘆一聲,樓澈也不知如何解釋,對著朝廷重事,他可以指揮若定,沒有半絲猶豫,可是對著這嬌寵至極的人兒,他反而不知如何應付她的情緒。她是永遠含笑的,怒也笑,悲也笑,就連沒有任何感情時都是笑著的,相處久了,才知道那是習慣,一種滲入骨髓的淡如。明知她此刻是不開心的,他倒有些無措,拿捏重了,怕無意間傷了她,輕了,又怕不進她的心。
眼淚早已模糊了雙眼,歸晚哽咽無聲,心就像被鑿了一個洞,空蕩無處填補,趴在車欄上,眼前時而模糊時而清晰,那牆壁上的龍是張牙舞爪的,似要飛天的絢麗,可是那樓盛的表情卻是模糊的,一片紅暈的色彩,掩蓋了一切,血色一片,越融越大,流淌在地,半天紅霞,似又與地合在一起,除了紅還是紅,除了血還是血……
眉目一沉,樓澈輕抿唇角,幽深冷眸定定地看著歸晚,見她悠揚之態,輕然若風,他忍不住嘆息一聲,柔意流轉,「我願解釋,你可願聽?」
「怎麼?不舒服?」樓澈舉手撫上歸晚的額,指間輕按她蹙起的眉宇,溫潤的視線鎖著她,想看出什麼端倪似的。
攔門的將士是林家軍,軍容整齊,前一排手攜陌刀,后一排弓箭上弦,雖然半絲不動,壓迫之氣已經濃烈地瀰漫開。m.hetubook.com.com
「男人的心放在天下上,女人的天下放在男人的心上,這就是女人的難為之處。我入宮這麼多年來,悟出一個道理……」皇后的瞳色迷茫起來,似在回憶什麼,口氣也飄忽了,「與其爭寵,不如爭位,女人的虛榮建立在男人的權勢上。」
顧盼生輝,歸晚抬眸凝望了他一眼,「夫君大人……」
「何苦……」不自覺地,歸晚輕喃,聲調略有哽澀。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皇上變了,自那離魅的一夜之後,一個多月,他似乎在不斷地改變著。景儀宮的軟禁變鬆了,她可以自由地在宮中遊盪,宮女太監的稱呼變了,「樓夫人」一夜之間變成了「晚夫人」,輕笑出口,歸晚唱著的聲音揚高了幾分,她豈會不明白皇上的用心,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皇上刻意模糊她的身份,為的就是「名正言順」四個字。
侍衛們並非沒有聽到,但是他們所效忠的人只有一個,那就是樓相,別人的話,夫人也好,皇上也好,都沒有理會的必要,仍然向林染衣衝去。
視線在歸晚臉上轉了一圈,皇后輕嘆出聲:「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歸晚,你我本該是這世上最親的人,奈何如今這樣,都是造化弄人。從前我欠你的,從無一日忘過,今日我問你最後一句,你可還信我?」
「但是太子手段狠辣,不聽他人諫言,非是為君之選。」樓澈溫澤地介面,淡定的態度顯得有條不紊。
這儒雅溫和的聲音從殿中傳進暗室,歸晚和皇后都是輕震,兩人對視一眼,皇后凝神向孔中張望,歸晚紋絲不動,斂笑傾聽。
紅牆綿綿,處處相連,這皇宮,猶似虎穴龍潭。「舊遊舊遊今在不?花外樓,柳下舟。夢也夢也,夢不到,寒水空流。」繪聲繪色,縈柔婉轉,她宮裝麗影,一個人無限寂寥地唱,唱的是戲,唱的是人,唱的是柔腸半損的情。
雅笑之聲起,「既然今日皇上直言,臣也想進勸一句,皇上急功近利,大量起用初生之犢,排擠朝中老臣,這番作為雖然對集權有利,卻非良策。」
