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願以綠綺琴,寫作《行路難》
第二十八章 攤牌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孫氏,那時候的孫氏還很年輕、很美麗,在她身上,還隱約可以看見在重重禮教下頭的青春活力。她對未來,終究還是有些憧憬在的,和眼前這個有氣的死人比,那時候,她要幸福得多了。
他瞪了東宮一眼,喝道,「你自己和權先生說!你還有什麼癥狀!」
「這——」他神色一動,「我給東宮再請個脈吧?」
便給孔雀開了方子,孔雀伏在地上,給他磕過頭,倒也是真感激,「少爺妙手仁心,憐惜我們底下人。」
一般權仲白獨處時,蕙娘的那些丫鬟,沒有一個敢於前來打擾的。權仲白有幾分詫異,他嗯了一聲,「進來吧。」
權仲白眉頭一皺,望了西廂一眼,又沉吟了片刻,便道,「貿然出去尋找,掀起點熱鬧,雖不算什麼,但孔雀本人可能就不大好意思了。我看,她也許是在別地兒耽擱住了,也許一會就回來——這樣吧,就說我的話,院門先別關,虛鎖著,等過了三更,人要還沒回來,就再告訴我,發散人手到各處去尋找一番。」
這麼拙劣的理由,權仲白要是會信,那也就不是出入宮闈,慣於處理多種複雜關係的權神醫了。他眉頭一皺,靜靜望著孔雀,並不說話,孔雀便被他望得如坐針氈,連坐都坐不穩了,扭來扭去的,好似一隻毛蟲,過了一會,便要起來告辭,「天色晚了,我、我得去歇息,少爺您也早點休息吧。」
自然跟著就退出去了,權仲白隔著窗子望了望對門——那邊西廂里的談話聲,半點都沒有停過,清蕙對於這個小小的插曲,還是一無所知。
綠松自然並無二話,退出去依言照辦,權仲白手按醫案,倒是泛起一點沉思:從來都不出門的人,這會宜春票號的人來聚會,清蕙又才剛把票號增股的事告訴了長輩們,她就要出門去閑逛了——
「這次進去,小心點說話。」清蕙難得地開口啰嗦叮囑。「這不是鬧著玩的,萬一出了事,家裡人都要受牽連……」
皇上也看了皇后一眼,沉吟了片刻,才自嘲地一笑,「我說,皇后這些年來擔憂畏懼,失眠已成常症,究竟是在思慮些什麼東西!知子莫若母www•hetubook•com•com,這件大事,你能死死瞞到定國侯回來,也不容易!」
他頓了頓,「今日,你給我說說他的脈象吧。」
權仲白何曾會放在心上?他和氣地道,「現在天氣冷了,落水后被風一吹,可不是玩的,你讓她快洗個熱水澡,然後過來見我。我把把脈,給她開個祛寒方子吃。」
不過,也就是稍微這麼一想而已,孔雀根正苗紅,一家人包括夫婿,都是二房心腹,平日里雖有些小脾氣、小計較,但忠心卻也無可置疑。權仲白也並未往心裏去,自己做了一套功課,綠松就又來回報了。「是出去散心,走在橋邊,貪看水中月色,腳一滑就落水了。上岸后躲了一會,待身上稍幹了才敢回來的。孔雀不懂事,讓少爺擔心了。」
他不想仗著主子身份,威逼孔雀,那就只能繞繞彎,從清蕙這裏問了。但清蕙當晚和票號幾人商議到了三更后,回來還要洗澡洗頭,把頭髮里的煙味給洗了。折騰一會,都快四更了,她直接就上床安睡,直到第二天早上慣常時辰起來,都有點沒精神——根本就無暇和孔雀說話,權仲白就是再好奇,也只能若無其事地等著、忍著,他特地沒出內院,起來洗漱過了,吃了早飯,便到東翼自己的書房裡去,搬了幾本書冊出來,慢慢地整理溫習。
皇后抬起頭來望著他,但卻並不說話,只是輕輕地搖著頭,眼神卻冰冷如水。皇上閉上眼,重重地吐了一口氣,好半晌,才沉聲道,「子殷,你和我到後院走走!」
正說著,前頭有幾個宮人向前迎來,李太監嘴皮子一閉,又若無其事,一路急行,只管領路了……

有時候,一個人太聰明,也不是什麼好事,聰明反把聰明誤,給一點蛛絲馬跡,他自己就已經推演出了一條很完整的思路。十分工夫,他倒是幫著孫侯做了九分。這餘下的一分,就得看皇后能不能配合了。
