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非議

不等她飲完粥,就有宮人來報永延宮都監求見。子虞放下湯匙,凈手之後,楊都監已經帶著宮人走了進來。子虞看著身著紫衣的都監,微微含笑:「原來是你。」
填土移栽的宮人已經離去,子虞走到樹下,抬頭去看石榴花,想要驗證花下是否已偷偷藏起了果實,赤紅的顏色烙在她的眼中,鮮活地彷彿一團火。
記憶里那個隔牆擲花給她,溫柔提點宮廷之道;因為思鄉情重,徹夜摟著她安慰的男人;真的是這幅面孔嗎?
「過去?」他勾起一絲笑,並不在意,左手一翻,像是憑空變出一朵紅花,輕輕插在她的髮髻上。子虞笑了笑,轉身顧鏡時才發現那是一朵殷紅的石榴花,怔了一下,笑容頓時就掛不住了。
皇帝輕輕蹙了一下眉,笑容淡去。子虞見狀慢慢把手縮了回來。他沉默了一會才道:「你要證明這一切都是值得。」
子虞認殷相為父早也朝野盡知,大臣們勸諫時,殷相便一言不發,彷彿事不關己。皇帝幾次想結束朝會,都被攔了下來。他們引經論點,高談闊論,無不暗指玉嬪出身不正,淪為天下笑柄,無意中就捎帶了皇帝。
這一來,朝臣們又晚了一步。
子虞心底有所警覺,從那須臾的柔情中回過神來,臉色重又冷漠:「晉王不是無的放矢的人,不然今日也不會精心準備了故事。」
欣妃聽聞后撫掌相慶:「玉城以往倨傲不群,這次可給了她一個好看。」
皇帝轉過臉,留給子虞一個模糊的側面,他想了片刻,語調慵懶而輕緩:「先帝徵兵十年,國力衰竭,心中已有悔意,問山的那邊有什麼是一種試探。我就回答,眼前已有河山,無暇他顧。」子虞問:「陛下是真的這麼想的嗎?」
子虞「啊」地掩住了口:「是什麼人做的。」徐氏陰測測一笑:「敢於做這件事的人,早已經想好萬全的脫身之法,飼馬的宮人自盡了,未留線索。」子虞覺得手心已沁出冷汗:「難道……」後面半句湮熄在這猜測的無盡恐懼中。
事態發展往往出人意料,在他們還來不及提及,欣妃已經出面將她接入宮來。大臣們都心道不好。欣妃作為內宮妃嬪命婦,要想阻攔她也是不能。文武百官趕緊準備另一套說辭,想要阻止 子虞晉位。今日一早,宮中就傳來了消息,皇帝親封玉嬪。
子虞將頭靠在他的肩上,實話實說:「在想過去。」
睿定紋絲不動,口氣輕軟:「也許比娘娘想的要多。」
歆兒奉上蓮子羹,一邊領著宮女們說吉利話。這是宮裡不成文的慣例,歆兒從未入過宮,卻做得有條不紊,子虞暗暗驚奇。她帶入宮的只有兩人:秀蟬在她身邊知道的最多,無論如何不能放她離開,而歆兒這個丫鬟,出自晉王府,關鍵時刻有一種出人意料的大胆,子虞隱約有一種直覺,會在最關鍵的時刻用上她。
「我的母親很喜歡,」睿繹口氣清淡,可神色有些凝重,「她說石榴是富貴花,最懂審時度勢,夏日酷暑,它花開正艷,等到秋風一起,躲過了炎熱,它結出果實,果實外表堅韌厚實,不怕風雨侵襲,內里卻多汁多籽,正是符合子孫繁盛的意喻。」
心裏一陣安心,子虞主動握住他的雙手,幽幽地問道:「陛下,為了妾值得嗎?」
玉城出嫁前,未曾聽人說過一句重話,尤其帝后二人,即使她有什麼犯禁之語,也當成孩童亂語,笑過便罷。今日皇帝一番教誨,在她聽來已覺嚴厲之極。鼻子一酸,眼中已經有淚懸懸欲墜。
子虞要換身衣裳,曲台宮的女官笑著攔住道:「玉嬪娘娘不必大張旗鼓,我家娘娘的意思是話話家常。」
子虞嗤笑了一聲:「在你已經向我下手之後?」
