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 命運之時

莫非他一輩子都要做螞蟻嗎?
岳無瑕還想和他說什麼,一直靜靜看著徒弟們表現的老者忽然站起,丟下幾塊銀子叫道:「休息夠了,出發。」徒弟們趕緊跟上,小胖子坐上撲扇著翅膀的白色紙鸞,朝這邊揮手:「快點!」
「你家公雞長這樣?!土包子!這是靈法師的坐騎!」有見識者回答。
「什麼?」胖子困惑片刻,忽然懂了,「你是說,他是故意摔了茶杯?不可能吧?」
來人正是滿心晦氣,想找人發泄的蕭子健。他沒有留意到靈法師的到來,只看見了倒霉的蕭子瑜,也找到了最佳的動手理由。他心中一樂,單手抓住蕭子瑜的衣襟,狠狠提起來,忽然又想起茶館里母老虎的菜刀雌威,怕她阻撓,小聲威脅:「跟我走,你敢出半句聲,我轉頭把你丟池塘里餵魚。」
蕭子瑜看完這個看那個,只嫌眼珠子不夠用,整整送了三趟水。和他有同樣想法的人有許多,奈何他們不是雜役,缺了天時地利之便,只能遠遠看著乾瞪眼。
「啊啊啊啊啊——」蕭子健痛得差點滿地打滾。
茶館眾人聽了這番話,看看兩人裝扮,竊竊私語。
自從村人們說他父母是賊后,他早已習慣大家的風言風語,也習慣了被孩子們排斥孤立,就算被委屈被冤枉,也極少分辯。他從不相信世間有神靈,也不相信會有人相信他。受到毆打的時候,他只能盡量將身體蜷縮起來,減少受傷和痛苦。他以為這樣痛苦就能減輕,可是沒有,從沒有……
從未吃虧的小霸王被看得臉紅了,他強詞奪理道:「胡說八道!我……我只是不小心說錯了!不過是個平常的東西,誰天天盯著它看!還數幾根藤?幾朵花?就是你這種想偷人東西的才故意數的!混賬!下流胚子!還騙路過的貴人幫你!」
上天憐見,裝玉墜的小布袋正躺在圍牆邊,光潔細膩的玉墜露出半個頭,躺在沙地上,應該是被蕭子健抓衣襟的時候不小心從懷裡滑出來的,幸好沒被人發現。蕭子瑜歡快地撲過去,未料,他的手指剛剛碰到布袋的瞬間,一隻黑色的靴子從旁邊伸過來,旁若無人地重重踩在他的手指上,腳尖還用力地扭了扭。
兩個少年並不知道自己的命運,乃至這個世界的命運,在她的一念之間悄然變化。
「走開!」岳無瑕怒斥,「胖子,你怎能滿腦子都是錢?!你不知道這世間有很多錢買不到的重要東西嗎?!」他用力推開胖子,撬開蕭子瑜的嘴,毫不猶豫地將「一套房子」塞入他口中,再灌了口茶水,「這葯能護著心脈,會讓他以後的日子好過些。」
忽如其來的變故,讓惡棍三人組都瞠目結舌,回過神來,蕭子河驚訝地吐了吐舌頭:「這小子居然頂撞老大,膽子肥了不少。」蕭子江跟著煽風點火:「看來他眼裡已沒有老大的威嚴了。」
「哪來的聲音?」蕭子江和蕭子河猶在四處張望,「是誰在說話?」
蕭子瑜連連點頭:「我會很努力!比所有人都努力!」
胖子抿了半口茶水,迅速吐出,敲著桌子抱怨:「呸呸呸,這是什麼東西?難喝死了,和刷鍋水差不多,果然是窮鄉僻壤,就沒點像樣的東西嗎?」其他小靈法師也紛紛喧鬧起來,嚷著要更好的食物。
胖子賭氣道:「我不信,我要問問他。」
十指連心,痛入骨髓。
岳無瑕手忙腳亂地從懷裡掏出個白瓷瓶往外倒。
蕭子瑜不好意思地解釋:「對不起,這是我們店裡最好的茶了。」
很快,他就懂了……
蕭子瑜立刻挺直脊背,大聲道:「玉墜上沒有任何字,只有黑色斑點化成的蝴蝶,被刻出的紫藤纏繞著,藤有兩根,花有三串,葉有九片!這是我娘留給我的東西,六爺爺暫為保管,後來轉交給我的。」
蕭子瑜挺起胸膛,高聲道:「我叫蕭子瑜,蕭是蕭颯的蕭,子是孩子的子,瑜是美玉的瑜。」
值一套房子的葯確實很有用,剛服下藥,蕭子瑜的臉色便開始好轉,他劇烈地咳嗽,緩緩從昏迷中醒來,聽著周圍對岳無瑕的瘋狂讚美,他很快意識到發生什麼事,抬手,用袖子拭去眼角的血痕,低聲說:「謝謝。」
蕭子健見他被罵得如此凄慘,倒也不好發作,朝旁邊吐了口唾沫,準備另尋樂子。
「它又不是狗。」
