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必須離開，選擇一份不會被姚姚威脅打擾的工作和生活，我要保護好自己，我要像一朵健康的花兒一樣開放在封信的周圍，只有這樣，他才能夠沒有壓力的愛上我。
我忍著身體的不適，做了點早餐，自己吃了一份，給七春留了一份，然後按時打車去公司。
我倒了杯熱水回到客廳的時候，就看到彥一像只黑貓一樣蜷在那個不大的沙發里，六頭吊燈發出的光已經很暖，但他卻像燈下的一片陰影，除了那張白得過分的臉，全身上下幾乎都被黑色的布料所籠罩。
她咬著嘴唇跺腳：「沒想到你會遇上這種人！我打聽過了，那女人可不是好惹的，她爸很有來頭，她自己也有不少關係，之前封醫生相過幾次親，都被她輕易攪黃了。真不知道她安的是什麼心，都已經離婚了，幹嘛死纏著不放，就是不讓人好過！」
「我那麼努力，以為自己快要死掉…才終於，走到了這裏。」
前方的路漸漸亮了起來，接近小區出口，外面就是燈火流金車水馬龍的大街，雖然已經過了晚上十點，但城市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
他點一下頭，也不回答。
我問他住在哪裡，他說了個酒店的名字。
不後退，不動搖，不猶豫的愛他。
雖然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但這對他來說，肯定是好事。
直到這些天事情一件接一接的發生，我才知道，這些年，他已經一個人難過了這麼久，這麼久。
她只好坐在我的床邊不停的罵我，罵一會，給我換一次冰毛巾。
直到此刻，我才相信彥一是真的坐在我的面前，而不是一個幻覺。
就像多年前封信離校的那一刻一樣。
只怕自己一動，就會做出失控的舉止，將面前的人推入深淵。
他的眼睛里，那些深黑色的光芒，不再是一團死氣，而是隱隱的流動著某些內容。
我不會離開，從不。
正好下定決心。
漂亮得像個少女般的面上很少有表情，但是看人的時候，會像不知如何躲避一樣直視，目光冰冷空洞毫無生氣，強烈的對比會讓人不自覺的心頭一凜。
打開電腦，開始寫辭呈。
吃完東西后精神好了很多，我拿出手機琢磨著給封信打個電話，剛出電梯，手機還未接通，就驀然見到門口的黑暗裡站著一個人，而感應燈竟然也未亮起https://www.hetubook.com.com，嚇得我驚叫出聲。
我們從頭到尾沒有幾句對話，彥一活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他根本不需要那些客套的寒暄，在陪伴他的那三年裡，我們的相處模式大多就是如此，彼此都很了解。
有一次我陪著他走到天亮。
恐懼的記憶之門打開，黑色的碎片像焚燒后揚起的灰，一點點粘上人的肌膚。
封尋的死，已經讓他封閉了多年，幾乎改變了他的人生。如果我繼續留在這裏工作，給姚姚再一次打擊或挑唆的機會，我並不害怕，但封信知道，一定會內疚。
我們沉默著下樓，我陪他走出小區。
我要他愛上我，因為我終於開始擔心其他人不夠懂他信他，不能給他幸福快樂。
我怕他會放棄我，就像放棄以前的每一次相親。
他後來偶爾還是要靠安眠藥入睡，但多數時間，每晚已經能勉強睡上幾個小時。
我似乎都看到她的眼睛里有眼淚在打轉了，這讓我心裏也難受起來。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細碎的空靈感，又帶著我所不熟悉的孤注一擲的狠厲與脆弱，輕輕飄散在空氣里。
主任接到我的辭呈時有些意外，但明顯鬆了一口氣，態度也變得客氣起來。
與他的目光接觸，我終於發現還是有一些不同。
一起共事雖不久但也有了感情的同事們不明真相，只紛紛對我發出不舍的嘆息，而孫婷卻一把抓著我的手，把我拖到了公司頂層的天台上。
我都不用問他怎麼找到我的，他的父親和小叔在兩地都有著廣泛的人脈，生意做得很大，只要他需要，他就能知道。
只驚叫了半句，就被一個似曾相識的氣息給完全籠罩，黑暗裡，頎長削瘦的身影把我緊緊抱住，任我如何驚恐的掙扎，都霸道的絲毫不放。
我發現七春的罵，可以讓我獲得平靜和安寧，我聽著她的聲音，感覺自己尚在人間，那些渙散了的神智，就一點一點又自己找回身體里來了。
也許我們會流淚，也許我們互不相認，也許……他已經不在人間。
他的聲音低而輕，像是隨時會消散在空氣里的音韻，帶著記憶里特有的一字一句的認真與清晰。
