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願以綠綺琴,寫作《行路難》
第四十一章 巧宗

蕙娘見孫夫人似乎是發自內心地喜歡歪哥,也有些替她感慨,又因歪哥怕生,不大理會孫夫人,便**他道,「你知道孫伯母手上有什麼?有你愛吃的桂花糕呢。」
待到進了二月,朝廷上兩件大事,還在爭吵不休。宜春號倒是把所有貨物,十停里賣了九停,那些商人動作多快?貨一到手,不管如何分銷,總之如今國內已經四處都有賣西洋貨,價錢也喊得上來,民間富戶,有哪些不愛西洋玩意?就是圖個新鮮也都來買,還有一等大戶人家,正缺西洋座鐘,這些貨喊了多高的價也都賣得掉。餘下的一停,便被那些沒搶著頭啖湯的商戶一搶而空,宜春號結賬下來,這四百萬兩的生意,倒是足足賺了有一百多萬兩,利潤已算很高。
京城婦人的口,真是比鋼刀還要尖利,桂含沁這幾年來大放異彩,在海上百戰百勝,先驅逐了大|波海盜,立下功勛,前一陣子巡海時,又和佔據了呂宋的西班牙人有了小小摩擦,他脾氣大,竟擅自把小呂宋打下,所有西班牙人一律驅逐出去,現正在小呂宋上作威作福。朝廷的文官們,不知有多少人彈劾他擁兵自重,就是牛家的侯爺,也道他飛揚跋扈,是給朝廷惹禍。可這些彈劾的摺子到了皇帝跟前,就和泥牛入海似的,一點迴音沒有。倒是那牛家的少夫人,給他起了個諢名,『怕老婆大將軍』,這一諢號已是流傳天下不說,如今牛家人又給他太太起了個『一品嫉妒誥命』的諢號,一樣也是轟烈流傳。都說這兩夫妻自己難尋朋友不說,就是他們的女兒,將來怕也是不好找夫家了。
這孩子從胎兒時起,便很會吸收母體的元氣,蕙娘為了生他,吃了天大的苦頭,當時還以為自己一想到這事,便會對兒子有些怒火,可現在回頭一想,卻有點欣慰:雖說當時胖大難生,好在他元氣茁壯,命又好,有個疼他入骨的名醫老爹,權仲白待他,比待皇上好得多了。從三九到三伏,歪哥洗浴時用的都是葯湯,藥材隨節氣變化不同,得此保養,這兩年來除了發水痘以外,基本沒有生病。就是談吐言辭,也比一般的兒童都慧黠許多,這就和圖書是因為天生元氣強健,靈智開得早,天分也強,雖然年紀還小,但似乎已經把同齡人給比出了孱弱愚鈍來了。他自己白白胖胖、乾乾淨淨、笑口常開、言辭便給,就是捉狹起來,都那樣惹人喜愛,文娘這個小阿姨上回過來,就抱著他親了又親,比對當年的小焦子喬,不知親熱了多少倍。就連回去之後,還時不時令人捎些東西過來,給歪哥使用。
孫家不欲如此,肯定是有原因在的,蕙娘也不好多做置喙。其實孫夫人說這話,也就是一個引子而已,她頓了一頓,又提起了牛淑妃,「可能過了年,就能晉封皇貴妃了。」
蕙娘這才發覺自己的疏漏,不禁自嘲地一笑,「腦子又開始糊塗了!以後幾個月,只有一天比一天不頂用,得靠你們為我安排了。」
這件事,朝野間沒有半點風聲,看來,皇上是提前給孫家打了個招呼。
「既然對他有懷疑,走巧路,路口又都被封死了,那就只能來硬的了。」權仲白這麼一個悲天憫人的醫生,下起決斷來倒比蕙娘還兇狠。「不要傷了他的身子骨,把他拿來拷問一番,是他,那什麼都不必說了,不是他,那大大地補償他一筆銀子。從頭到尾,我們的人不要露面,他哪裡知道會是誰做的?」
見歪哥樂得一蹦,她悄悄地和孫夫人道,「嫂子別先就給他,起碼逗他一炷香再說。」
「多餘的話,也就不多說了。神醫這一陣子忙,我們無事也不好打擾,畢竟現在也不能隨意把神醫請去問診了,怕問得多了,引來皇上的疑心,又要追究從前的事。」孫夫人說話素來直爽,「形勢如此,我們不得不作出應手。還請弟妹給神醫帶一句話:若是將來有一天,二皇子問他一點問題,希望他能據實以告,也不用多說、少說,便將實話告訴出來,便已深感恩情了。」