「是的,主人,蕭雲帆沒有親兄弟,只有這孩子繼承了他的血脈,」隨著呼喚,她腕間名為冰蟒的銀灰色蛇形手鐲竟活了起來,細長的身軀纏著手腕上爬,繞上頸間,吐出猩紅的信子,軀體里卻發出低沉的聲音,彷彿來自靈魂,「自他出生起,我便在他身邊守了十四年。他那廢物母親生他的時候受驚過度,早產了,當時兵荒馬亂,我被迫將他從歹人手中偷走,卻無力撫養,想著人類最重血緣親情,便將他送回蕭家村,沒想到……或許是先天不足,後天照顧得也不周全,他的身體有嚴重缺陷,不能過於激動,也不能過度勞累。」冰蟒猶豫了片刻,低下腦袋,一邊偷看少女臉色,一邊小聲交代,「主人,他比你想象中更脆弱……幸好收養他的老頭醫術不錯,幾次都將他從鬼門關拉了回來。如今那老頭去世了,我記下了幾個藥方,若他發作可以一試,好像有紅花還是黃什麼的……」
背劍少年丟臉丟得面紅耳赤,在自家法器喋喋不休的抱怨聲中,www.hetubook•com•com悶頭喝茶,然後幽怨地看了眼蕭子瑜和老牛的方向,回過頭繼續喝茶,片刻后,又幽怨地望了一眼還在原地傻笑的兩人。
小胖子還在滔滔不絕:「獬豸可厲害了,判斷出誰撒謊后,會用角把他頂得腸穿肚爛,一命嗚呼,還會用四個蹄子踩,不厲害怎麼能叫神獸呢?我家祖祖輩輩都和獬豸結緣的,想當年,那個獨行大盜譚朗,殺人越貨無數,裝得一副道貌岸然的偽君子模樣,審判幾次都沒見分曉,後來我爹出馬,他在我爹的獬豸面前還試圖撒謊,死得那個慘啊……」
話音剛落,蕭子瑜就從廚房裡沖了出來。
「想要?求我啊,」蕭子健見逃脫的獵物失而復得,心裏高興,腳上力道又重了兩分,狠狠地又旋又扭,狂妄而囂張地笑,「你求爺啊!好好求爺啊!」經常跟著他作惡的兩個跟班也跟著起鬨:「來,好好磕個頭,健大爺的心腸是頂好的。」「來來,別漏了也給河大爺和江大爺也磕個頭。」
蕭子瑜後知後覺地想明其中關節,身旁老牛已腳底抹油,溜回家去。他也不敢久留,逃之夭夭,喂馬去了。他沒跑幾步,就撞上了一個硬邦邦的胸脯。一個讓他害怕的吼聲響起:「病癆鬼,你哪兒去?」
靈法師大駕光臨蕭家村,還在這種簡陋的茶館落腳,真是開天闢地頭一遭。
不知為何,剛剛挑剔吵鬧的小靈法師們再沒一個發出不滿,紛紛埋頭,靜靜地吃了起來,只有個腸胃不適的換了杯溫水。蕭子瑜聽見胖子一邊咬牙切齒地喝一邊小聲嘀咕了句:「你不挑剔?!你平時喝的茶葉三百兩銀子一壺,老子喝不起,至少這次的茶葉老子能買三百斤,天天和你喝一樣的……」
蕭子瑜尷尬笑道:「貴人開玩笑了,天門宗都是天之驕子,哪是我這種鄉下小子能進的……」
蕭子瑜從驚愕中恢復,趕緊回報母老虎。
少年緊握的雙手鬆開,離去。
終於有人忍不住,「噗」的一聲,扭頭掩嘴笑了起來。
胖子目瞪口呆,看了半晌廚房:「你在蒙我吧?小小年紀有必要那麼玩心眼嗎?」
「那三個男孩來意不善,跟他們走後果更慘,他剛剛的手看似發抖,實則往旁邊挪了些許,才將茶杯砸落地上。這是個沒有必要的小動作,所以這不是意外,他算好了距離,恰好將茶杯摔落在石頭上,才能發出聲音驚動老闆娘。老闆娘將他拖走痛罵,看起來非常倒霉,卻是示弱,給了那幾個無賴發泄的餘地,既不會繼續阻攔他,也不至於和他秋後算賬。」背劍少年慢條斯理地分析,「你們沒發現,他被拖走後手就不抖了嗎?」
老牛跟著猛點頭:「想必法器都是這般規矩有氣質的,比咱們蕭大戶家那塗脂抹粉的敗家公子有氣質多了!」
「這是什麼?」蕭子健將目光挪在了他緊緊握住的布袋,他剛發現布袋裡露出的玉墜色澤很不錯,似乎值不少錢,貪婪之心頓起,伸出手去,命令:「拿來。」他用這樣的方式搶過許多孩子的東西,小到吃食,大到銅錢,大部分的孩子都明白反抗只會換來小霸王變本加厲的欺負,兩個耳光抽過去后,一般都會順從,看著他們含淚交出心愛物品的屈辱模樣,會讓蕭子健打心裏感到快樂。
「來了。」岳無瑕急忙應道。
背劍少年尷尬極了,趕緊解釋:「別亂說,會誤導人的。法器就和人類差不多,性格多樣,不是每個都那麼好脾氣的。師父的墨言性格確實好,沉默能幹,但特別多嘴自戀任性亂來的法器也是有的……」
母老虎不敢怠慢,以十二分功夫,拿出最好的茶水點心,命蕭子瑜恭恭敬敬地奉上。
胖子笑得直拍桌子,就連跟著他的獨角羊羔,也跟著咩咩叫個不停,笑得直打跌。
為什麼大家要這樣對他?
