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恍然

陳娘子就站在路上,距離他們很近,兩人已無法再言語溝通,由於站姿又再貼近,也不可能交換眼色,宋竹伏在蕭禹懷裡,只覺得心跳如鼓,不知為什麼,忽然冒上了一個很古怪的想法:雖然她絕不應該和蕭禹如此貼近,但這越禮的舉動,她卻並……也並不是很討厭。
陳娘子和她表兄顯然感情很好,久別重逢,彼此都有許多話說,宋竹聽著,也是漸漸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陳娘子母家早年獲罪敗落,其表兄和她的婚姻之約,家裡人便不再提起,但也沒悔婚,只是在等陳娘子長大,以及其表兄科舉的結果。若是到陳娘子十五六歲,表兄還沒考上進士,說不得家裡人便要悔婚再嫁。
「表兄何出此言?能和你相見,走一段路,又算什麼苦?」陳娘子卻打斷了他的說話,「幾個月沒見,表兄家裡可都還好?」
「一般的流民,這時候已經動身回去種地,便是沒地的,也都找到營生了。即便是遊手好閒的那些,也該知道山上是書院所在,不敢輕易闖入。」蕭禹卻彷彿未曾察覺她的異狀,還在她耳邊輕聲分析,「書院內居住的都是血氣方剛的年輕書生,武藝不弱,他們自然不敢前來滋擾。會在這時候闖上山的,只怕是流竄的野匪……你知不知道,四天前北面錦屏山已經是出事了?我怕就是這一夥盜匪,今天又摸到了書院來。」
說話間,嘴唇不意觸碰到蕭禹耳朵,她不僅有些不自在,蕭禹卻是仿若未覺,點了點頭,便又細聽起了後方的動靜。
兩人居然就這樣站著說起話來了……
「也許是流民!」蕭禹倒是和她想到了一塊去了。她不再掙扎,他也就鬆開了捂嘴的手,但環住宋竹的手臂仍然沒有鬆開,反而低聲道,「你再挨近點,我怕這棵樹藏不住。」
宋竹被他氣勢所懾,心中怒火,一時也消散了開來,她略一平靜,頓時也察覺到了悉悉索索的聲音,彷彿是有人正從山林間一路往此處行來,這聲音便是衣袂拂過草叢所發出的。
這……雖說她年紀是還不到,但自從八九歲以後,不論父親還是兄長,都很少碰觸宋竹和*圖*書,蕭禹的無禮,立時讓她有了幾分惱怒,一顆心也被情緒催動,砰砰地亂跳起來。
「往日宋家幾位姐妹,散學后也都會離去,這幾個月,宋三娘會前往前山服侍先生筆墨。二娘、四娘常常在學堂里等她,」陳娘子柔聲說道,「六娘沒得辦法,只好從山腳繞路,讓表兄苦等了。」
她很快便發現,自己即使再大胆一點,也是無關緊要的。因為陳娘子和她表兄,現在已經全心全意地投入到了……
雖然她和蕭禹身無長物,就連穿著都很樸素,但這不意味著劫匪若是遇上他們,就會輕易放走,綁人贖身,只是最好的可能,事實上他們年紀幼小,而且容貌也都不錯,單單是本人賣出便很值錢,宜陽縣裡也從來都不缺少這樣的黑人牙。昔日在東京時,小張氏就不知和她說過多少拐子拐了人去賣的事情,讓她在出門時都要提高警惕,緊跟著家中的長輩。
在他們緊張的等待下,時間彷彿被拉長了幾倍,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有人從草叢裡鑽出,站在小路上,居然沒有走動,而是嘆了口氣。宋竹聽那聲氣嬌柔,彷彿是個女子,一時間大為詫異,蕭禹更是早已伸頭窺視,過了片刻,他縮頭回來,面上神情卻很古怪。宋竹見他這樣,膽氣漸壯,索性扶著蕭禹的肩膀,也伸頭去看,蕭禹並未阻止,只是握著她的手臂,幫她保持平衡。
那表兄立時便道,「既然如此,你我暫不相見也就是了。又何苦——」
這回她是真的有些著惱了,直到被蕭禹推到樹后,也還是將信將疑,不知道他究竟是發現了什麼,還是又起意要作弄她。只不過,蕭禹的行動前所未有的鄭重,她也是有些被唬住了,被帶到樹后一會兒,才意識到,蕭禹的手還捂在她嘴上呢。
呃?這是什麼?宋竹竟是形容不出來了他們如今的舉動了,陳娘子抱著表兄的胳膊,嘴兒貼在了表兄臉上,從姿勢判斷,應該是也貼在了他嘴上。兩人似乎都是如痴如醉,雙目緊閉,對外界的事情,已經全不在意了。