說起來,孫夫人也是命苦,雖然生育了兩次,但一子卻在襁褓間便夭折了,夫妻分別多年,以孫夫人如今的年紀,要再生育恐怕也難些,。孫侯這些年孤身在外,豈能少人服侍?他也還算聽話,不比那些浪蕩的官兵,從海外帶了金髮碧眼的白膚和圖書美人回來,寵幸的都是孫夫人打發了隨在身邊的姬妾,饒是如此,也還是添了二女一子,這次子命好,還在襁褓中就得了世襲的千戶功名,按孫夫人的為人,待他又不會差,因此上迴文娘說孫夫人,便道,「都說雖是國公夫人,可也沒什麼意思,去了個多病的太夫人,又來個多病的小姑子,身份還尊貴得很!小世子還有個千戶兄弟,再尊貴又如何,日子倒過得沒楊家那個嫉妒誥命快活。」
進門幾年來,風波處處,真能放空心思來休息,也就是懷孕這一段時間了。蕙娘這一回,心態要比上回好,因已知道生產過程,就不像上回那樣惴惴不安了,閑來無事,把歪哥放在身邊調養,玩笑般教他認幾個字。歪哥精怪百出,雖然還不到兩歲,但興緻來時,一天能學七八個字,可心情一旦不好,那就是從前學過的字,也都一點不會,怎麼問,都還一個不認得。蕙娘也是孕婦腦子,雖然機變百出,但在自己兒子跟前,還屢屢氣得要去摔書。
只這一句話,頓時回答了蕙娘的問題:孫家不知用何手段,看來是真的把小牛娘娘給籠絡過來了。若是皇次子能夠回歸生母膝下,並封了太子,孫家的地位,未必就比以前差了多少。這名門大族,果然是底蘊十足,就連損失一位皇后,對他們的打擊,看來都沒有預料中那樣大。
似乎是察覺到了蕙娘的疑惑,孫夫人鎮定地道,「自然,以後若宮中有事,賢嬪需要神醫的照拂時,也請神醫多加照料了。」
歪哥小小年紀,難得有這樣城府,等孫夫人走了,才一沉臉,「娘你、你、你欺負我!」
孫夫人再嚴肅,都被蕙娘逗得噗嗤一笑,「你哪裡是養兒子呢,倒像是養個貓兒、狗兒。唉,不過孩子最有趣,也就是這段時日了,略略長大,有了自己的心思,便沒現在這樣純善可愛啦。小世子過了三歲,送出去開蒙學了規矩,便一天勝一天克己有禮,我這個做娘的,有時都嫌他無聊。」
就是孫夫人,上回又來香山進香,過來和蕙娘吃茶說話時,都對歪哥讚不絕口,笑道,「要比我們世子當時,不知健壯了多少和_圖_書倍!」
這話隱隱約約,似乎有所暗示,但蕙娘卻無意去猜度:究竟是哪個許家人吃了神仙難救的虧。至於焦梅,那就更不敢隨意介入這樣的權貴家密事之中了。雖嫌動靜太大,可因為沒有更好的辦法,權仲白所說這個以力破巧的提議,便也就定了下來。
只是再怎麼樣,皇次子的生母也還是姓牛,這一招,似乎有損人不利己的嫌疑……
蕙娘現在,宜春票號的事,有喬家人打理;追查兇手、扳倒權季青的事,又有權仲白照管,焦梅主辦;良國公府里的家事她無須照管,娘家、王家又都無事,她其餘的陪嫁產業,有雄黃看賬,幾個心腹管事不時過去巡視,自也不能出什麼紕漏。東城那片小小的產業,不過一時興起,現在已經自成氣候,也不必她去費神。她倒輕鬆起來,只一心在沖粹園裡閑住養胎,偶然和喬大爺見見面,溝通生意進展。
從來醫毒不分家,權仲白掌握了多少救人的秘術,泛泛來說,應該就掌握了多少害人的法門,尤其他又很擅長辨穴針灸,很有可能就有些手段,是能令喬十七屈服的。焦梅精神一振,道,「這就好安排了,我們家新來那些兄弟,都沒怎麼在人前露臉,他們江湖走老,多的是手段暗地裡把人綁來,包保不會追溯到少夫人那裡。」