「是誰做得,是不是她?這和我們有什麼關係呢?」徐氏道,「娘娘只要知道聖上的意思。他已經不想後宮只掌握在皇后一人的手中了——娘娘,這才是你的機會啊!」
到了傍晚時分,天氣驟然陰霾,鉛雲垂垂欲雨。曲台宮忽然來人請子虞過去一敘,讓子虞大為驚異:自入宮來,因為她身份尷尬,除了欣妃,還沒有妃嬪宮眷願意與她交好。曲台宮的充媛是什麼樣貌,她搜腸刮肚都沒有想出個大概來。
子虞詫異:「不該?」
明妃從殿後踅入,向外望了望,轉頭對皇后說:「如此輕易放過她,她未必會領娘娘的情,反而越發狂妄放肆。」
「不管你是否相信,」睿定說道,「無論遇到什麼情況,我都不會對你下手。」
子虞挑了一個天清氣朗的日子搬入步壽宮,她入宮時也沒有攜帶什麼,遷宮時就簡便了許多,除了宦官宮女內外整理,女官們都陪著她閑聊。幾位女官都是二十齣頭的歲數,容貌齊整,也沒有特別出挑的。子虞言談間就問及她們的來歷,女官們都知道這是考校的時刻,不敢掉以輕心,回答地都盡詳盡細,子虞一一記下。
閑談了幾句,子虞終於明白了其中的緣由。
於是大臣們以倪相為和圖書首,紛紛勸諫皇帝遠離新晉的玉嬪。
子虞含糊的應了一聲,緩緩抬起頭。他已經睜開了眼,雙目幽深而寧靜。子虞想,這是世上最深沉最難揣度的一雙眼。面對它,最鋒芒犀利的寶劍也會相形失色。
子虞低低一笑:「若是如此,別人又要指指點點,我就難做人啦。」皇帝笑著垂目養神,說道:「有我在。」
「像娘娘這樣的美人,第一次見面我不該會忘記才是。」他促狹道。
子虞心下惴惴,思忖片刻才道:「若是有心人,無論晉王到了哪裡,都無法平息。」
秀蟬和歆兒背過身,裝作擷花的樣子,一前一後地看著庭院的來路。
半天未聽見回應,她回過頭,睿定站在樹叢的另一邊,身著蟹殼青的大袖衣,日光勾勒出他俊美無暇的面容,神情冷漠肅然。
蘭嬪也是新晉不久,如果被人壓過一頭,日後都要被宮人輕視,明妃這樣想道,淡然笑了笑,就往春錦宮走去。
徐氏轉過臉來仔細看子虞道:「今日見娘娘,氣色果然好了許多。剛才我入宮時就聽說陛下待娘娘極好,果然不假。」子虞微微臉紅,徐氏又道:「如今正在風頭勁上,娘娘可千萬不能掉以輕心。」子虞道:「我理會的。」
子虞更加猜不透這其中的用意,就著一身廣袖襦裙去了。
有我在——子虞聽到這話,睫毛顫動,把臉埋進他的胸膛。不是高興,不是感動,僅僅是有些傷感,她再也無法把這句話當成簡單的體貼。
皇帝朗朗一笑,愛憐地在她額邊輕輕一吻:「那就盡量不要讓自己答錯。」
子虞垂下眼瞼,想的有很多:帝后是年少夫妻,在太子時期就已相伴。情深彌篤。皇后先後產下三個皇嗣,兩個夭折,剩下唯一一個兒子就是現在的太子。無論皇帝有多少寵妃,皇后的地位都穩如泰山。殷相卻暗示她對付皇后。子虞感到一陣荒謬,她被當做一顆棋子,藉以打擊皇后一黨的棋子。她卻不敢自視甚高,皇后在交泰宮一句話能辦到的事,她就是費盡心力也未必能達到。何必要急於以卵擊石……
「不要說了。」子虞難過地想要捂住雙耳。
玉城笑道:「駙馬的性子父皇也清楚,要等他出什麼主意,只怕頭髮都要愁白了。」
世上沒有不漏風的牆,宮中更不例外,第二日玉城公主求見被皇帝呵斥的事就已經傳遍。
帝忍受了半日,耐心盡失,當發現大半個朝堂都跟隨倪相一黨的說辭,冷笑了一下,拂袖離去,留下群臣面面相覷。