皇上似乎是鐵了心要留下人,也許還有把樓澈一併留下的意思。林家軍本都是驍勇善戰的部隊,行動有法,氣勢如虹,而相府的近身侍衛都是樓澈精心挑選的高手之眾,兩方交接,竟然一時難分高下。一邊是牢守陣腳,一邊是全力強攻,本來還留有餘地的爭鬥隨著馬車逐漸靠近玄育門而變得殘酷起來,殺氣漫到空中,傳染似的散入人心中。林家軍素來征戰沙場,厲氣如虎;相府侍衛得到放手一搏的機會,矯健如豹;虎豹之爭激斗慘烈,哀嚎聲、怒殺聲愈聞愈高。
停頓須臾,皇后笑出聲,張揚大笑,似開心又似愁悶,笑陣陣,連隔著段距離的樓澈都疑惑地探看不已。好容易收起笑,皇后認真地看著歸晚,「好……好,果然是玲瓏過人,光是清風姿然,世間又有幾人能及得上你,是我枉做小人之態了。」
「染衣……」緩放下上香的手,歸晚仰首看著牌位,「多保佑他吧……」
西風又起。
在宮中轉悠了幾處,停停走走,歇歇想想,時間不知不覺就荒廢了許多。天色漸蒙,日已偏西,一抬眼,歸晚終於找到了熟悉的地方,覺得有些疲累,她舉步踏進宮門,這景儀宮的院子與相府一模一樣,她怎麼都不能適應,心中隱隱排斥,眼角掃過,定格在一處,驟然不語。
心一痛,還來不及細想,手已經習慣性地撫上刀柄,金屬摩擦之聲燦然,銀光一閃,他揮刀指前,口中喊道:「保護相爺和夫人,上。」腳夾馬腹,箭穿而出,侍衛們應聲而亮出兵器,同時向前衝去。
她非神非魔,只是一介凡夫俗子,不能掙脫名利,難以抗拒誘惑……情之所處,黯然銷魂,她又如何開口,夫君啊夫君,猶記我否?
樓澈立刻揚手揭開車簾,向外看去。
血色漫天……
「快開門,出宮。」全場之中,只有這聲音是冷的,鎮定地抓住時機,睿智地指揮著。
「夫君,你把她帶哪去了?是……端王那裡嗎?」哽在心中,不吐不快,歸晚續問道,就算真實讓人難以接受,她也想親耳聽他說一遍。
沉靜不語須臾,樓澈悠悠說:「皇上之言太重了,臣擔不起,當年太子之病確與我無關,至於太后,那是因為她要除我,我才只能先發制人,只是自保之策而已。」
累了,原來她是累了,輕靠著樓澈,她本欲退開,終還是不忍,五個月來的苦澀,就在這懷抱里淡了、散了,耳邊聽他一句「回家了」,一絲酸酸的感覺,泛上心來,惹來她無限優柔。她該信什麼?他人之言,還是眼前所見?在她還沒有選擇好之前,心就累了,所以一切可以等以後再計較,默默在心底這樣說著,她五個月來頭一次這麼放鬆。
他堅毅非常的神態告訴歸晚不能回絕,歸晚不置一詞,隨他安靜地退出靈堂之外。輕風不識愁滋味,吹面似帶三分甜。在後院停下腳步,滿院菊花,花盛而蒂不落,隨風瓣舞,明然淡雅。
歸晚訝意和惱意同時侵上身,手緊抓車內備著的蒲團,定神不語地看著簾外猶似陌生的情景。
「相爺,玄育門有埋伏……」大聲嘶喊中,侍衛的馬蹄聲似乎有些紛亂。
「宮燈?」歸晚輕蹭了一下臉,扇子般的睫毛顫動了一下,「宮燈佔地方,我不要。」
把車簾掀起一角,看到是前往玄育門的路,心稍定,歸晚回頭看著樓澈,美玉似的臉,清貴的氣度,真切的關懷,如此翩翩風雅的男子,到底帶著什麼樣的心?心中略微掙扎,她深深一個呼吸,問道:「你把螢妃帶到哪去了?」
不要……這聲高喊含在歸晚的口中,有人先一步叫了出來,女子的聲音倉皇地撼動全場。誰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是一剎那而已,林家軍的弓箭手全都呆愣住了,因為樓盛的接近,他們以為他要傷害林染衣,所以箭箭沖他而去。眼看他要喪命于箭下時,林染衣卻突然撲出,擋在箭口,林家軍就是想收回箭也無能為力了。
