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附近高山多,恰逢地殼運動,前幾日又有暴雨光臨,即便是振幅較小的餘震也很容易令山體滑坡。逃命之際,宋詩嘉憶起什麼,甩開身旁人逆石向上,引來怒斥,「你瘋了?!」
「這兒,錯啦。」
女孩因為緊張唇眉都緊閉,心口微微起伏,看得出發育良好,這一切落在正當熱血澎湃的青年郎眼中,立時目光不知何處安放。
「哪方面呢?」一副要開誠布公談談的樣子。
庭外雨淅淅瀝瀝的下個不停,偶爾來的一陣勁風吹得葉子影影綽綽,重合的陰霾反襯得琴鍵既分明又雅亮,而後那陣優雅的光反射回彈琴的人臉上。
「學長,你是不是覺得我有點討厭?」她突然問。
那人面上雖帶著微微不耐,卻畢竟不是無知小兒,禮貌頷首后便去到幾級台階上的三角鋼琴前,試了幾個音,入了前奏。
相機不算貴,卻是某老品牌紀念版。快門摁鈕用復古工藝描過,磨舊了,更有味道。宋詩嘉並非不識貨的人,自然知道顧長風對它的喜歡。加上相機里有自己擋鏡頭的照片,她才不要它消失。
顧長風眼疾手快大步向前,堪堪抓住女孩兒衣袖,卻遭遇慣性滑溜,跟著掉入。待一切動靜停止,兩人俱都灰頭土臉。
採風旅行回到望城沒多久,迎來寒假。
成功將相機搶救到手,宋詩嘉得意洋洋轉身炫耀,沒料腳下鬆鬆垮垮的泥土被晃出個大洞,將她整個埋進去。
從那天起,宋詩嘉對井底之蛙又有了新的理解。其實終生固守一隅沒什麼不好,如果有那個對的人陪伴的話。
宋詩嘉一隻手遮擋光線,趁熱打鐵:「可不就是殉情么?你來太快,還沒化蝶呢。」
宋家能進到hetubook.com.com那樣的場合,還是因紀襄的爺爺身居望城要職,並且與顧家老父親同為紅色軍出身有交情,才搭著順風車去認門。
期間,不遠處的紀襄發現了宋詩嘉,提步要來,她卻已經先一步開溜。
見他怔忡,宋詩嘉趁勝追擊,「怎麼,現在是不是有種天昏地暗、日月無光的感覺?心裏琢磨著,怎麼會有這樣的女孩子啊。天吶,我好像甩不掉了,過去十九年都白活了的……恍惚感?」
她正雲里霧裡,壓根兒沒時間反應,就被人拉著往下坡沖了一段,而後察覺乾涸泥土混著石子朝腳邊滾了過來,越積越多。
「有時候,你做的那些事情也讓我覺得,你怎麼會好意思呢?字典里沒『丟臉』兩個字似地。」
她離得那樣近,眼尾好像月亮有勾似地,周衍忽然就心跳漏拍,倉皇而逃。
從土裡傳來的沉悶細小的哼哧聲令宋詩嘉總算回神。
宋詩嘉早該想到,連紀襄都打聽不出消息的,望城一把手的公子都奉為好友的,背景會多深。
春節前夕,老宋帶宋詩嘉去某位大人物家吃壽酒,聽說請帖費了點手段才搞到。
宋媽同牌友八卦:「據說京城的調令正在擬了,對方怎麼著也是個三軍的頭兒。這次他老父親大壽,上邊還御賜了二鍋頭。」
反正那種場合,能搞到請帖的都代表有頭有臉,誰還去分辨是不是主人家的意思。
一場渾然天成的配合,足夠在場部分人銘記。
半小時后。
顧長風不是多話的人,但他擅於做總結抓重點。宋詩嘉能這麼問,說明他不是沒可能勸退的。為了以後的清凈,他覺得犧牲一點原則未嘗不可。
她覺得唐https://www.hetubook•com•com突轉身欲走,那人卻聽見響動回了頭,而後有人如遭雷擊。