一杯茶了,還未歇過一口氣。交泰宮又過來請她。子虞換上朝裝,匆匆趕去。皇後身著儒裙坐在胡床上,見宮女領著子虞進殿,卻沒有給什麼好臉色:「晉王因為你而難堪,陛下因為你飽受非議,以後還會有誰為你出頭,你好自為之吧。」
子虞心道:果然是殷家的人。含笑連稱不敢。
子虞道:「聖上也沒有說什麼,卻被宮人傳的有鼻子有眼。」
宮殿寬闊深宏,幽靜地落針可聞。殿內的擺設與子虞當年所見的已大有不同,她轉頭對睿繹說:「殿下,妾當年是在這裏第一次見你。」睿繹四處張望,臉上難掩一絲惆悵,聽見子虞的話,思索了一下,說道:「我不記得了。」
子虞看到他衣襟上還有一點紅痕,淡淡不似花瓣,細看了一眼,又望了望宮女,頓時領悟那是胭脂。她素知皇室子弟比尋常人家的孩子早熟,但瞧見如今模樣,不知該做如何反應。
子虞轉過臉來,一看是皇帝,急忙想要行禮。他按住她,柔聲說:「在想什麼這麼入神?」
皇帝坐在她的身旁,似乎並沒有注意到她的神色,緩緩道:「玉城請求我讓晉王之藩,平息朝野的議論。」他轉頭看子虞,看樣子想聽她的意見。
子虞嘆了口氣:「可是也有這種情況,即使費心猜測,答題人還是可能會猜錯出題人的心思。那應該怎麼辦呢?」
皇后皺眉冷笑:「還有什麼比現在的情況更放肆的。陛下要抬舉她,難道我能攔著。」
子虞沒有額外注意這個伶俐的宮女,但首肯了她的主意,帶著秀蟬歆兒靜悄悄地來到步壽宮。
「是呀,是該慶幸,」睿定似乎沒有聽出她話里的夾槍帶棒,語調依然低柔,「一個在寺院出身的皇室子孫,終生都將活在無法正名的惡果中——這樣的悲劇不會發生,是該慶幸。」
子虞苦笑了一下,蜷起身體。皇帝道:「多想無益,睡吧。」
這一下子虞卻犯了難,久久難下定論。楊都監指了指圖上宏偉華美的宮殿,說道:「甲觀,天祿,畫堂,這幾處宮殿都是上好之選。」子虞在圖上流連許久,指向步壽宮:「這裏還空著嗎?」楊都監點頭,有伶俐的宮人道:「已空置三年了,只是不吉利。」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徐氏道,「娘娘在宮中有所成就,才是相爺想看到的。若是覺得宮中無人倒也不必害怕,自家人還是有一兩個的。方才充媛和殷美人都是娘娘的姐妹和_圖_書,有什麼事盡可吩咐的。」
「陛下當時到底回答了什麼呢?」
子虞是清楚文妃謫為文媛,最後病死皇陵北郊的事情,握著圖冊的手不由緊了緊,放下時淡淡說:「就這裏吧。」
皇后沒有應聲,倚著錦團休憩。明妃已明白她不願插手的意思,暗自思忖了半晌,怏怏告退。她早就猜到皇后自持身份不屑動手,今日來不過試探她的意思,既然皇后已經默許,後面的事就容易不過。
睿定愣了一霎,皺眉反問:「下什麼手?」
子虞倏地轉過身子,凝視他:「我們之間還有什麼是可以說的呢?」
子虞面色蒼白,心臟怦怦地跳動,氣得一時說不出話來。她曾經總感覺婚姻中缺少了一樣至關重要的東西,現在終於明悟——那是信任。他不願意對她和盤托出他的抱負理想,她也不敢全然依靠這個總是有所隱瞞的男人。
來人腳下無聲,一雙溫暖的大手扶住她的肩膀。
殷美人鵝蛋臉形,雖稱不上是天姿國色,但另有一股嬌艷動人,對子虞盈盈拜道:「若以私論,妾應該稱呼娘娘一聲姐姐。」
皇帝笑了笑:「這麼說,你是自己有了主意,來解什麼憂呢?」
她垂下眼臉,神色黯然。