「皇后……」歸晚啞然,揣測著皇后這番話的深意。
直上雲霄……
這些話解了她近半年的疑惑,心中梗塞不在,卻多了一份哀涼,如今這一切,都是用染衣的命換來的,這份解釋是血染巾幗的成全。
「如若不然,今日臣和_圖_書已經不能和皇上對飲,早就身首異處了,比之太子,皇上也高明甚多了。楓山之變、景儀宮之圍,皇上真是讓臣拙於應付。」
清脆掌聲盈耳,歸晚回頭視之,皇后淡紫清影,寬袖錦袍,獨影溫婉立於院中,笑睨著盯視她,「似我愁……唱得真是入木三分。」
樓澈身子驀地一僵,歸晚感覺到,睜開眼,欲退開身,腰間被樓澈緊摟住,樓澈另只手撫過她的發,環住她的肩,溫柔非常。轉向宮女的犀眸卻閃過厲芒,陰冷陣陣,「你剛才稱呼什麼?」
「是。」沒有半絲猶豫,林瑞恩應聲,「夫人,我知道你處身為難,但是,你對樓相和皇上都有一定的影響力,希望夫人為京城之中的大小官員、為邊疆之地的百姓多考慮三分,稍緩爭鬥。林某不希望,終有一日,要揮劍指向樓相、指向夫人。」
「怎麼?你是在怪我這陣子對你的冷淡嗎?」皇后笑問,「這宮中多狡詐,誰不是小心翼翼地活著,你莫要怪我,我也是不得已。」
就在林府下人紅著眼眶在院里院外奔走之際,府外又停下了一輛輕便的馬車。眾人的眼光都被吸引了過去,並非是這輛馬車有何華貴異常之處,而是那趕車之人,身材魁梧,左臉之上,從眼角延伸到下顎,深深兩道口子,沒有任何包紮的傷口上只撒了點藥粉,不曾完全愈合的傷口可見其腥紅的血肉,可怖至極。
夏日融融,梅花早落,疏影薄散,暗香消塵,這灼陽烈烈,只有她還感到寒冷,始終維持著一抹不融於世的卓然,如此之難啊……
已經多久沒有見過皇后這樣的笑臉相迎了?此刻得見,卻又覺得有些不太真實,這隔著膜似的看,忍不住去猜測其笑后的深意,本以為還有的三分姐妹之情,也給這不能捅破的膜給隔淡了。
默然地看了歸晚一眼,林瑞恩滿臉的蕭肅,「朝廷君臣不和,則必權勢分裂,上下不能同心,視為國之大忌。弩族居極北之地,虎視眈眈,邊境不可一日放鬆,幾處藩王擁兵自重,朝廷難以管制,朝堂內六部衙門均看樓相臉色,而新提拔的近臣則聽命皇上,想要改革體制,如此僵局,以此長久,於國不利,夫人……以後又該當如何?」
腿一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宮女忙磕頭,「樓相恕罪,奴婢是聽從上頭的吩咐……」
皇后聽得心驚,肅然以對,側過臉來,歸晚對她回之一笑,那溫溫的笑融到皇后的心裏,不知怎麼的,她的心也平靜了下來。
這滿院的菊花猶似林氏的象徵,不屈不折、潔然傲立。
宮女不停地磕頭,口中求饒,侍衛聽命立刻上前,死拖活拽地把宮女帶出殿外。旁邊的宮女們早已嚇得不敢吱聲,哆哆嗦嗦地又上前一個,「樓相,樓夫人……車已經備好了。」
所以,樓澈才舍了螢妃,舍了她……
從清晨起就有著絡繹不絕的人往府內湧來,其中有在京的官員,有多年鎮守邊關的士兵,還有市井的販夫走卒,無一例外地趕到林府中,為林氏長女染衣點一炷清香,送最後一程,時有掩面者暗泣一聲,幽幽地輕道一聲遺憾。
「端王,」鄭鋶玩味地念著這個許久不曾聽到的名字,「端王,原以為他驕橫跋扈,真沒想到……是至情至性之人,為了一個女人……」
聞此一番話,歸晚滲出冷汗,這局勢在她心中是有譜的,但是從沒有像此刻如此清晰過,林瑞恩說的是她極欲逃避的問題,這局棋,下到這一步,該如何繼續走下去?朝堂之上沒有和局,最後只能分出勝負,輸者是誰?勝者又是誰?