出生至今,第一次有人相信他的夢想。
「就你高貴!就你多事!就你最像靈法師!」
明明他什麼壞事都沒做。
胖子大笑:「哈哈,你被打臉了。」
周長老忽然想起了什麼,皺了皺眉。
響聲驚動茶館眾人,紛紛將目光投向這邊,蕭子健作威作福慣了,並沒留意客人是什麼人,只是見他們衣著光鮮,面子越發掛不住,強詞奪理道:「賊婆娘生出的小賊!兩文錢都沒見過的窮鬼,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偷爺的玉墜子,還死不認賬,我看你嘴硬還是我拳頭硬!」
天曉得靈法師這種高高在上的人物,被嘲笑後會不會惱羞成怒,一劍劈了兩個倒霉蛋。
眾人嘩然,鄙夷的眼神看向蕭子健。
他的每個字都斬釘截鐵,落地有聲。
事情水落石出,原本壓抑的場面忽然變得活潑起來。
背劍少年看了眼囂張跋扈的蕭子健,略有遲疑。
「打人是不好的。」背劍少年很誠懇地說,「大家都有嘴巴,有什麼話應該好好說,你說是吧?」
蕭子瑜咬緊牙關,他能感覺到地上尖銳的砂石擦破了手心的皮膚,但仍握緊手中布袋,不求饒,不磕頭,也不哭。
岳無瑕問:「這塊墜子背面刻了字,你知道是什麼嗎?」
忽然,痛苦驟停,拳頭遲遲未再落下,蕭子健的慘叫聲從頭頂傳來。片刻后,蕭子瑜悄悄從捂著臉的手指縫隙里抬頭看出去,卻見那背劍少年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過來,正緊緊抓住蕭子健的拳頭,掌心處冒出幾縷青和-圖-書煙,散發著微微皮肉燒焦的味道,然後用商量的口吻,很溫和地問:「好了?」
蕭子瑜痛得幾乎暈過去,仍搖頭:「不給!」
「別笑了,」看著那雙明亮的眸子漸漸黯淡下去,岳無瑕急忙制止同伴的嘲弄,他走到蕭子瑜面前,很認真地說,「未來的事只有天知道,我從小就相信,只要向著夢想努力,總有一天你會成功的。」
天天在家和媳婦吵架磨練,老牛的嗓子有些大,不小心把聲音傳到那頭,老者的眉毛抽了抽,不言語,少年們似笑非笑地看著那喝三百兩銀子茶葉的英俊少年,彷彿聽見什麼最好玩的事情,憋笑憋得辛苦。
旁邊黑衣長者輕微地點了下頭,對自己得意徒弟的判斷力頗為驕傲。
蕭子瑜同意:「法器就算變成人也不是凡人,長得天上神仙般,性格也是規矩的。」
圍觀群眾越來越多,黑衣老者看著覺得不像話,對胖子耳語了幾句,胖子屁顛屁顛地跑過來傳話:「無瑕老大,師父說時間不早了,讓你少管閑事,快走吧。哎,不過是個破玉墜子,能值幾個錢?搞那麼麻煩。咱們趕時間出發,你要是看這窮小子可憐,砸他個百十兩銀子,給他買上十來個就完事了。」
靈法師少年們一片嘩然。
他被同伴看得不自在起來。
蕭子健聽得渾身發抖,一步步往後退,眼看獨角羊羔就快走到自己面前,驚叫一聲,撒開腳丫子,扭頭就跑。蕭子江眼看老大逃跑,羊羔逼近,連連擺手:「不是我的錯!都是他指使的!別殺我!」連滾帶爬,落荒而逃。
背劍少年鬆開手,手心處有些許火樣光芒,蕭子健捂著手背連連後退,被碰觸過的地方已起了好幾串水泡,鑽心地痛。他大聲問:「你管老子閑事?!」