她是見到了什麼事,連他都不肯告訴呢。又或者,即使是一般消息,沒有經過清蕙的耳朵,她也萬萬不敢先告訴他……焦清蕙不說別的本事,只說輕描淡寫間,便把她手和*圖*書下這大小几十個丫頭拿捏得忠心不二的御人之術,就真夠人佩服的了。權仲白也不欲和孔雀為難,他收了責難的態度,溫和地道,「還是先坐下,扶脈開個方子吧。有些葯這裡有的,立刻就抓出來熬著吃了,不然,這裏不如沖粹園暖和,真是要得病的。」
過了一會,孔雀果然還濕著頭髮就過來了。她雖已經換了一身衣服,身上也隱約帶著熱氣,但肩膀輕輕顫抖,面色帶了青白,儼然是一副受驚、受寒不輕的樣子,權仲白見了,不禁就笑道,「這就有點不太小心了吧,萬一病了耽誤婚期,甘草的盼望落了空,你要遭他的埋怨呢。」
皇上擺駕坤寧宮,連孫侯都給帶來了,這自然是件盛事,坤寧宮也是嚴陣以待,里裡外外都站著宮人,不比平日里燕居隨意。就連皇后,都是盛裝打扮,穿了常禮服和皇上並坐堂上,太子、孫侯各自在左右下首坐著,幾人都是神色肅穆,一語不發,只盯著剛走進房間的權仲白,使他本能地感到一陣不適。他左右稍一打量,便給皇上行禮,皇上諭免叫起,卻又不再說話了,他仔仔細細地打量著權仲白,過了好半晌,才道,「子殷,你素來給東宮把脈,都不曾給我報病……久而久之,我也就疏忽了不再詢問。」
東宮雖已有十多歲了,但在父親龍威之下,依然是小臉煞白,他求助一般地看了舅舅一眼,見孫侯神色端凝,緩緩衝他點頭,便有幾分無助地道,「我……我也許是年紀還小,這些年來,為將養元氣,絲毫不敢動□之念。如今到了破身的年紀,反而、反而十次里,只能有五次陽足而舉……」
現在真是有妻有子,行險時心裏的壓力,要比從前大了好多。權仲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將一切擔心置之度外,從容沖清蕙一笑,見她果然稍解憂色,也顧不得再操心孔雀的事了。便收整形容,出了國公府,直往紫禁城過去。
立雪院分內外兩進,外進直接聯通角門,喬家幾位,一會從角門出去便是,至於院子和二門後花園聯通的正門,到了二更就要上鎖,這是府內雷打不通的規矩,除非家裡遇到節慶喜事,主子和_圖_書們都還飲宴未歸,不然,到了二更,也就到了眾人安歇的時辰。孔雀就是閑來無事,想要出去散散悶,這會也應該回來了。
權仲白心頭就是一動:這出去走走而已,就算落了水,那也是小事。清蕙在那邊屋裡,談的可是大事,孔雀不至於這麼不知輕重,她急於要見主子,肯定是有自己的理由在的……
她轉著眼珠子,顯然在尋找借口,「我……我怕姑娘知道我闖了禍,要數落我呢!」
皇上神色更沉,還未說話時,太子一聲悲呼,已是撲到母親身邊,連連給皇上磕頭。「母親情緒一時激動,當不得真的。父皇萬勿如此!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真有一人要死,那也是兒子——」
眼看快到二更了,西廂還是燈火通明,隱約傳出人聲,半點都沒有收歇的意思,權仲白倒有點犯困了,正打算盤膝上榻,修鍊幾輪內功,不想這才起身,那邊門上輕敲,是綠松低聲道,「少爺,您可得空?」
「還沒談完呢。」他不動聲色地道,「怎麼,你尋她有事?」
「夠了!」皇上氣得將杯盞一把推落在地,權仲白和孫侯都再存身不住,連著滿屋子太監宮人,全都矮了半截。在一屋子逼人的寂靜之中,皇上自己穩了穩,方才一字字地道,「你要唱戲,上別地兒上去,廢立太子,多大的事,哪裡是你們兩個一言一語就可以做主的!孫氏你這是什麼態度!難道你有今天,還是我把你逼到這一步的不成?」
是皇上有請,那自然有太監在國公府外等候引導,這麼簡單的活計,今日卻是李太監在做,他一路神色肅穆一句話也不肯多說,只等兩人進了內宮,四周原本陪侍宮人,都慢慢地散去了,這才細聲細氣地從嘴縫裡給權仲白漏口風,「您可得小心點兒,這些年來,奴婢從未見皇上臉色有那樣難看。孫侯在外頭見的他,卻被他直接帶到了坤寧宮裡,連太子也是不讓上課,立刻就帶進來了……」
綠松便輕推門扉,閃身進了屋子,面上難掩憂色,「這會快到院子上鎖的時辰了。您知道姑娘的規矩,我們無事是不能隨便出去立雪院走動的,尤其孔雀,因要守著姑娘的那和-圖-書些首飾,平時也最為謹慎。可卻到這會都還沒有回來,我們這時候,沒有主子發話,卻也不好隨意出門了……」
