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願以綠綺琴,寫作《行路難》
第二十四章 世子

與其說這是威脅,倒還不如說是事前聲明,和從前動不動就想逃到南邊去的那個權仲白比起來,如今的權神醫,態度何止是鬆動了一點半點?簡直就已經曖昧得令人浮想聯翩了。太夫人眼睛亦是一亮,她禁不住一拍大腿,「有門兒啊——」
真要立定決心不肯接位,這種事管他個鳥?只是如今大哥遠走,三弟挑明心跡,四弟似乎不受長輩青睞,妻子才具驚人坐擁敵國財富……誰說良國公這步棋走得不好?這一系列變化,不都正是焦清蕙這枚大石子兒擊出的漣漪?清蕙為他改了不少,可誰說他沒有被清蕙改變?權仲白不禁苦笑起來,他道,「真要覺得季青不行,我還能往哪兒逃啊?難道還真讓幼金繼位?不過,季青就那麼不好?我看他平時辦事說話,也很沉穩端凝,頗有大家風範的。」
「從前的事,還提它做什麼。」權仲白皺眉道,「再說,這樣比較,對季青來說也不公平……唉,我知道我說話,您聽不進去的,只是我先把醜話擱在前頭,您熟知我的做派,想必也多少能推演出來,一旦我繼位世子當家做主,肯定不會按您的意思辦事。」
可其實不論是權伯紅,還是權季青,現在管著的也都只是權家的藥材生意,並一些家常瑣事……你說這不重要嗎?倒也未必,可要說這是良國公府立身的根本,那就有些可笑了。讓良國公府在政壇上存繼下去的,第一,是和皇家的親戚關係,第二,是國公府繼承人的軍功,第三,是國公府在眾勛貴之間的人望,第四,那就是國公府在歷次政治紛爭中的站隊了……
擇優繼位是權家規矩,和嫡長繼位比,也不能說有什麼不好。開國六七十個勛爵,到現在還能興旺發達的,不過十數人家,權家要沒有自己的一套,恐怕也早都被新貴們擠下舞台了。站在當家人的角度上來說,就算是再不情願,良國公也要在幾個兒子之間加以鑒別、挑選,選出那個最適合繼任的兒子,這倒是怪不得他。
至於第四,這政治紛爭么,因為權仲白特殊的身份,他倒是在很年輕的時候,就不情不願地被迫和*圖*書參与得很深了。餘下幾個兒子,根本都還沒能摸得著門路呢,偶然能被叫過來,一起與聞一些政壇秘聞,說說自己的看法,那也已經就是全部了。現在的國公府,核心大權,還牢牢握在國公爺手上,看他的意思,雖然熱衷於考察兒子、兒媳婦們的資質,但卻根本都還沒有痛下決心,要栽培哪一位呢……
薑是老的辣,三言兩語,居然直接就猜出了結果。其中複雜的推理,良國公也不知是信任權仲白能自己推演出來,還是不想多費唇舌,竟是壓根就懶於解釋了……
權季青平時為人,的確是有一定問題的,這問題出在哪裡,也許大家一時說不出來,但權仲白和良國公都是心明眼亮之輩,卻不至於感覺不到。良國公低沉地道,「他還小?你在他這個時候,已經憑著自己的本領,掙得三品功名了。更休說天下大勢,因你一人扭轉,難道皇上心裏就不清楚嗎?他這個寶座,有一半,是你塞到他屁股底下的。」
明眼人誰看不出來?權仲白這番變化,十分里有九分都是因為妻子,雖說清蕙這幾個月沒在立雪院里住,甚至於對長輩們還頗多冒犯,可只是今晚權仲白和父親的這一番談話,就已經足夠令幾個長輩對她更加滿意了。
這四點,哪樣都不是管藥材生意可以管出來的。同皇家的親戚關係,那得看婷娘的努力,軍功,那要從小培養,好似良國公,十幾歲就扛槍入伍了,這才能在盛年身居高位。現在的四兄弟,叔墨倒是對軍事有興趣了,但他那單純的性子,未必能在軍中混出頭來,至於餘下三兄弟,從未受過軍事相關教育,要想建功立業,那是難了。
「我已經無可救藥了。」權仲白道,「我知道您,您指望清蕙這一劑猛葯,能把我給扳正了、救活了。我能脫胎換骨,和家裡齊心協力,去算計、去爭取,主動把這個擔子挑到自己肩膀上來。」
權仲白一彎眼,也是見招拆招。「是不大想讓你們知道,清蕙倒是想說,我攔著沒讓說——不過,您也不用著急問,我來這裏,是有另一個消息要告訴給您知道https://m.hetubook.com.com的。」