這場熱鬧,茶館里的小靈法師們看得津津有味,胖子只覺找到了知音,朝背著華麗寶劍的少年嘆息:「無瑕,那傢伙也是笨手笨腳,運氣差,真可憐。」
背劍少年聽了這話,特別的不高興,他用很重的語氣駁斥道:「胖子,這世界不是什麼都能用錢來衡量的,尤其是公理和正義。」
蕭子健騎虎難下,硬著頭皮道:「我的!你看他那身打扮,怎可能買得起貴重東西?」
蕭子瑜彷彿被嚇懵了,渾身發抖,連手中茶具都抓不住,一個粗瓷茶杯摔落在地,恰好砸到碎石上,發出一聲清脆的破碎響。聲音不遠不近地傳入旁邊的廚房,傳入母老虎敏銳的耳朵,她瞬間解下圍裙,抄起剔骨刀躍出廚門,凶神惡煞地推開發愣的蕭子健,狠狠瞪了他一眼,呵斥道:「滾!敢來偷雞摸狗,小心老娘剁了你!」接著一把掐著蕭子瑜的耳朵,將他拖回廚房,迎接他的是鋪天蓋地的痛罵,隱約可聽見「蠢獃子」「窩囊廢」等等。
少年的舉止極優雅,哪怕喝最簡陋的茶水,吃最低賤的食物,他的動作仍像在最高檔的宴席上吃最珍貴的佳肴。他背著最昂貴的劍,態度卻那麼隨意,就像背著最平凡的鐵劍。他是群星之首,高高在上,但並不覺得難以靠近,反而很容易讓人心生親近。
四隻巨大的紙鸞從遠方飛來,彩色符紙折出的身軀在空中劃出流暢的線條,靈石鑲嵌的眼睛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碩大的翅膀帶起陣陣狂風,為首的青色紙鸞上傳來一股強大的氣息。
他沒有說太多,因為這樣的恩情本不是用語言能表達的。
蕭子瑜沒有爹娘護著,素來很聽話,從不敢違抗他的命令。
蕭子河與蕭子江跟著拍手唱他們自編的童謠:「蕭家有個蕭老三,偷雞摸狗人人嫌,娶妻娶個賊婆娘,生個兒子也做賊,東家偷完偷西家,偷完金子又偷銀,路人遇見一聲吼,嚇得小賊抱頭逃,逃到茅坑鑽進去,撲通一聲掉進去,掉進茅坑送了命,送了命……」
岳無瑕呆了半會,欣喜地問:「只要是護心的葯就可以了嗎?」
聽著這些有利於自己的議論,蕭子健更是得意,如雨般的拳頭重重往蕭子瑜瘦小的身子上落去:「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打地洞!賊婆娘生的兒子做小賊!爺打死你這不要臉的小賊!」
蕭子瑜震驚過後,終於理解了他同伴的心情。他也憋笑憋得很難受,此時老牛已蹲身抱肚子使勁揉了。
縱使希望渺茫,蕭子瑜仍鼓足勇氣,期待地問:「我也有機會變成像你一樣的人嗎?我真的有可能靈修嗎?」
蕭子健硬著脖子強撐:「自……自然……那……那是我二姑奶奶送的玉墜子,很貴的。」
蕭子瑜羡慕地看著他轉身離去,這個英俊、強大、善良、前程似錦的少年就像他無數次夢裡變成的英雄般,謙虛有禮,不驕不躁,懲惡除奸,行俠仗義,享受著眾人景仰,這是何等的意氣風發。可是夢醒后,他仍是那個貧窮、瘦弱、無一技之長、甚至無依無靠的少年,看不見未來,也沒有希望。就像說書人的故事里,那個襯托主角英明神武存在的配角,渺小得像地上的螞蟻。
背劍少年沉默片刻:「或許,這世間沒人能保護他呢?」
蕭子瑜只好跑去後院,趴在牆角,躲著看。
他是不高興了吧?