下方有人,看背影是個青年男孩,偏瘦,可整體是勻稱的,側影在剩餘光線中如鏡頭下的成像般稜角分明。他站在一個龍形雕刻的大罈子面前,端著一小杯液體輕嗅。
聽見二鍋頭,宋詩嘉很不道德地笑了,不就二鍋頭么?牌友們也和宋詩嘉的反應一樣,個個笑開花,吐槽宋媽沒見識。宋媽卻反看鄉巴佬的眼神睥睨眾人:「二鍋頭是不稀奇,可要這二鍋頭罈子要四個大漢才抱得動,並且造型是龍雕呢?」
顧長風已換了衣裳,芝蘭玉樹地站在父親顧元身邊。有人趁機套近乎,說自家閨女的鋼琴老師也教過顧少爺,還稱讚他技藝一絕。大家興緻所起,紛紛問可否獻曲。
卻不知事到如今,還有沒有人記得,當初那個琴凳上的青年曾恍惚深了酒窩去,腦子裡閃過那樣一句——
有了這患難與共的交情,之後幾天,宋詩嘉更是在顧長風身邊轉悠,美其名曰貼身保護。對方不至於多親切,卻總算沒公開排斥,這微小的轉變令宋詩嘉欣喜若狂,行事更肆無忌憚,甚至摸黑將周衍拖出房間商量大計。
撲哧。撲哧。撲哧。
掃視四周,大人們或交頭接耳或搖頭晃腦裝享受,唯有宋詩嘉一聲輕嗤。
大人物姓顧,宋詩嘉去的途中才得知。據說顧家三代為軍,功勛獎牌大堆,幾代男兒的照片都被掛在過國家照相館,眼下上頭又送龍形二鍋頭,什麼意思眾人心知肚明。
臨行前,天公不作美地下起了雨,綿綿地,屬於冬日的惆悵,顧家門前依然絡繹不絕。剛進門,老宋和宋媽就忙著https://www•hetubook•com.com招呼這個結交那個,香檳拿了一杯又一杯。
不誇張,她話音剛落,顧長風就覺得世界天搖地動。
周衍笑,趴在地上還想說什麼,顧長風拍拍薄毛衣上的灰塵,挑眼望他:「有必要和你爸通個電話談下測驗結果了。」
宋詩嘉勉強穩定心神招架,「第一,我不是隨心所欲,只是比較尊重自我。我知道什麼東西不要,什麼東西一定要得到,併為之努力。可能會對別人造成困擾,但與我有什麼關係呢?我們應該負責的是自己的人生,不是別人的。第二,我的字典里有丟臉兩個字。不過丟臉和錯過比起來,我更懼怕後者。至於第三,為什麼非要擋住你的鏡頭……」
這時,宋姑娘的世界也天搖地動。
全世界緘默。
宋詩嘉高估自己了,她不該以退為進的。對顧長風這樣聰黠的人而言,她一退,他就懂得趁機進攻,打得她再也站不起來。
她頭也不回,「你的相機!」
「stop,宣判死刑前我能解釋兩句嗎?」
「還有,山坡那麼寬,鄉間小路無數條,你為什麼非要平白無故出現擋我鏡頭?這樣很不禮貌。」
宋詩嘉情況不太好,跌下來的時候傷到胳膊,咿咿呀呀地喚疼。
顧長風抓到關鍵詞,握相機的手一松,轉而扣緊女孩纖細的腕子,發號施令一聲:「跑!」
就要你一直看著我。
顧長風扶起白藕似的一截觀察了幾下,「應該錯位了,沒骨折。」片刻,彷彿下了什麼決定,伸出右手遞到宋詩嘉嘴邊,言簡意賅:「咬住。」
後來紀襄開玩笑說,「以前沒發現,你走路的姿勢可以傲得像只名種天鵝。其實那氣場挺不容易接近挺討厭的,但的確跟閃和_圖_書電一樣,驚艷了。」
「是挺恍惚的。」
沒料商議的時候遠遠看廊燈下有道熟悉身影徐徐靠近,宋詩嘉心一慌,拽了周衍就縮進一旁縫隙。縫隙很窄,是鄉間常用於堆柴火的地方。柴火用光了,騰出點地兒,剛剛夠兩人背壁。