這一看之下,宋竹呆住了——從野路一路涉草上來的,https://m•hetubook•com.com居然是她的同學陳娘子。
她一直克制自己,不願在蕭禹跟前露出小兒女態,但此時已無法保持矜持,宋竹使勁地掙扎了幾下,想要脫出掌握怒喝他幾句,不料蕭禹看了她一眼,反而伸手一攬,將她牢牢地鉗制在了自己臂彎里,捂著她小口的手掌,也加了點力道。
「他們這是在做什麼呀?」她縮回身子,好奇地用氣音問蕭禹。蕭禹面上發紅,搖了搖頭,以示不知,卻又探出頭去,窺視著外頭的動靜。
說著說著,兩人聲音漸漸斷絕,偏偏又無腳步之聲,蕭禹第一個等不住,探頭看了一下,隨後縮回腦袋,臉上竟滿是苦笑,宋竹見了,頗是好奇,便要探頭去看,可蕭禹手上用力,卻是硬生生地把她給攔阻住了。
蕭禹說得極快,呼吸呵在宋竹耳邊,化為一陣暖意,但宋竹心裏卻是漸漸冰冷下來,蕭禹的分析很有道理,和她直覺的擔心也是不謀而合。從去年到今年,幾個月的時間里,饒是還算平靜的宜陽縣,也出過不少謀財害命的案子。
當然,現在宋竹也明白過來,即使蕭禹肯放開,她都不肯出去了。——擺明了這兩人是在這裏私會,此事的確不大妥當,但她和蕭禹一起從一棵樹後頭走出來,那也是大大的不妥當,陳娘子若是往外一個宣揚,兩家的名聲,都要毀乾淨了。
這還是她入讀女學以後,第一次和旁人這般親近,即使是姐妹父母,平時也很少這樣靠近,而蕭禹身上散發著淡淡的皂角味道,更彷彿有股火熱,能將她燙熟,宋竹伏在他懷裡,只覺得心中亂跳,說不出的古怪難受,心神都難以凝聚……總之,她極是不舒服,若非形勢所迫,只怕下一刻就要掙脫開了。
「這些人應該只是隨便走走,如果是剛才就有意綴著我們,我自然能發現。」彷彿是看穿了她心中的想法,蕭禹又在她耳邊輕聲說話,隨著那聲音逐漸接近,他也越來越靠近宋竹的耳朵,嘴唇幾乎都貼在耳朵上了。——他態度冷靜,語調沉著,又給了宋竹几許信心。「你也別怕,我會些武藝,如果來人就只有和-圖-書兩三個,肯定沒事。若來人更多,那就由我來拖住他們,你乘機往山下跑。」
此事在如今也是毫不稀奇之舉,很多婚事,不但可以在嫁妝上討價還價,而且還能定下先決條件,便是考上進士以後,再履行婚約,贈與陪嫁。——否則,對於女方來說,這大筆的嫁妝,豈不是虧了?因此表兄倒是沒責怪陳娘子父母的意思,還不斷為其說話,倒是陳娘子,語調中滿是對家人的不滿,更是諄諄叮囑表兄,讓他好生讀書,別為銀錢為難。估計在說話的同時,手中還有贈銀之舉。
宋竹心下,好奇更甚——此時因為那兩人之前角度變換的關係,蕭禹已經鬆開她些許,兩人可以對視,她便皺起眉頭,可憐兮兮地看著蕭禹,倒是把自己對家裡人撒嬌的那一套,放到了蕭禹身上。
宋竹心裏,也說不出是什麼樣的感覺——若是換了別人,在上兩次齟齬以後,宋竹雖然不說報復回去,但今生今世也不會再多理睬他什麼。可對蕭禹……知道他追上來的那一刻,她心裏那百感交集的百感中,就硬是沒有一道思緒,是不想和蕭禹和好的。只不過小姑娘心思多,心念一轉,便是又想到了許許多多別的事情,譬如和好得太輕易,會不會讓蕭禹看輕了自己,以後要是和別人說起,別人會不會又覺得宋家家教不好什麼的。
想到此處,宋竹自己,都不由得屏住呼吸,她略微退開一步,看了看蕭禹俊秀的側臉,又再點了點自己的唇瓣,一顆心彷彿擂鼓一般,不受控制地飛跳起來,又似乎是戳破了一層厚厚的紙,心跳雖快,但心海中卻是一片澄澈,並無多少遲疑與蒙昧,好似這個事實,已經篤定良久,只是現在才被她發覺。
連蕭禹也不知道,宋竹只好自己猜了,她點了點自己的唇,心裏想道,「嗯,這定是和意中人才能做的親昵之舉,瞧陳娘子那如痴如醉的樣子,應該也很是舒服。」
這一片並沒有非常粗壯的老樹,在一棵樹下要藏住兩人,自然非得靠近不可。宋竹無奈之下,幾乎是鑽進了蕭禹的懷抱,這才勉強讓兩人的身影,都躲在了樹後頭。
和圖書來……我喜歡他。她恍然大悟地想道,「原來,這就是歡喜……原來我歡喜的人,是他。」