老者給圍觀得直皺眉,料想鄉下地方就是如此,忍了忍,也沒放在心上,勒令蕭子瑜第四次送上吃食茶水后,不準再來服侍。
「是是是,」蕭子健連連點頭,「打人不好,實在和-圖-書太不好了,有話好說,好說……」
「矜持點,別嘰嘰喳喳的,你們有點未來靈法師的樣子嗎?別在這鄉下地方丟人現眼。」
蕭子瑜:「我們還有機會再見面嗎?」
寶劍再次發出粗魯的聲音:「是你大爺!」
周長老拍拍他肩膀,表示安慰。
蕭子瑜強撐著坐在地上,呼吸急促,臉色難看,卻依舊堅持:「我的……」
岳無瑕用力搖了兩下手,肯定地說:「我會在天門宗等你的,如果你來了,一定要找我。」
背劍少年的長劍,忽然爆發出男子的咆哮聲,明明是很優雅的嗓音,說話卻極其粗魯難聽:「你大爺的!你說誰多嘴自戀任性亂來?你丫的又趁老子睡覺說壞話?!你說老子任性也罷了,能力強長得帥的法器本來就有任性的權力!但你說老子自戀是什麼意思?老子長得英俊瀟洒玉樹臨風也是錯嗎?!你嫉妒老子人見人愛花見花笑嗎?!什麼叫多嘴亂來?!老子才是瞎了眼找了你這個小肚雞腸的主人!居然嫉妒自家法器比自己帥比自己受歡迎!不要臉!」
胖子淚奔:「師父,我最討厭有錢人了……」
岳無瑕停下腳步,困惑地扭頭看著他。
小胖子得意洋洋地向眾人解釋:「小咩是獬豸的後代,獬豸是什麼你們懂吧?神獸!又勇猛又公正,它能辨忠奸,它會判斷出誰在撒謊,小咩,別顧著吃草,快去幹活……」
背劍少年手忙腳亂的窘態壓過了法器會說話的震撼,畢竟後者是有心理準備的——聽說厲害點的妖怪都會說話,何況是專門收拾妖怪的法器?據說很多法器都能變成人形,自然會說話。就是這法器說話的口氣,實在難以形容……
少女也無奈了。
樹上的少女迅速往後退了些,掩了氣息,將身形在陰影中藏得更嚴實。
兩人各執一詞。
蕭子瑜悶哼一聲,倔強道:「不給!」
胖子本不願管閑事,但看著這囂張跋扈的傢伙太過分,也有些生氣,他深吸一口氣,把肚子縮進去些,儘可能像岳無瑕那樣英武地拍著胸脯說:「這點小事看爺的!小咩!上!」獨角羊羔屁顛屁顛地滾過來,刨著后蹄,隨著主人很有氣勢地附和:「咩——」
「別鬧了,胖子,不是你說熱得快中暑,要下來歇歇的嗎?」同桌有個少年制止了他的呼喝,然後好奇地嘗了嘗杯中茶水,細細品嘗了番,咽了下去,感嘆道,「這就是普通百姓喝的茶水?我還是第一次品嘗,味道果然奇特,別有一番風味在裏面。」緊接著他又拿了塊糖糕,咬了一小口,朝尷尬的蕭子瑜笑了笑,替他解圍,「味道挺特別的,挺好。」然後他小心翼翼地一口口將食物和茶水咽了下去,對眾人道,「靈法師不應挑剔食物,你們也嘗嘗,可以吃的。」
蕭子健鬆開腳,伸手去奪布袋。
剎那間,無數的讚美之詞將靈修少年包圍,誇得人臉紅心熱。
岳無瑕倒不好意思起來了,笑得卻很坦蕩,眼中毫無半點虛偽:「大家都是孩子,分什麼貴賤?這點小事沒什麼大不了的。我看你這人挺有趣。可惜你不在天門宗,否則咱們還能做個朋友,經常一起玩呢……」
黑鸞上的老者看了兩眼蕭子瑜的瘦弱體格,無奈搖頭。這個窮孩子簡直是異想天開,安慰他兩句就當真,自家徒兒什麼都好,就是脾氣太好了,身為上位者,還是要有些架子才是。茶館眾人忍不住大笑起來。那小胖子,笑得差點從紙鸞滾到地上,大夥紛紛起鬨,嘲笑這做夢的傢伙,母老虎臉色非常難看,但礙於有貴客在,不敢發作。
額頭破了,血從眼角流過,像淚。
「救命之恩就會得到信任嗎?」樹上的少女若有所思。
他約莫十五歲,劍眉星目,雖略顯青澀,已可看出有長大後會迷倒女孩子的范兒,他的穿著打扮和同伴沒什麼兩樣,很低調的青袍,規規矩矩的裝束,就是腰間掛了塊古色玉佩,背上背了把珠光寶氣的長劍。
三百兩銀子一壺的茶葉是什麼樣的?聞所未聞!