我已經清醒下來，主意已定，不再慌張。
被我刻意忘記的，被我努力原諒的，都從心底的泥潭m•hetｕbｏok•ｃｏm.ｃom
裡翻攪出來，帶著渾濁感，上涌，上涌。
「我要回了，小叔在等我。」他說。
我原來一直覺得，這個世界充滿了幻象，也充滿了無數的誘惑，而不夠聰明的人，總是患得患失，最後一無所有。
我說好，我送你。
重見的震驚與尷尬都在這句脫口而出的句子后變得自然，我嘆著氣打開門把他推進去，屋裡仍然一片漆黑，我按了一下牆上的開關，瞬間燈光滿室，七春還沒有回來。
我緊咬嘴唇，僵硬不動。
那些我已經遠離了我的，卻仍然鮮活著的記憶。
他順從的接受。
我默然，孫婷這一晚上收集的信息量還真不小。
想到這裏，我問他：「現在睡得如何？」
後來遇見了封信，我想，這一生，我就選擇只做這一件事情吧。
和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樣子，真是一模一樣。
但是現在，他來了。
那時他一夜一夜的失眠，狂躁，用盡辦法偷來更多的葯來吃，我震驚於他的病態，主動提出晚上他無法入睡的時候陪他去花園裡走路。
就如此刻，當我明白這一切變故的真相，不過是讓我離開封信，我就再不需要有半分猶豫。
所以，我也許不夠好，但我再也不會放開手。
她看了看我的臉色，再次小小握拳：「封醫生很好的！你要相信他！」
他伸手指了一下，我這才發現出口靠邊的地方停了一輛黑色的轎車，很低調但奢華的牌子，是彥景城一向的風格。
所以我常常會覺得失落，覺得自己那麼微小，什麼都想要，卻總做不成任何一件漂亮的事情。
他的表情在燈下變得柔和而安寧。
雖然已經比我想象中好太多，但與普通的二十齣頭的大男孩比，仍然是病態得讓人難過。
我一邊走一邊不時抬頭看星星，看雲，看天空，想著自己的心事。
彥一頓住了腳步。
我不知道他是怎麼來的，他病得最嚴重的時候，甚至不能乘坐任何公共交通工具，抑鬱症和焦慮症同時在他的身上發作，他還明顯表現出幽閉恐懼和廣場恐懼。
他抬頭看我，然後站起身來。
有一次，我的手機遺落在他家，我媽正好來電話，手機突然一響，他先是驚嚇，接著大怒，接起電話就罵了句髒話。
「安之，不要拒絕我。」
我輕聲問他：「你怎麼來的？」
他和*圖*書眨了一下眼睛，慢吞吞的開口說：「跟小叔過來談生意。」
也是提醒。
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我們真的會再見面。
照顧了我一夜的七春倒在床上呼呼大睡，我輕輕爬起來，對著鏡子里那個臉色蒼白的自己扯了扯嘴角，發現自己又能微笑了。
我笑笑，開始走各種交接程序，幸好上一階段工作正好已經收尾，對其他同事的工作不會造成太大影響。
以前，他甚至都拒絕使用手機，因為他非常討厭突然響起的鈴聲或振動，也討厭輕易被人找到。
再醒時已是晚上八點多，肚子餓得叫了起來，我看了一下手機沒有未接來電，決定先下樓去找家小店吃點東西。
如果我遭遇的難堪是一，那他所遭遇過的，一定是十。
他家的花園很大，附近不遠處就是海，夜靜之時，聽得到潮聲。
我看他低垂著睫毛，疲憊浮現在他微青的眼眶，我猜他下了飛機后並沒有休息。
很多很多相處的小事一瞬間掠過腦海。
像個無理的小孩，不願長大活在孤獨城堡里的小孩。
「我餓了。」他突然對我說。
平日里我從來沒有上來過，沒想到第一次上來，卻是告別。
「你和封醫生一定要好好在一起！氣死那個惡毒女人！」她用力在胸前握拳，像卡通片里的小動物。
回到住處沒看到七春，我又測了下體溫發現有些反覆，於是吃了些葯又昏昏沉沉睡了一覺。
畢竟我是總部那邊推薦過來的人，而施壓方顯然也是權貴，得罪哪方都不太好，我自己願意退出，如此識相，便是對她的成全。
正說著他的手機響了起來，我饒有興趣的看他接電話。
我趕快起身去翻冰箱，給他做吃的。
所有人都一度相信，彥一永遠不能恢復健康，彥一永遠不可能離開那個小島。
到早上的時候，我退燒了。
但是，我卻不敢相信。
孫婷不知是生氣還是冷的，臉蛋通紅。
我裹緊了一下圍巾，對孫婷說：「好冷，親姐姐，有話快說。」
我的表情大概泄露了自己的心思，喜色浮於面上，一直認真的盯著我的彥一，也微微彎了彎嘴角。
這讓我無法自抑的驚惶起來。
一直提心弔膽的事情終於放下，這幾個月，我怎麼可能不牽挂他。
我簡直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會獃獃的看著他，過了幾秒，才從牙縫裡和_圖_書擠出一句：「彥一，你找死啊。」