梅影似疏,浮香黯然,他願意為她折腰拾帕……此情此景,沒有半刻忘懷……
「一家人不必這麼客套,」皇后氣定神閑,雍容之態世間少見,「我們倆何必還這麼生疏?」
「樓相,皇上有旨,請夫人留下,再在宮中多逗留幾日。」高居馬上,林染衣大聲宣布來意,一身全黑的戰袍,配著她的英姿,肅穆如同女戰神。
何苦……明知來了也是在未愈的傷口上更添傷,為何還要來呢?猶記宮中出來那一日的深夜,半月似鉤,夜露沾衣,樓盛失魂落魄地回到府中,口中喃喃自語有聲。直到見到樓澈,才伏身跪地,血跡如漆的衣服,瘡痍滿目的臉,都藉著一跪之勢,掩入了稀落斑駁的樹影里。連從不露聲色的樓澈都透出些哀痛之情。
「皇後娘娘多心了,空氣混濁,我透些氣而已。」歸晚笑。
林氏之血,應該是在沙場抗敵之時流,是該保家衛國時流,這血肉之軀,都是為君而存、為民而存、為國而存……
「謝謝你……姐姐……」
把這一切看在眼裡,歸晚隱憂懸于眉尖,她進宮許久了,樓盛留在相府中,而看守相府的恐怕就是林染衣吧,不知道兩人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但是他們身上流露出來的情意是騙不了人的,即使那情是隱藏在厚厚幕簾之後的。恩仇、情愛糾纏著,在這一次的搏殺中得到了緩解,刀光劍影中,消減著一切情愫和恩怨。
歸晚仔細地探看著樓澈的表情,就怕錯過細微的變化,可是那幽沉的穩健無跡可尋,陰晴不露。手下一暖,發現樓澈的大手緊包住她的手,堅定地沒有絲毫的懷疑和猶豫,同時對著車外緊隨在側的樓盛命令道:「衝過去。」
「樓卿從南郡回來,還為朕備了大禮,朕怎能不開懷?所以才想來故地一轉,一切都是託了你的福……」
見她不應聲,知道她是答應了,樓澈輕笑,續又說了一些南郡的所見所聞,半哄半勸,逗著歸晚說話,想要化解她心中的結。
嘆息出聲,隨即揚起三分輕狂的笑,忽而又一頓:「樓澈,你將螢妃帶出宮,我還當你真是如此情深,不曾想你居然將她帶至端王身邊,以此作為和端王結盟的契機。如此手段,朕才感到有點意思,下棋還需要個對手,如果沒有你樓澈,這朝堂必然失色不少。」
輕輕在她頰邊印下吻,連涼風都融在這柔情中,拂面帶著溫意。
驀然發現,天下之大,可偏偏無她容身之處,相府不能回了,投奔哥哥也不是上策,去找樓澈……他會笑著迎她嗎?