她不免對她生出羡慕之意:能和喜歡的人抱在一起,定是很開心的,若是她也有個喜歡的人,而那人也喜歡她……
彷彿是預料到宋竹即將出口的反對,他又添了一句,「去你爹那裡,帶人回來。就這麼一座山,即使他們擒住我,也跑不出多遠的。」
他把方方面面都考慮周到,甚至連這種可能都列了出來,並且給了一個切實的解決辦法,反倒比寬泛的安慰,要讓宋竹更為放心。她輕輕地嗯了一聲,抬頭看了看蕭禹,見他神色間彷彿還有些擔心,便踮起腳尖,在他耳邊說道,「放心吧,我明白的。」
最要命的是,這兩人顯然不打算走到觀景台,而是就站在山路上說話,完全把兩人的去路封死了,而且角度也有些微妙,以宋竹剛才所見,如果陳娘子沒有換位的話,他們倆稍微動一動,都有可能被發現,便只好維持緊貼的方式,躲避著陳娘子和表兄。
宋竹知道他所說有理,只好點頭應是,蕭禹猶豫了一下,又道,「若是你被人擒住,我會立刻逃跑,回去叫人,到時你也不要驚慌,盡量多留些痕迹,這樣我們追兵也會儘快找到你的。我腿腳快,師兄們也都習練過拳腳,他們肯定逃不遠,馬上就把你給救回來了。」
「六娘。」果然,來人一開口便是男聲,而且稱呼親密,顯然是陳娘子看重之人。「今日怎麼是從山腳下繞上來的?」
蕭禹被她看了一會,似乎意志力已告崩潰,苦笑之餘,慢慢地鬆開了手,宋竹彷彿得了一場小小的勝利,亦是十分得意,便按著蕭禹的肩膀,又偷偷地從樹榦邊上,往外偷窺。
「別出聲!」他別過頭來,在她耳邊輕聲細語——雖然兩人形容親熱,他此時更是喁喁低語,但語氣嚴肅,神色凝重,卻是釋放出一股與平時截然不同的氣勢,彷彿有一言九鼎的氣概,叫人對他的話,生不出一絲反駁的念頭。
這裡是通往女學的道路,雖說有個觀景台,但因為女學在後山,平時也是人跡罕至,而且若有人觀景,也不可能在這夕陽www.hetubook.com.com西下、暮色四合的時辰,更不可能不走道路,一定要攀爬山坡。宋竹心中一驚,頓時失去了反抗蕭禹的念頭,反而有些害怕起來,不由自主地向蕭禹依附了過去。
這算是怎麼一回事啊,既然有心和好,就不能好好賠不是嗎?
下一刻,外頭倒是響起了另一個略微沉重的腳步聲,也讓宋竹頓時驚醒過來,明白蕭禹不讓她出去的原因:陳娘子無故走野路跑到這裏來,肯定是有所圖,若是要和人私會的話,此時出去撞破,那多尷尬?
按她所想,即使心裏已經頗想同蕭禹和好了,但面子也總是要顧及的,別的不說,這罪總是要好生賠過,檢討也要好生做過,要把當時為什麼這般言語的緣由解釋一番,自己才能寬宏大量地和蕭禹講和不是?為了和他好好說話,別被姐妹們看見了,她還特地帶蕭禹走到這僻靜所在。誰知道,這人卻還是驕矜難改,彷彿自己覺得不生氣了,就要同她和好,一轉眼就變了一張臉,又是嬉皮笑臉地叫起了『粵娘妹妹』。
她膽子雖然不是特別大,但也不算很小,此時尚未被嚇得腳軟,只是也沒什麼主意——從這裏出去,終點就是觀景台,再沒有別的路,來人雖然沒走正道,但聽聲音,正是從外頭往觀景台方向而來,他們等於是被堵在這裏了。現在唯獨只能希望這些人只是隨意遊走,並不是跟蹤而來,這樣也許還有矇混過去的可能。
無數的疑問,登時在她腦中飄散了開來,不過隨之消散的,也還有如臨大敵的警惕之意,宋竹鬆弛下來,和蕭禹使了幾個眼色,便要離開他的懷抱,不料才一動作,蕭禹立刻收緊手臂,反而把她鎖在了懷中。
她忍不住看了看蕭禹。下一刻,卻是自己都有些吃驚:「你、你看他幹嘛?」
士人重名,甚於性命,只是宋竹自己身敗名裂還好,若是連累了家人,那就真是百死莫贖。因此她對剛才蕭禹阻止自己,也是充滿感激,對於之前那兩次摩擦的芥蒂,亦化解了不少,早已經沒那麼生氣,更是放棄了讓他多次慎重道歉的想法:他們也算是共過一鈔患難了,似乎在他跟前,自己可以不必那麼講究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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