顧家在望城的宅子是祖傳的,顧父雖然主要盤踞在北京,可聽說顧家小少爺自小於老宅長大,習慣了,不想北上混所謂京圈。宋詩嘉四處走動咀嚼著老宅子的韻味,悶頭進去一廳堂。
這裡是酒窖,宋詩嘉想,因為剛進來便有酒香撲鼻,他端的應該也是那罈子里的佳釀。根據年紀猜測,宋詩嘉微眯了眯眼,估計就是那位不想北上的小少爺吧。
宋詩嘉條件反射服從,下嘴的力度卻很輕,直到清脆的咔嚓一聲響,胳膊疼痛陡然加劇,她方一聲驚叫,兩顆尖銳的虎牙磕進對方皮肉,正中薄弱的虎口處,這下輪到顧長風「嘶」一聲。
等一切重歸寂靜,暗紅的齒齦慢慢變得鮮白。頭頂的光明也徹底被掩埋,墨黑中不時跳躍出一顆微弱的星子,月上弦。
他探下頭去,跟抓姦似地,一柄手電筒明晃晃投在那二人身上,調侃:「這演的……梁山伯與祝英台?」
宋詩嘉的感觸倒沒那麼多,她當時只是覺得,浩渺天地,唯她是他知己。於是也不管對方反感與否,堂而皇之地坐上琴椅的另一截,伸出手去,食指重重按上第四階黑鍵,嗓音清清淺淺。
或許,或許他無法忘記的根本不是味道。而是不被廊燈光臨的角落裡,成功躲過顧長風的某人,忽然在黑暗中如釋重負地沖他展顏一笑。
她不是怕紀襄,而是怕紀家的人。每次兩家碰面,就颳起一陣成績攀比的風,只好逃走為上。
m.hetubook.com.com宋詩嘉咬了下唇,半真半假的羞澀模樣,「我就想要你一直看著我啊。」
加之宋詩嘉喜歡用綿羊油代替護膚品,周身常常帶點奶香,那味道一朝入鼻經久不散,以至於周衍多年後都無法忘懷,以為是香水,遂訪遍各地,甚至買下一家調香公司,也沒能制出記憶中少女的幽香。
撲哧。又一刀。
顧長風失語。
所有人:「哇……」
山坡範圍不大,周衍沒花多長時間就帶人找來。
一招封了周衍的喉,迅速想辦法將他兩往上拉。
老宋在女兒身後,警告地咳嗽兩聲,宋詩嘉不以為然,並在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情況下,徑直朝鋼琴前方的青年走了過去。
裡間裝飾擺設古意盎然,隨隨便便拎起來一件似乎都有史可循,宋詩嘉不想惹禍,轉身要離開,卻發現正前方屏風后似乎有個出口。受好奇心驅使往前,發現那並不是出口,而是入口,有樓梯蜿蜒而下。
「很多方面。」他組織下語言,「你行事散漫,太隨心所欲,不尊重別人的感受。」
他有誤,她顧。
聽見動靜,顧長風以為是警衛員來請了,回頭卻與宋詩嘉在昏暗中遙遙對視。他薄唇輕啟又合上,什麼也沒說,兩人就這樣藉著稀疏的餘光凝望。
撲哧。宋詩嘉默默挨了一刀。
顧長風彈奏的曲子很偏,《風的色彩》,卻合了當日之景。
曲有誤,周郎顧。
宋詩嘉在心頭默念,以顧長風的性格只能有這種回答,但他沒有。
顧長風穩穩護住相機,不加猶豫:「是。」
「地震?!」
標註的降音符號是入門級,顧長風分明故意彈錯,用自己的方式諷刺附庸風雅者。他沒辦法反抗,宋詩嘉就幫他說,事後還找好切入點,跟著節奏彈低音。
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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