「樓卿可還記得這地方?」
突然一聲驚如悲吟的哭嘯起:「啊——」樓盛仰天悲鳴,願天聞,願地聞,願……她聞……
「皇後娘娘。」
猶記我否?
耳邊彷彿又飄過陣陣哀號之聲,她眼前又晃過幾和_圖_書日前李公公死時的情景。本以為出宮還要等候除去李裕良機,誰知前幾日竟意外碰到了這樣的機會,李裕素來在宮中枉法跋扈,幾日前,正在把景儀宮中的陳舊珍品搬出時,碰上了大腹便便的印妃,也許螢妃真是所有後宮女子心中的痛,就算是只看到東西,也觸及了印妃的傷口,她勃然大怒,加上早被挑撥過的情緒本就對李裕不滿,趁著懷著龍子之時,非要給他治罪。她聞到風聲,到御花園中探看,正碰上同樣聞風而來的皇上。
「來人!」半點不給機會,樓澈高喚一聲,殿外湧進幾個侍衛,排列站開,「帶她下去,掌嘴五十,攆出宮去。」
「剛才怎麼就這樣走了?」皇后輕聲開口,「可是聽到不舒心的話了?」
「將軍,請給我一年時間,如果我不能化解這僵勢,那麼一年後,我遠避他鄉,離開這是非之地。」
敵我,在這瞬間難以分清了……
「樓盛……」喚回他的心神,歸晚跨進林府的門檻,卻發現他依然傻愣愣地站在門外,任由打探和流言在旁盤繞。黛眉輕挑,忽瞥到他眸中痛色,乾涸的眼眶空蕩一片。
「如夫人有何困難,林某仍是那個為你拾帕之人。」
皇後點點頭,又搖搖頭,清明的淚珠滴落下來,站在原處,看著歸晚和樓澈上了馬車,馬鞭高揚,車輪骨碌之聲響起,她才恍過神來,回過身,欲回宮中,被眼前紅牆聳立的長道嚇了一跳,怔然望之,帶著看不到底的惆悵,慢慢向深宮走去,掩于虛華之中。
皇后也不知從哪拿出了一壺茶,放在桌上,傾滿兩杯,輕呼歸晚道:「他們就要來了,我們於此靜候吧。」
聽他們兩人在殿中客套敷衍,表面和樂融融,其實口蜜腹劍。歸晚浮起似諷的笑,這一君一臣,城府之深,心計之重,也算是旗鼓相當了。
感受到從樓澈身上彌散開的怒氣,歸晚不語,沉思著,樓澈已經低下頭,「累了嗎……這就回家。」
那個從不流淚的莽漢子在為你哭泣,你可聽見了?染衣……
欺身靠近,樓澈聞言皺起眉,歸晚的稱呼里是帶著意味的,夫君是身份,大人是權位,那稱呼里隱有隔閡。心下暗怔,伸出手,輕刮歸晚的鼻樑,又不捨得用力,象徵性地輕描了一下,柔聲道:「讓你久等了,我們回家吧。」
「不要——」女子的尖叫聲刺耳傳來。
牽著歸晚白脂似的纖掌,皇后輕嘆:「你到底信不過我……歸晚,女人難為,深宮後院,侯門大宅中的女人就更難為了,這意思,我想你也明白,嗯?」
「夫人……」一聲低喚又定住她的身形,這音調似比剛才柔和不少,一時間她也不知該不該回頭。
皇后平靜的臉上終因這一聲信字露出真摯的嘆息:「樓相昨日已經回京,再過一會兒,就要進宮來了,你可想去見他一面?」
未曾動過的后一排弓箭手得令立刻拉弦、放箭,因為早有命令,不得傷害車內人,所以流星似的箭都射向了相府的侍衛群,避開了馬車位置。箭如雨下,破空的利聲不斷衝著侍衛而來。箭身尖細,難以防範,侍衛們身手再好,也疲於應付,隊伍有些零散,步伐也紛亂起來,馬車難以再前行。