皇上一直狐疑地瞅著他瞧,此時神色稍霽,語氣卻還是不大好。「脈,不必請了,子殷你就告訴我,以他從前脈象來說,這陽氣不足的事,到底是真還是假!」
這時候入宮,能有什麼事?還不就是孫侯的事了。權仲白回裡屋換衣服時,清蕙特別站在一邊,兩人目光相觸,都看出了對方心裏的凝重:這個孫侯,還真是說一不二,居然真就只用了兩天的時間來鋪墊,便迫不及待地掀起了這一場轟轟烈烈的風暴……
孔雀慌忙搖了搖手,「沒、沒事!我就是白問問——」
一屋子人的眼神,頓時都落到了皇後身上,皇上是憤懣,太子是茫然,孫侯的情緒卻要更加複雜,非是言語能夠形容。皇后抬起眼來,眼神輪番在幾人身上掃過,俱是木無表情,最後落到權仲白身上,才是微微有所觸動,勉強對他扯出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笑。權仲白忽然感到一陣極為強烈的同情,他想到十幾年前,他頭回給太子妃請脈時的情景。
皇上哼了一聲,似乎是自言自語,也有點遷怒的意思,「還說是神醫呢……」
「這你放心,我一直都是很惜命的。」權仲白輕輕地按了按她的肩膀,本待就要抽身離去,可清蕙卻並不放過他,她整個人依靠過來,環抱著權仲白,靜了一刻,才抬頭笑道,「去吧!」
「沒有福分,就是沒有福分。」她翕動嘴唇,聲音微弱卻清晰,「這個宮裡,除了權先生以外,沒有誰把我還當個人來看。我卻把這事瞞著權先生最久……是,東宮這個毛病,不是一天兩天了。權先生次次進宮扶脈,我都很擔心您瞧出端倪。瞞了您這些年,對不住了。」
權仲白和已定親的丫頭們相處,不太那樣拘謹,偶然也會以自己的小廝們來打趣打趣丫頭,提到未婚夫,孔雀從來都是又羞澀又著急的,尤其她、石英、綠松的婚事都在下個月辦,這時候要病起來,那可別提多麻煩了。可今晚,孔雀就好像沒聽到權仲白的說話一般,一邊發抖,一邊扭頭又看了西廂一眼,她低聲和圖書道,「少爺,姑娘還沒和喬家人談完?」
權仲白略作猶豫,才徐徐道,「從前我也和您說過了,童子腎精虧損,事不在小,當然會有這陽氣不足的風險在。只能說經過多年調養,元氣可以培育回來幾分,事發到現在不過三四年光景,太子的元氣沒有培育回來,這陽舉有困難,也不是什麼稀奇事。」
蕙娘和喬家人談票號的事,權仲白照例是不參与的,橫豎有了年紀,又是商人,無須為了蕙娘閨譽,嚴謹地遵守避諱的規矩。他和幾個喬家爺們打了一聲招呼,便自己在東廂整理脈案,順帶著也思忖該如何闡述皇后的脈案——還有,太子陽痿,這件事肯定是要捅到他這裏來的,該如何說話,才能變相認了這件事,又不至於說謊,這多少也得費點心思琢磨。
她竟站起身來,對權仲白微微福身行禮,權仲白忙退往一邊。皇后也並不介意,她徐徐下跪,對著皇上輕輕一笑,低聲道,「統率後宮、母儀天下,這是多大的尊榮,也是多大的擔子,我沒有福分,擔不起來。辜負了先帝、皇上的期待,從此後亦不敢竊居后位,更不願再見皇上天顏,我實在已經無顏相見,還請皇上賜我一根白綾,一碗毒藥吧!」
可如意算盤打得再響也沒用,才是一炷香工夫,桂皮進來了:皇上急招他入宮有事。
要從自己正在走的這條通天大道上撤出來,可不是什麼容易的事,太子和廢太子,不過一字之差,但待遇可是天壤之別。一個太子,年紀還小,可能根本看不到自己將來的危險,還有一個皇后,精神這麼不穩定,隨時可能爆發病情……權仲白瞄了皇后一眼,見她臉色蒼白,卻還從容望著太子,似乎神智相當清楚,再看不到那隱隱的混亂。心裏也不禁很佩服孫侯:這才兩天光景,就把這對麻煩母子給收拾成如今這樣,真是見手腕、見工夫……若要往大了說,由他牽線木偶一般擺布的,可不還有自己和皇上兩人么?
「並無特別可說之處。」權仲白緩緩道,「前些年那場折騰,元氣消耗不輕,又從您這裏繼承了天家的老毛病,這些年一直在將養,但元氣還是有些虛弱。別的,就並沒有什麼了。」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