如此二貨的法器,再配上個看起來很正經的主人……
蕭子瑜感激地接過帕子,知道是貴重東西,不好意思弄髒,只輕輕地擦了一下,再次道:「謝謝。」
眾人驚呆了,紛紛仰著脖子看熱鬧。
「鬧你妹的!鬧你奶奶的!」法器再次咆哮起來,「做主人居然詆毀自家法器的名聲還不準別人說?!你罪無可赦!你今天晚上還想睡嗎?!看老子怎麼收拾你!乖乖練一晚上的氣吧!哇哈哈哈——」
岳無瑕伸手在懷裡翻了會,找出塊白色的雲錦手帕,遞給他:「給,用這個擦。」
紙鸞徐徐降落,竟停在了茶館的後院。
「這話說得不對,」蕭子江笑得更大聲了,「你娘的東西怎會在六爺爺手裡?」蕭子河也毫不憐憫地恥笑:「看來你娘不但是小偷,還是不守婦道的賤婦,所以生出你這個撒謊成性的賤胚子。」他們一左一右地架住蕭子瑜的胳膊,將他牢牢固定住,讓蕭子健伸手去扳他的掌心,「明明就是爺的玉墜子,快快交出來,鬆手!快鬆手!」
「冰蟒!這就是你給我找的『唯一』選擇?這個廢物?!」驛道旁的大樹上,白衣少女坐在最高的枝椏上,藏在枝葉間,死死注視著蕭子瑜的一舉一動,臉色有些慍怒,「我等了五百年,魔族也等了五百年,我們不能再等下去!蕭子瑜和*圖*書?他脆弱得連普通人類都不如,蕭雲帆的兒子怎會如此不堪?你是怎麼照顧他的?!這樣的孩子如何能助我復興?蕭雲帆沒有別的孩子或兄弟嗎?」
風騷!這劍真風騷!純黃金打的劍鞘,刻著展翅欲飛的鳳凰,鳳凰身上鑲嵌著紅寶石、藍寶石、綠寶石、貓兒眼、珍珠等各色寶石,幾乎閃瞎了大家的狗眼。每個人都有做強盜的衝動,盤算著若賣了這劍能多少輩子吃喝不愁。
濃烈的羡慕席捲腦海,渴望的烈火在焚燒心房,蕭子瑜忽然生出平生最大的勇氣,他掙扎著爬起來,不管不顧地叫住岳無瑕:「等等!」
岳無瑕伸出右手,笑得極真誠:「我相信你。」
岳無瑕笑了,望向蕭子瑜:「你說呢?」
岳無瑕問他:「那這塊玉墜子的樣式,你總該不會記錯吧?」
小胖子拖長音調,故意衝著蕭子瑜擠眉弄眼:「說得是,法器都是最有規矩氣質的——」
獨角羊羔慢悠悠地走上前,嗅嗅蕭子瑜,甩甩尾巴,走向蕭子健。
岳無瑕搖頭,回頭去看同伴,問:「強詞奪理,不可理喻。胖子,你來讓他心服口服?」
她抽開手,深呼吸一口氣,壓抑憤怒,吩咐道:「我再次確認,這是唯一的選擇?」
眾人恍惚了一下,紛紛將目光集中在中間的少年身上。
岳無瑕有些緊張,他彎下腰,扶起蕭子瑜,小心翼翼地問:「你是否受傷了?」他見對方無法應答,迅速檢查傷勢,卻並未找到任何外傷,無奈下,他只好朝茶館那邊呼救:「師父!師父!」
茶館一時寂靜無聲,只有輕微的喝水聲。
「這是什麼?長得和個公雞差不多。」有無知者在好奇。
短髮少年將紅光漸漸滅去,他看了會自己的掌心,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還不太會操縱自己的氣,也不太能控制離火劍的力量。」
忽而,天空有數道陰影掠過,降下幾陣強風,吹得沙礫亂飛。
「你這個窮小子。」蕭子健的面子有些掛不住,原本只抱戲耍目的的他頓時慍怒起來,狠狠揪住少年的衣領,怒道,「你家的錢都賠給族人了,一窮二白的,哪裡有什麼值錢東西?!明明是從我身上偷來的!快點還給爺!」
「獬豸厲害吧?唉,可惜我家小咩年齡小,角都沒長完,發現壞人頂多蹭兩下,皮都破不了!」小胖子正說得興高采烈,看見對方跑了,有些莫名其妙,「咦?那小子怎麼不見了……」