車內樓澈深鎖眉頭,眼光定然看著車外,掃過全場,喝道:「殺過去,先擒林染衣,死活不論。」

景儀殿外的宮女見狀都有些為難,其中一個膽大的,悄悄湊近,聲音不高,卻讓樓澈聽得清楚,婉言提醒道:「樓……樓相,晚夫人,車已經備好了。」
心中一寒,歸晚想要抽回手,一縮之下發現樓澈緊握著不肯放鬆,絲縫不露,力道之大,甚至讓她隱隱生痛。偏眸看向樓澈,薄唇緊抿,微小的弧度雖笑猶怒,才想開口,樓澈突然慢下速度,盯著前方,笑漾開,幽眸卻更見深沉。
眼看著已經快到了玄育門下,林染衣刀一揮,亮閃過眼,逼退樓盛,拉馬回身,同時退後,一看形勢不利,咬牙高喊:「放箭——」
「放肆,」樓澈冷冷地喝道,「以名為稱是宮中女子的習性,我樓澈之妻,應該稱呼樓夫人,難道你不知道嗎?」
「這裡是什麼地方?」跟著皇后在宮中七拐八彎地盤繞,來到一間狹窄的房間,看起來十年未有人住過的樣子,歸晚忍不住問,心裏疑竇重重。
瞠目以對林瑞恩,歸晚感到一瞬間的窒息,這話外之音分明是讓她勸服樓澈放權,唇畔扯出苦笑,樓澈之意已決,誰能撼動半分?權勢在握,又豈能輕易罷手?自己到底該如何做?
堅定地搖了搖頭,歸晚唇邊新月如鉤的弧度揚起,「我非鳳凰,何以入帝王之家,感謝娘娘的美意,我承不起。」
把愣怔明顯地擺在臉上,歸晚定定地看著皇后,似乎想從中看出真假來。在風平樹靜的午後,她猶豫不決,見與不見,陷入兩難之境。澀意湧上胸懷,她的笑不再純粹,摻進了複雜的情緒,備顯艱難,「好,我見。」
「夫人。」林瑞恩邁上前幾步,對歸晚側頰相望,「能否請夫人移步後院說話?」
回念一想,天下間,可有人是在等待她的?她的家又在何處?可有一盞燈、一席凳、一杯茶、一聲柔情淺長的問候是專為她而設、而候?
歸晚詫異地回視她,夜眸輕轉,已經猜到其中些許玄機,潺潺暖意浮上,百感交集於胸。
高處不勝寒……聽鄭鋶言罷,歸晚驀然有些感慨,品味他話中含義,浮起黯然之意。兩君臣之間如此開誠布公,分明是殊死爭鬥的前兆。權勢如此可愛可親,比之美人,更讓英雄為之折腰。
驟然沉默,林染衣臉色陣紅陣白,隨即又橫刀向前,聲音一板一眼:「樓相莫怪,我也是奉皇命行事,還請夫人下車。」

車輪又開始轉動,顛簸著向宮門衝去,歸晚死死盯著場中心,樓盛依然一動不動地抱著林染衣,那悲愴,使大地寂然,萬物肅穆。
「好,」鄭鋶也笑起來,狂傲至極,「好一句勸,這是你樓澈為相以來,說過的最中肯的話了。」
剛下馬車就看到眼前這幕,所有人都在用奇異的眼光不時打探著樓盛,歸晚顧盼一轉,正欲喚樓盛,卻見其帶傷的側臉肌肉微顫著,拚命壓抑著什麼,完全沒有在意到周圍人的反應。
林染衣的眼輕輕閉起,什麼都沒有交代,含笑著,漸漸失去了與這世界的一切聯繫,生命逐消,燃燒殆盡……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