他也看著她,伸手溫柔地在她臉上撫摸了一下:「你是個不會隱藏心事的女人。」子虞笑了一下,想要站起來,腳下一麻,又重新跪倒。他舒臂在她肘間一撐,順勢將她抱到卧榻上。子虞靠在他的胸口,聽到的是強勁有力的一聲心跳,又生出一點勇氣,說道:「我今日見了義母。」
子虞默默想了一會兒,點頭應了。
她的口氣鄙夷而冷淡,彷彿呵斥的是一位女官,子虞悻悻退下。
女官們紛紛奉承:「陛下對娘娘真是用心,這樣的寵遇宮中少有。」子虞聞言挑了挑眉:用心這兩個字用的真是恰如其分。
「晉王留在京中,所以朝臣們總是提及此事。人們的常性能有多久,只要晉王離京,過一段時間,自然就會消淡……」玉城說著,抬頭看向皇帝,卻在他深沉平靜的面容前徒然暗驚,後面的說辭偃旗息鼓。
子虞淺淺含笑,突然想起吳元菲教她的一個道理:宮廷里任何的好處都要付出相應的代價——他對她的好也不例外。
朝臣們和皇帝相持了幾日,殷相始終不發一語,旁人不知他意圖,只當他知難而退,遂以為勝券在握,勸諫的摺子在御案上高高堆起。皇帝對這些非議置之不理,在永延宮對兩相說:「後宮有皇后打理,如今群臣異議,插手後宮事務,莫非對皇后不滿?」倪相一驚,連稱不是。如此一來,非議的聲音也漸漸平息。
皇帝忙於朝政,幾日未曾宣召。子虞在宮中無所事事,宮人知情識趣地為她出點子尋樂。這日有宮女提及:「娘娘要入主步壽宮,何不去看看如今的模樣。」步壽宮空置已有四年,雖然有宮人洒掃修葺,畢竟沒有主位妃嬪,失去了用心,植被自然凋謝。在子虞入住前,移栽花木成了首要。宮人們早已打聽到子虞喜愛栽種花木,紛紛投其所好。
子虞嘴唇翕動,還未出聲。秀蟬已走了過來:「娘娘,時辰不早了。」子虞知道她是提醒自己有人接近,就若無其事退後一步,召來歆兒,徑直離開。
「說的真好。」
子虞一驚,暗忖與自己脫不了關係:她在後宮尚且感到四方敵意,不難想象朝堂會鬧成什麼樣子。
皇帝悠悠說道:「他會失去出題人的歡心。」
有人走到她的身後,步伐極輕,又突兀得停住。
皇帝一擺手,讓她告退。
子虞深深吸了一口氣——這個男人竟然面目表情地如此稱呼她。
睿繹對那宮女說:「看見沒有,娘娘大度心慈,不會計較。」宮女臉上仍有驚色,睿繹揮手讓她告退。
子虞笑眼看她:「哦?有這事?」徐氏緩緩道:「確是有其事。你可知,皇后當年能入主宮廷,並非完全靠母親惠順長公主的威勢,對她幫助最大的人就是倪相,這些年,後宮為皇后一人所掌,外朝又以倪相為群臣之首,互為依助很久了——要想在他們面前佔到上風可不是件容易事。我家相爺這次一言不發,也是想讓陛下看一看——后黨的勢力有多大。」
玉城起身要走,又有些不甘:「父皇……」
充媛拉著青衣女子介紹:「玉嬪娘娘,這是殷美人。」
「我們的婚姻就是這樣一場鬧劇?」子虞冷笑道,「你需要無權無勢的女人裝點門面,又要暗自和殷榮結為同盟……那時候出現的我,就成了你的選擇?」
「聽說父皇受臣子非難,」玉城嬌憨地微笑,一如她出嫁前的樣子,「兒想了許久,要讓朝臣閉嘴的方法。」
三人依次在殿中落座。充媛笑道:「這次請娘娘來是受人所託,娘娘莫怪我莽撞。」宮女都被支到殿外,有一個女官轉到殿後,領著一個身著朝服的外命婦走了進來,徐徐向子虞拜倒。子虞一看是殷夫人徐氏,只受了她半禮https://www•hetubook.com.com:「義母不可如此。」徐氏含笑道:「宮禮不可廢。」
欣妃道:「任誰都覺得,一個已經出嫁的公主,整日到宮中指指點點不是樁美事。」
睿繹怔忪了片刻,又是點頭又是搖頭:「不該,不該。」