他低聲說：「那時候，我們也在花園裡走。」
他是一個對自身要求極高，道德感極強，過於自苦的人。
他突然伸過手來，抓住我的左手。
「安之姐。」我糾正他。
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瞬間就想到了是誰。
我笑了起來。
我說：「親姐姐，其實是我自己得了個機會，在家接單賺大錢，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我只好當機立斷。」
藉著手機屏幕的微光，一張蒼白而精緻的面孔浮現在我面前，薄薄的嘴角勾起明顯不滿的怨怒。
我也學她的樣子，誇張用力的點頭。
其實酒吧也好，姚姚也好，圈圈也好，那些，都不是問題。
他的個頭比我高不少，看我的時候，要微微低頭。
這個機會其實之前我有過猶豫，我已經很久不畫畫了，深究起來，那原因還是源於當年漫畫本丟失事件。
她半信半疑：「不會吧？」
不愧是公司里出了名的「靈通小公主」。
我不知道彥一是不是也在想心事，我也不問他，我們只是一起走。
臨下樓的時候，她又想起了什麼，突然對我說：「對了，我後來跟我那些朋友打聽過了，那天晚上我們在暗夜酒吧遇到封醫生想和那個爛女人走，是第一次！我朋友是那裡的酒保，他說封醫生以前就常去，但都是一個人喝酒，誰搭訕也不理，那天不知道中了什麼邪。」
昨天的一切已經過去了，而明天還在繼續。
他總是拉著我的手，我知道他是怕黑，但我不說。
其後果就是，我媽以為我跟一個沒素質的男人同居，我百口莫辯，那台可憐的手機還被彥一少爺扔在地上摔了個稀爛——雖然最後他的小叔彥景城賠了我一個新款。
我揉揉自己被風吹得有點麻木的臉，覺得暈眩感又加重了。
他也沉默的打量我。
他慢慢的搖一搖頭，伸手扳過我的肩，要我正對著他。
我把桌上的熱水杯塞在他的手裡。
我莫名的高興了起來，他已經能夠跟著彥景城出來走動，而且是到這麼遠的城市，看上去一切平安，這說明他的情況比我想象中還要好。
我靠近一點，拉了拉他縮在袖子里的手，那手是意料之中的冰涼，比我這個剛剛從外面回來的病人還要涼。
我認真的點頭：「是真的，有家大出版社約我給他們做一組原創兒童繪ｗｗｗ.hｅｔuboｏｋ.ｃｏm.cｏm本，一共十二本，足夠我做上兩年了，價錢也合適。」
但是現在，我挺想畫的，我自己在這個行業也做了幾年，對市場和策劃都有一定把握，對方也對我的試作和策劃案非常認同，雙方一拍即合。
孫婷這才放心下來，小眼淚一收，換上了歡喜表情。
我唯一擔心的問題，只是封信。
像個美麗的鬼魂。
冰箱里沒什麼存貨，我給他簡單的做了個蛋炒飯，他慢慢的吃了半碗。
彥一安靜的聽著電話里的聲音，從頭到尾，就嗯了一聲，然後掛了電話。
我怔了一下，才知道他是指當年我剛住進他家的時候。
我們可以說「好久不見」，也可以說「別來無恙」，但沒有想到，會是這句「你找死啊」。
他一向我行我素，喜歡怎樣就怎樣，異常討厭自己的舉止受到阻礙。
「安之。」他叫我。
彥一示意我不再走過去。
我有些不安於這樣的距離與姿勢，試圖微微掙脫，卻被他抓得更緊。
我使出吃奶的勁沉默的又掐又推，終於把那人推開了半尺的距離。
我心知自己的方向。
這麼決定以後的許多年，我發現，所有的事情都變得簡單了，面對選擇的時候，我總能一秒鐘輕鬆作答。
他只比我小一歲，但那時，他在我心裏，就是個小孩子。有著成人的外表，卻一直活在自己童年的陰影里，再也不願長大的小孩子。
那天晚上，我昏昏沉沉發起了高燒，七春幾次想打電話給封信，都被我以死要挾的勸住了。
我這才明白一直有車在等他。
孫婷繼續發泄：「老闆也真不是東西，我早看出來了，為了點銀行貸款就把你賣了！你也傻，幹嘛不同意去韓國呢，幹嘛要辭職呢？」
我把熱水放在他的面前，坐在他對面打量他，他並不說話。一直以來都是這樣，不是必要開口，他幾乎整天都在沉默，我也早已習慣。
但我還是偷偷在腦海里幻想過重遇的畫面。
他走在左邊，我走在他的右邊，小區里的路燈有幾盞壞了，光線昏暗，我帶著他繞來繞去。
天台上風很大，胡亂堆著一些雜物，地面上還散落著不少煙頭，看來是這棟樓里各公司員工午間休閑的場所。
我們沉默的，什麼也不交談的，一圈一圈的繞著花園走，走完一圈，二十分鐘，再走一圈，二十分鐘，累了，就在邊上的石徑上坐一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