見太夫人吃驚地挑起了一邊眉毛,良國公唇邊的笑意,就更明顯了,他似乎被權仲白逗得很樂,「這個死小子,還威脅我呢!拿繼位后的事來嚇唬我,雖說還是不希望繼承這個位子,但態度上的區別,您想必也看出來了吧。」
他唇邊慢慢露出笑來,卻並未把話說完,而是徵詢地向母親道,「家裡這幾個子女,現在也都泰半看清為人了,仲白、焦氏,不論天分才情,都高出餘子不少。尤其是焦氏,大出我意料多矣。您要是沒有二話,這世子之位,咱們娘倆心裡有數,就定下來了?」
「府里對她也的確沒什麼見好的地兒。」太夫人倒是為清蕙說了一句公道話。「有點又打又拉的意思,又要看人家的本領,給人家出難題,又沒給一點甜頭。這本事大的人,脾氣也都大,指望她和林氏一樣好脾氣任揉搓,是有點非分了。」
她有幾分猶豫,「焦氏現在也就一個兒子,子嗣還是太稀少了一點……還有,季青這孩子,又該如何處置?」
不管是蕙娘這國公府二少夫人的身份,還是權家原本持有的那幾分乾股,都使得權家可以隨時名正言順地干涉朝廷針對宜春號的舉動,只是任何事都要師出有名,票號不開口,難道國公府還拿熱臉去貼冷屁股?良國公輕輕地哼了一聲,「傲啊,傲在骨子裡。從前呢,裡頭傲,外頭也傲,現在外頭是夫唱婦隨了,裡頭……也還是那麼傲。燕雲衛把她接到封家去,到底見了誰,談了什麼,是見了連公公,還是皇上本人——她和仲白都不肯開口。我看,仲白平時懶於用心,這件事,說不說肯定在兩可之間,做主不說的那還是焦氏。她這是對府里有點離心了……」
良國公的眉毛抬起來了,他慢慢地「哦」了一聲,倒背著雙手,頗有興緻,「什麼消息,能讓我一時半會還顧不上追究票號的事?你這小子,未免也對自己的口才太有信心了吧——算了算了,給你個機會,你說說看吧。」
可擇優繼位,是否意味著兄弟之間的親情,就要隨著這一和圖書次又一次地考驗而蕩然無存呢?大哥就不說了,兄弟之情仍在,但這輩子已經是相對無言。老三本來和兩個哥哥都處得不錯,現在被逼得要到江南去自明心跡,這簡直比天家還苛刻了,不想繼位,那就得玩了命的韜光隱晦……就算從前的事都不提了吧,如今就剩季青一個苗子,他自己是擺明車馬無意接位的。老人家要麼大力栽培季青,要麼就把話咬死了,權仲白不接位,國公府那就按絕嗣處理了——這好歹也是乾脆利落地出了一招,現在么,態度如此曖昧,不等於是挑撥兄弟兩人相爭嗎?
廢后廢太子,這可是天大的事,即使孫家和權家關係說不上密切,可良國公也必須立刻做出反應,把權仲白打發回去,他獨自一人在書齋沉吟了半晌,這才親自走出門去,喊人把雲管事又叫了回來,兩人密斟了半晌,他這才進了內院,往擁晴院去,陪母親用夜點。
「識時務者為俊傑。」良國公淡淡地道,「他的那些小動作,從前我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現在大局底定,他要還覺得自己能夠為所欲為,那就不是俊傑了。一個人沒有這個高度,去玩弄這個手段,那不等於是在玩火嗎?」
「焦氏這個媳婦,說得確實是好。」太夫人和良國公倒是想到一塊去了,沒等良國公發話呢,自己先就感慨了一句。良國公眼神幽微,點頭嘆道,「是啊,妻賢夫禍少,她這個水磨工夫,做得真好。」

——
「你真覺得季青可以?」良國公微微抬高了聲調,斜睨著兒子,權仲白有點說不上話了,他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輕輕地搖了搖頭,為弟弟辯解。「他還小……」
從這一番話來看,太夫人對焦氏這個孫媳婦,大體來說還是滿意的。良國公微微一笑,低聲道,「娘,您猜怎麼地?仲白今兒主動問我,這國公位究竟要不要他來承擔——」
他有幾分頑皮地衝著父親笑,「您和我這局棋,可不是我繼位世子,就算下完的!」
在權仲白跟前,他有多像個父親,此時此刻的良國公,就有多像個冷酷無情的政客,他似乎壓根就沒動情緒。「就算和-圖-書玩火自焚,不也是他咎由自取?」——
這些問題,別人看不懂,權仲白卻是看得懂的,他對父親多少也是有些不滿的……
良國公不禁手摁太陽穴,低低地呻|吟了一聲,他有點賭氣,「你要是和你媳婦換一換,那該有多好!」