子虞醒來時宮殿已經煥然一新。
「若她還只是個微末婢女,要想斷她念想是輕而易舉的事,可現在她大不同,」皇后幽幽道,「是陛下親封的玉嬪……」
午時過後,子虞就收到女官送來的玉冊金狀,瑞祥宮的宦官宮女紛紛來道賀。那些熟識的,陌生的面孔都變成了同一張笑臉,人情反覆向來如此,等全部應付完,子虞已感疲憊。秀蟬在獻茶時趁空對她耳語:「陛下還未下朝。」
她自顧想著,沒有回答。皇帝也不逼問,兩相依偎沉默以對。過了許久,子虞抬眼注視他:「陛下還記得珉山上說的那個故事?」皇帝不妨她提起這個,略思索了一下,笑道:「你就在想這個?」
子虞一笑置之,談話時就已發現,殷美人失之於輕浮淺薄,充媛為人畏畏縮縮,難有大志,真要有什麼事,這兩人是決計靠不住的。徐氏也是想到這一點,笑道:「有用之人自有有用之處,無用之人也別有妙處。退一萬步來說,大用處使不上,棄車保帥難道也用不上嗎?」子虞一陣心涼,看著她道:「到底也是殷家的小姐。」徐氏笑含深意:「若是只能有一人成功,有所犧牲也在所難免。」
子虞心裏一酸,低下頭去:「現在和我說這些有什麼用?」
御史們憤憤不滿:子虞本就出身不正,來自南國,兄長是降臣,又曾嫁為人婦,夫婿不是別人,是皇帝長子晉王,如今竟然要再譙帝王,此等荒謬之事發生在一人身上,讓他們心頭怵惕。 歷史上不乏因女色誤事的君王,如今的事不就暗合此兆。
他的神態真摯誠懇,子虞唇畔含著一絲冰冷的微笑看他。
這個問題一直困惑她到了夜裡。
這一夜,子虞心事重重,皇帝大概也有所察覺,格外繾慻溫柔。溫存之後,皇帝撫摸她的頭髮,手指從如緞滑膩的髮絲中穿過,他露出微笑:「在想什麼?」
如此棘手的事,幸好是由皇帝去面對朝臣,不是她。
睿定沉默地看了她一眼:「娘娘又是如何選擇我的呢?孤苦無助地遊走在宮廷之中,漸漸感到力不從心,嫁給我,不正是擺脫宮廷的捷徑——懷著這樣的想法,又怎麼可以責怪我單方面的利用了你。」
秀蟬過來問:「娘娘,要不要去內殿看看?」子虞本不想麻煩,可這一刻還是有些心軟,點頭應允,走到正殿口,回頭一看,睿繹果然跟了過來。
深藏在心底某處的傷痕又被揭開了舊痂,子虞一瞬感到痛徹心扉,冷冷地看向他:「我現在為他慶幸,不必出世面對虛偽的嘴臉。」
子虞問:「什麼事?」徐氏道:「四月時聖上御苑試馬,險些受傷娘娘可知。」子虞略有耳聞,蹙眉道:「好像是有這麼件事。」徐氏忽然湊到她耳邊,輕聲說:「有人在御馬草料中灑了使馬發狂的葯汁。」
她的姓氏讓子虞明白了一些關鍵。
睿定緩慢地說:「他不應該出生在那個環境,因為已經有一個人受過同樣的苦。」
「殿下當年還是童子,已像大人般侃侃而談,見解讓女官們讚歎。」子虞含笑回憶。
楊都監又領人走了進來。他是御前的人,自然沒有人阻攔,徑直來到子虞的面前,拿出一捧冊子呈給子虞,原來是皇帝御賜的古玩珍物,還有為她下令趕製的翟衣宮飾,無不精美華麗,撩人耳目。
朝堂中還從未如此整齊一致,皇帝大感頭疼。
秀蟬咳嗽一聲,子虞一震,睫毛在風中微微顫抖,轉身就要離開。
子虞已想到這一層,並不吃驚,淡淡道:「相爺用心良苦了。」
「我是一個狠心的人吧?」他開口。
原來兩人都是出身殷家,是殷相的子侄輩。殷家人丁不旺,姑娘家更少。其中樣貌才智都過人的殷陵是殷相嫡女,早已許配了人家。充媛本名殷玫,早兩年就入了宮,只因各方面都不出眾,也沒什麼大本事,在宮中碌碌無為。