「不給,這是我娘留給我的!」蕭子瑜用盡全身氣力,死死攥緊布袋,哪怕是折斷他的指頭都不肯松,竟讓身強體壯的蕭子健一時扳不開他的掌心,還被他咬到肩膀。蕭子健痛得慘叫一聲,跳去旁邊,憤怒地提起拳頭,重重打在他瘦弱的肚子上,喝問:「給不給?!」
因為他的誓言太誠懇,他的表情太認真,讓人難以懷疑,而蕭子健仍在旁邊用憤怒的目光盯著,他眼裡的怒火幾乎能把自己燒死,所以蕭子瑜猶豫再三,他願意相信一次,將手中玉墜子小心翼翼地交到岳無瑕的手中,卻遲疑著不願放開:「玉墜子……真是我的。」
「唉,死不悔改,長大不知會成什麼樣的人。」
岳無瑕:「有機會的。」
周長老原本不願管這攤閑事,奈何知道自家寶貝徒弟的頑固性子,聽他叫了一次又一次,有不依不饒之勢,只好嘆了口氣,出來按上了孩子的脈搏,然後搖了搖頭:「放棄吧,和傷情沒關係,他是先天心脈不全,受不得刺|激,病情發展得很快,來不及去取葯熬藥救治。這是個可憐的孩子,太倒霉了。」
岳無瑕給誇得很不好意思,他回頭想將玉墜還給蕭子瑜,仔細一看,頓時發現不對勁了。
岳無瑕笑了:「蕭子瑜嗎?這名字很好聽,我記住了。」
「所以才叫熱得不像話!」
冰蟒慚愧地低下頭去:「是的。」
他腰間寶劍忽然發出了奇怪的嘀咕聲:「呸!自己窩囊,還怪老子力量大?」
送柴的老牛看見有新鮮事,不急著回家挨媳婦罵了,也跑過來看熱鬧。聽完介紹后問蕭子瑜:「那黑衣男人就是什麼法器?看著真有規矩,長得又俊,比大戶人家少爺的氣質還強。」
「相信我。」岳無瑕接過玉墜子,細細地看了番。
背劍少年的表情有些尷尬,向周圍解釋:「我家法器脾氣大。」
蕭子健見過些世面,聽見寶劍說話,嚇得全身一個激靈,他猜出了背劍少年的身份,趕緊放手,連連後退。跟著蕭子健的倆跟班早就嚇壞了,蕭子河站在門口,腳底抹油逃之夭夭,蕭子江位置不好逃不出去,縮著腦袋怯怯發抖。蕭子健則抽著氣,儘可能在嘴角擠出獻媚的笑容:「不痛不痛,我一點也不痛。」心裏已罵了這個多管閑事的傢伙祖宗十八代一百零八次。
新的身體,力量控制尚未完美,仍需克制。
蕭子瑜死死咬著牙關,抱著心愛的寶物,不肯鬆手,也不辯駁。
旁觀者有罵蕭子健黑心的,有誇小胖子憨厚好玩的,更多是誇岳無瑕英雄出少年,足智多謀,行俠仗義的。
岳無瑕坐上紅色紙鸞,飛入空中,仍不停朝地上的蕭子瑜揮手,然後飛入雲間,越來越遠,直至消失不見……
蕭子瑜有些莫名其妙,不知他為何尷尬。
眾人哄堂大笑。
蕭子瑜聽完痛罵,原本想留在廚房燒火,忽然覺得有些空蕩蕩的,習慣性摸摸懷裡,發現裝著母親留和_圖_書下的玉墜子的布袋不見了。他嚇壞了,也顧不得蕭子健還在外頭虎視眈眈,忙衝出門去,瘋狂尋找。
背劍少年不理他們,指著自己的胸口,對蕭子瑜說:「我叫岳無瑕,岳是岳山的岳,無瑕是白璧無瑕的無瑕,我是天門宗周長老旗下的弟子,我以自己的名字向這個世界的所有神靈發誓,絕不會撒謊哄騙你。」
整個茶館的視線都集中在他們身上,就連母老虎也從後院回來,抱著雙臂在旁邊看熱鬧,所有議論仍是一面倒地傾向蕭子健。這讓蠻橫的少年有些騎虎難下,他心虛地嚷道:「布袋都到過他手裡!他已經看清裏面的東西是什麼!說不定還拿過些錢出來,自然比我能證明裡面的東西和數量!這不公平!」
「……」
未料,這次懦弱的兔子卻反抗了,他彷彿急紅了眼,十指如鐵鎖般合得緊緊的,將布袋死死抱在懷裡,使勁撞向蕭子健,力道之大,竟將壯碩的蕭子健撞得往後退了兩步,然後仰頭倔強道:「這個不能給你。」
這樣高貴的人物都妥協了,平民還能抗議什麼?