權叔墨不行,那家裡自然就要全力培養權季青了,總不能臨上陣了再來磨刀吧?人生七十古來稀,等國公爺七十歲的時候,權季青三十多歲,經過十多年的磨礪,倒是正好接過棒子。
少夫人被燕雲衛拉走,無論如何也算不上小事,當然,權夫人並沒有大事張揚,但太夫人不可能收不到消息,和良國公一樣,她也是一眼就看出來了皇上的用意,「肯定是為了宜春票號,我們不也收到風聲了?也不知誰給皇上出了這麼一個刁主意,向幾大商家入股監管,這一策明顯針對的就是宜春號,這一次,票號未必能頂得住皇家的壓力。焦氏自重身份,素來不肯輕易開口求人,但家裡卻不好裝聾作啞……我看,這一回得出面拉她一把了。」
他似笑非笑地拿手指頭點了點權仲白,「你媳婦剛被燕雲衛截住接走,才回來,你就說起這事。這麼簡單的手腕,就想分你老子的心?是不是宜春票號出了什麼事,你們小夫妻,不想告訴我們知道啊?」
要在勛貴之間培養人望,良國公就得多帶著世子在外走動,起碼要把老關係給維繫下去,這些水磨工夫,也不是趕驢上磨就能拉起來的,沒有七八年的溫存,一旦換了當家人,人家未必還認這老關係。
像權仲白這樣的人,一件事要有心去做,如何能做不好?他在政治上的天分,幾個長輩也都是見識過的。要不然,也襯托不出權伯紅、權叔墨的平庸,要不是當時權季青年紀還小,幾兄弟儼然是都要被權仲白給比下去了。只是天才越橫溢,性子就越桀驁,他要這樣折騰自己、消磨自己,只願以醫道為業,家裡人也拿他沒法。好在天無絕人之路,娶了媳婦,這才三年不到,態度漸漸不就軟化下來了?
他瞅了良國公一眼,見父親咕嘟著嘴,用眼角餘光瞄著自己,神色高深莫測,不禁微微和_圖_書一笑,由衷道,「娘在我們父子兩人間斡旋,也真是左右為難。娶焦氏,恐怕是你的主意吧。我們之間這局棋,隨著幾個兄弟逐漸長成,姐妹們逐漸出嫁,您能制衡我的手段也不多了。清蕙這門親事,怕就是您出的最後一招了吧。」
太夫人亦跟著兒子嘆了口氣,「說蓮娘進門,這件事絲毫沒和她商量,甚至連風聲都沒有透。看來,是傷著她的心了。這個小姑娘,也挺狠,拿得起放得下,說一聲不管家,居然還真就什麼都給放下了。票號這都什麼情況了,喬家那幾兄弟,下半年只在京城一帶遊走,隨時進城來和她密斟。她居然還是一聲不吭,好像這件事,和咱們真就沒關係了似的。」
良國公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只笑道,「好小子,就算這是你爹能走的最後一步棋,卻又如何——這步棋,我不是也走得不錯嗎?不然,你今晚何必還和我提起這事?」
權仲白自然很有把握,他微微一笑,父親還站著呢,自個兒倒是找了個地方坐下了,甚至於放浪形骸,還把腳翹到了良國公的書桌上。「您可聽好嘍——」
太夫人肩膀一彈,思忖了半日,才苦笑道,「嘿,本還想再看幾年的,但恐怕焦氏是沒有這個耐心了。定下來也並無不可,只是——」
「話雖這麼說,可她總不會以為,就仲白那點虛名氣,就能保住她的身家吧?」良國公道,「她祖父下野才多久,一年沒到呢,就打起宜春的主意了。她心裏肯定還是想爭的,只是……」
「我那點草料,您也清楚得很。」權仲白究竟並非常人,沉吟了片刻,就斷然道,「接位,我還是沒心思,可家裡總是要有人上位的。您今年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只是這一年來,我在一邊看著,您對季青也還是和從前一樣,並不太重視!」
不過,這片刻的失態,也很快就被老人家給控制住了,很快的,他又恢復了那高深莫測的表情。「就是因為知道你的性子,這不是還在掂量季青嗎?他要是能把毛病改好了,再成熟一點,說不準也不是不能大用……不過,你忽喇巴著急上火地來找我扯這個,總不至於就是為了扯這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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