她這樣好說話,讓宮人們鬆了口氣:他們見過諸位妃嬪挑選宮人形形色|色的方法,無不想安插自己的親信,剔除他人的耳目,往往把安排名冊的人折騰夠嗆。子虞卻連問宮人的來處都省了,他們打鐵趁熱,趕緊呈上宮殿的圖冊。
他臉上含著笑,子虞反而更生憐意。
直到子虞走近了,宮女模樣的少女首先發現,受驚一般抽回了手,站起身,局促不安地向子虞行禮。少年卻慢慢轉過頭,眉目秀雅,唇畔含著一抹恬淡的笑意,彷彿含情脈脈,又彷彿漫不經心,殷紅的花瓣落在他的肩上,隨著他站起的動作又飄落到地上,衣袖拂動時有一絲純凈的暗香,和著泥土的一息清爽,清雅過人。
「何不耐心聽我把話說完?」睿定緩緩開口。
殷美人道:「嬸母大可放心,此https://m.hetubook•com.com中都是自家人了。」徐氏和藹地微笑,態度謙恭平和,一如普通婦人。子虞卻不敢小視她,仔細問了殷府一些瑣事以示親熱,徐氏配合作答。其間也沒有冷落充媛和殷美人。
皇帝皺起眉,語重心長地說道:「有我在一日,你自是萬人寵愛的公主,若我不在,你因為今日失言得罪的人還會拿你當一回事嗎?回去仔細想想,該如何處世。」玉城低低哀戚:「父皇……」
沒有想到會這樣相見,以至於曾經在夢中預想的場景話語都沒有了用處,她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腦中思潮起伏,彷彿一鍋難平的沸水。
短短兩句,已足讓周圍的宮人知曉兩人是舊識,後面的事就變得順理成章。楊都監呈上名冊供子虞挑選隨侍的宮人。這份本來應該由內廷女官擬定的名冊,現在被皇帝格外恩典,給子虞親自挑選。
睿繹先笑了笑:「娘娘。」子虞輕輕哎了一聲,看她撞破他人略有局促的樣子,再看睿繹氣定神閑,兩人狀況似乎完全顛倒。細想了下,子虞也覺好笑。
明妃哂道:「這有什麼大不了的,不過比對付宮女費事些。」
子虞不吭聲。他又自嘲一般笑了笑:「在你心裏,我自然是一個狠心的丈夫,狠心的……父親。」
「不要把我當做你的敵人。」他不緊不慢地說,「從始至終,我都不會是你的敵人。」
充媛和殷美人名義上是姐妹,兩人對子虞都是親熱地籠絡,不落痕迹的奉承,子虞自然不能沒有表示,興緻濃厚地陪著她們東拉西扯。徐氏見狀笑道:「宮中人情哪及親情厚重,如今你們姐妹能在宮中攜手相助,也不怕受人欺負。」充媛一看就知道徐氏有私話要和子虞說,找了一個空隙就和殷美人避開。
風裡依稀有樹木清香,飄舉他的衣袖。他立在那裡,數步之遙,可他的表情眼神,讓子虞感到兩人之間的距離早已千仞鴻溝,再難觸及。
走了一段,歆兒道:「晉王還未離開。」子虞回頭望了一眼,他果然還站在樹下,身影寂冷,彷彿收斂羽翼的青色孤鶴。
朝堂上爭吵不休,皇帝剛回到內宮,玉城公主求見。她的說法皇帝早已聽過多遍,煩不勝煩,便說不見。誰知過了半日,宦官又來報,說玉城在宮外等了半日,滴水未進。秋日晒人,皇帝想了想,還是召她進殿。
回到步壽宮天色已晚,窗格上透出一團朦朧的光,恍惚是月光,走進了才發現是宮中點上了燈。子虞走到寢殿外,守在門外的是御前的周公公。見他想出聲,子虞拿手在唇邊示意噤聲,然後躡手躡腳走入殿中。
玉城這次卻不再提及玉嬪之事,飲水后笑著說要為父皇解憂。
「玉城,」皇帝的神色有些疲憊,說道,「今天的話不要讓別人知道,以後管住自己,什麼時候說什麼樣的話,你應該好好學學。」