蕭子瑜咬牙:「蕭子健,把腳挪開!」
據說靈法師都有屬於自己的法器,他們通過氣來操縱法器,有些可以駕馭自然元素,有些可以駕馭飛禽走獸,有些可以操控法器和陣法,有些還能用氣做到匪夷所思的事情。而且他們地位超然,權勢傾天,殺個把平民就像吃飯喝水般平常。
背劍少年笑道:「等著吧,那幾個無賴少年不走,他是不會從廚房出來的了。」
胖子目瞪口呆,良久方道:「我咋覺得這麼有道理的話從世界首富的獨生子口中說出來特別欠扁呢?」
背劍少年有些尷尬。
蕭子健更重的一拳頭砸去:「給不給?!」
少女手中冒出淡淡的黑色氣息,扶著的樹枝漸漸枯萎,嫩綠的樹葉化作枯黃。
「就是,看他剛剛說話做事倒像個伶俐的,殊不知是個賊,人不可相貌。」
待紙鸞停定后,走下一名帶著法器的老者和幾位少年,老者相貌威嚴,衣著華貴,少年意氣風發,皆穿雲紋青袍,款式普通,質地卻極好,眉目間都充滿自信。那法器黑髮紫眸,身著黑衣,面容冷峻如冰,除額上三道深紫色的紋路外,長得和人類一模一樣——蕭子瑜原也分辨不出,是旅人大叔說額上有紋路的都是法器,他才知道的。
蕭子健笑了,雖然沒看過玉墜子上有什麼,但同為蕭家村人,他曾從父母口中聽過蕭子瑜母親的閨名,再加上剛剛搶奪時的對話,兩相對照,更是確認,於是不假思索道:「刻著『紫藤』,是紫藤花的紫藤,和他娘的名字相同是巧合,我二姑奶奶喜歡花,她有整整一套花名的玉墜子,隨手拿了一個給我罷了,嘿,她還有牡丹、茉莉的玉墜子呢。」
蕭子瑜忽然覺得鼻子發酸,有種想哭的衝動,他強忍淚水,像個小男子漢般重重道:「嗯,我會來的。」
背劍少年窘得差點找地洞鑽,低聲對寶劍吩咐:「絳羽,別鬧了。」
胖子看見這瓶子,大驚失色,使勁去攔:「你瘋了?這可是李大師的紫金續命丸,你爹給你保命用的,你不是說每顆價值千金嗎?這一顆葯就能買京城一套房子,能買幾十個絕世美女!你給這非親非故的窮小子用?瘋了嗎?」
蕭子瑜鬆了口氣,安靜退回後院,眼睛卻仍注意著幾個靈法師,怎麼看也看不夠,法器的身材看著還沒大牛叔壯,他要怎麼個開山劈海法?那胖子看著也不怎麼厲害,還有那頭羊,大概是寵物吧?有錢人家的品味真是奇特,非凡人可理解。
蕭子瑜愣了許久才明白他的意思,有些慌亂地將自己的右手搭過去,用力握緊,對方掌心傳來的溫熱就像冬天燒紅的小手爐,烤得心裏暖烘烘的,彷彿看見了春天的降臨。
「那茶館小子衣服上都滿是補丁,看著就不像有錢人,怎會有閑錢買玉墜子?玉墜子可不是便宜的東西啊。那打人的小子雖兇悍了些,可穿得齊整,脖子上還有銀項圈,看打扮就像個有閑錢的,怕是茶館小子撿到他掉的東西,然後拒絕歸還吧?」
這是誰也意料不到的變化。
率先衝過來的是個圓滾滾的小胖子,抱了只圓滾滾的獨角羊羔,他隨手給坐在後院台階上目瞪口呆的蕭子瑜丟了塊碎銀子,「好吃好喝的快上,要乾淨!咱們吃高興了重重有賞,」然後不住和同伴抱怨,「熱死了,我渾身汗都貼衣衫了,起碼掉了五斤肉,小咩都熱得吐舌頭了。」
蕭子瑜雖然坐著,臉色卻極其難看,皮膚失去血色,嘴唇發黑,渾身抽搐不斷,冷汗淋漓。他緩緩倒下,蜷縮成一團,呼吸越發短暫急促,如水裡撈出來的魚。他張著嘴,卻連呼救都失去了氣力。他的身體原本不好,不能受傷,也無法負荷太強烈的情緒變化,往日里他都會盡量保持冷靜,將情緒波動控制在安全範圍,可是今天的事情打擊實在太大了,刻骨絕望和絕境逢生的喜悅過後,他再也無法控制崩潰的心情,壓力衝垮了最後一根神經,失控的心臟瘋狂跳躍,帶著他邁向死亡。
「我沒有偷東西!」蕭子瑜被羞辱得漲紅了臉,他大聲道,「這是我的!是我娘留給我的東西!上面有我娘的名字,是六爺爺轉交給我的。」
「是嗎?」背劍少年輕聲道,「挨罵總比挨打好。」
背劍少年再問:「玉墜是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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