子虞皺眉看著他,他低頭專心致志地看著手中的花,露出些微的笑容,猶帶苦澀:「過去的日子無法再篡改,未來的事還能有所選擇,我怎麼能讓他再去受這樣的苦——即使他是我等待很久衷心期待的孩子。」
他的呼吸綿長而平穩,只在安靜的夜裡才能聽地清楚。她細細地聽著,混合著自己的心跳,漸漸有了一絲困意。他長長吐了一口氣,忽然開口道:「這樣會傷身。」
徐氏見她態度從容,連連點頭,說道:「娘娘可知前些日子朝堂的一些事。」子虞道:「深宮婦人,只聞得一二。」徐氏道:「娘娘必是聽說了,大臣們都針對娘娘,我家相爺卻一言不發,未曾為娘娘辯駁。」
皇帝笑了起來:「這一次我不會讓步。若是因為幾句流言就退縮,日後就會有更多的讓步,臣子也會養成插手宮闈的先例。」
他也一時無話,微風從兩人之間穿梭而過,草木清雅的氣息在沉默中分明起來,甚至漸漸濃重,空氣沉重地彷彿要膠凝。秋日澄凈的日光穿過枝葉的縫隙,零碎地灑在他的眉眼,溫暖的一點光彩,讓他的神情慢慢柔和起來。
曲台宮不及步壽宮那般廣闊宏偉,擺設也不見珍稀,瞧著樣子就知道聖眷不深。充媛雙十年華,樣貌不錯,正和宮女談笑,見到子虞來了,和另一位身著青衣的女子迎了出來。子虞的品級比兩人都高,攔住她們行禮后,好奇地打量兩人,依稀有些印象,是那日在交泰宮外對她微笑的。
他一句真一句假,性情極多變,子虞摸不透他真實想法,心中知道他是言行不羈,並無惡意,狠狠嗔視了他一眼。睿繹笑嘻嘻只做不知。
「我也覺得說的極好,」睿繹緩緩道,「可惜那年的果實還沒有在秋風裡長成,就已經枯萎。」
秋分剛過,涼風就掠過了宮牆。宮苑裡草木搖落,蒼苔泠泠,被那秋風拂過,一洗翠色繁華。
睿繹環顧四周,連棟檬樑柱都細細看了一遍,眼神漸漸有一絲迷茫,似乎陷入不可自拔的回憶中。子虞知道日後他未必有這樣追憶的機會,帶著秀蟬悄悄離開,將這一刻留給他獨處hetubook•com•com
「哦?」皇帝微笑,沒有一點意外也沒有一點探究,淡淡說,「如果你喜歡,可以讓親眷常到宮中探你。」
即使依靠著他溫暖的身體,子虞還是感到一種戰慄從脊椎后慢慢竄進了身體,她固執地問:「答題的人未必有那樣聰明,萬一還是答錯了呢?」
子虞看了他一眼:「私相授受,若被人發現,殿下無礙,她只怕要吃苦頭。」
皇帝知道她的秉性,自幼嬌寵,不添憂已是萬幸,可看她臉色真誠,不禁來了興趣:「你往常出的主意,十個有九個讓我頭疼,嫁人之後倒懂事了許多,莫非是駙馬教了你?」
「只要娘娘願意,有些事不用親力親為,」明妃笑道,聲音更加嘶啞,「不過是個微末的婢女,成為王妃已是幾世修來的福氣,現在竟想染指宮廷,這樣的人不稍加懲戒,只怕日後妄想一步登天的人會越來越多。」
眼下有兩份已經擬好的名冊,分別出自交泰宮和楊都監。子虞粗粗看了幾眼,裏面的宮人出身清白,至少在紙面上,沒有任何可挑剔的缺點。她笑了笑,隨意就點了一份。
宮人都是善於捕風捉影的,在這件事中感覺皇帝態度堅強,都謹慎起來,不敢在宮中肆意議論,對新晉玉嬪的態度也不再輕慢。
殷美人入宮時間短,只有大半年的日子,那正是子虞被誣與皇帝有私情之後,大臣們驚覺後宮妃位空虛,趁機往後宮中送人。殷府也挑了三個女孩送入宮中做女官,只有殷美人得蒙聖寵。殷府還想再挑選適合人選,這一輩的姑娘中卻沒有更出色的,從民間挑選,又是小門小戶,匆忙調|教也上不得檯面。最後沒有辦法,這才又想到了子虞。
子虞頭也不回:「殿下看完了么?」
子虞笑了笑,心中另有計較。玉城公主果然深受皇恩:只有不受寵的孩子才會被父母棄之不理,皇帝已經先行呵斥公主,以後不再會有人再向公主發難,此舉保護的意味更甚於責難。她低下頭,頗有些感慨的嘆了口氣。
睿定轉過臉來直視她:「這個世上,除了你,我還能和誰說這樣話?」
「大約是吧,」皇帝唇角勾起,「不是每一個出題的人都真心想得到答案。也許只想借回答的人說出他們想要的答案——這個時候,答題人怎麼想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出題人怎麼想。」
朝堂中果然亂成一團,大臣們曾經準備了規勸說辭,並且有自信:子虞的身份見不得光,要將她送去妙應寺容易不過。
她習慣和他談心事,暢談所思所想,像是對丈夫的開誠布公——至少要讓他有這種感覺。
子虞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他,她心裏清楚,如果不是已經有了玉嬪的封號,他也不會特地來說這一番話,這樣一想,他話里的真假又值得質疑。
現在才明白這個道理,太遲了吧?
他停了停,抬手拾起樹叢上一朵零落的花朵,神情惋惜又傷感,「很多年前,雲光殿里住著一個孩子,一直到了開始懂事的歲數,都不明白為何不能走出那道灰牆,直到有一天——他的母親帶著他來到交泰宮,胡床邊站著一個剛滿周歲的孩子,母親要他行跪禮,他不懂,問那是誰,母親說,那是皇后和你的弟弟,他又不懂,為何哥哥要對弟弟行跪禮。母親當時抓著他的手,指甲陷入他的掌心,輕輕說,你的母親是宮婢,他的母親是皇后,你的一生都將匍匐在他的腳下。」
皇帝躺在卧榻上似乎睡著了,面容平和安詳。子虞仔細端詳他,心裏莫名地生出酸楚,還未等她發覺,這一絲感覺已經瀰漫全身,疲憊又酸軟。她跪在榻前,輕輕將臉靠在床沿。
庭院前幾個宮人正為石榴樹填土。火紅的花開的正艷,花瓣下已藏著龍眼大小的果實,那沉實的紅和花紅又有了細微的區別,絢麗得像錦繡堆成,將一色灰暗的壁牆都掩蓋下去。子虞來來去去看了幾步,宮人們都沒有發覺。子虞卻注意到牆角石邊坐著一對年輕的男女,雙手緊握,竊竊私語。
皇帝道:「你要說的我已明白,下去吧。」
子虞打了一個寒戰,神態也變得傷感。皇帝後知後覺,過了一會兒才摟住她,溫言安撫道:「這裏不會有人教你應該怎麼做,怎麼做才是對的,可是不用多久,你就自然會明白應該怎麼做。」
茶水漸涼,徐氏慢條斯理地喝了幾口,卻沒有離開的意思。子虞以為該說的都已經說了,不知其用意。徐氏想了許久,才又開口:「有一件事,想給娘娘提個醒。」
「若連這點準備都沒有,又豈會有膽子私相授受,」睿繹嘿嘿一笑,「娘娘只看到她怯怯可憐,沒有看到她在宮中已有七年,還能穩步晉陞,手段圓滑可不同一般呢。」
楊都監笑得依舊恭謙:「娘娘風采更勝往昔。」
子虞淺淺笑了笑,不置可否。睿繹的目光越過她直穿庭院,提起另一件事:「他們把牆垣外的石榴樹都移進來了。」他蹙眉斂笑,子虞以為他不喜石榴,問道:「你不喜歡?」
皇帝默默看著她,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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