她不禁就輕輕地嘆了口氣,見孫夫人逗引歪哥,眼角微微的皺紋,都樂得舒張開來,便不再說話,而是讓孫夫人和歪哥玩耍。歪哥有了那塊桂花糕,便格外可愛起來,嘴甜得和抹了蜜一樣,將好話說了盡,摟著孫夫人親了好幾口,才換得這一塊糕點,奔到母親身邊,美滋滋地吃了起來。孫夫人望著他,臉上神色都柔和幾分,過了半晌,才道,「廢太子要封王了,皇上把他封到了雲南。」
孫家和權家二房如今關係友善,蕙娘自然給個話口,「一定把話給姑爺帶到。」孫夫人又和她談了一會,便告辭離去,她自己托腮凝思了一會,便又有些頭暈,也就不去深想,只摟著歪哥道,「和娘一起用了點心,咱們一道睡個午覺好不好?」
孫夫人嘆了口氣,「是啊,皇上也是為他考慮,把和*圖*書他留在京城,太招人忌諱了……現在的享受,說不定就是異日的殺身之禍。只是娘娘出宮以後,本來病情轉好,幾乎已經和沒事人一樣,聽說了這個消息之後,便又開始失眠。聽說慧雲寺的慈恩方丈,善講一本寧心靜氣的法華經……我是送娘娘過來清修的。」
皇貴妃幾乎就相當於副后,統領六宮諸事,地位要顯著高於其餘眾妃,牛淑妃晉封皇貴妃,很可能是為日後封后、封太子打的伏筆,蕙娘微微一怔,頓時就理解了孫夫人的惆悵:有權仲白護身,牛家得勢不得勢都得和權家打好關係。可對孫家來說,牛家上位,卻是最壞的結果。
蕙娘也是消息靈通之人,哪裡聽不出孫夫人的意思?皇次子的身世,一直籠罩著疑雲,看來,如今孫家沒了掛礙,行事倒是大見狠辣,這是要從根本下手,斷絕皇次子和牛淑妃之間的**情分了。
這才要和蕙娘算她拿桂花糕來釣魚的事情,倒惹得蕙娘捧腹大笑,兩**正夾纏不清時,石英進來和蕙娘回稟,「前頭有個管事老爺,私底下求了侍女過來通稟,想見您一面,說是有要事回報,希望能贖了自己的大罪呢。」——
由孫夫人,她不禁又想到了自己:人活在世上,誰都有一個寄託。真正毫無寄託的人,就像是從前的焦四太太,雖然活著,卻也不過是行屍走肉而已,身處絕頂富貴中,可也不見得有什麼樂趣。倒是如今真正開始貼身教養焦子喬了,她才漸漸地活泛了起來。孫夫人的寄託,左看右看,應該都是世子,權仲白的寄託,是他遨遊天下的夢想和大道,權季青的寄託,應該是上位奪權的野心,而她的寄託,又是什麼呢?是權仲白,是歪哥,還是那尚未到手,卻已經近在咫尺的國公位,是三姨娘、文娘、老太爺、四太太、焦子喬?
此間事了,喬大爺頓時要回山西去,為皇家入股,做那些大戶的水磨工夫。畢竟皇上是最要面子的,雖說這事,肯定是違背了眾商戶的意願,可他也不想弄得怨聲載道,壞了自己的名聲。於是沖粹園便更清靜了下來,除了那些被拘禁在此處的同和堂管事,竟沒半個外人。就是這些https://www.hetubook•com•com管事,因蕙娘身子漸漸沉重,也被嚴格管束起來,絕走不進任何一處重地,更別提打擾蕙娘的清靜了。
蕙娘挑起眉毛,做了個詫異的神情,孫夫人見了,便頷首道,「我們不打算讓娘娘跟著廢太子去雲南。」
「皇上心裏,還是顧念著皇長子的。」蕙娘由衷地說,「封到雲南好,皇長子看來能過些安穩的日子了。」
這麼安排,實在非常冒險,萬一一個環節出了差錯,就給權季青排擠兄嫂的借口,良國公對二房的評價也會跟著降低。但這些風險,蕙娘也不是不能承受,她顧慮的還有別的,「不能嚴刑拷打,那問不出來怎麼辦?他若明知道沒有憑據,咬死了不說,我們手上能威脅他的籌碼可也不多——難道,你有什麼秘術,能夠不傷筋動骨,卻也令他感到非常疼痛?」
她平時剛強嚴肅,唯獨在提起兒子時,神態頓時柔和了許多,蕙娘想,「這孫家一族上下,多少煩心的事情,孫侯又不在,她一個人擔在肩頭,看起來居然還並不多麼抑鬱,也許就是一心撲在兒子身上,人有了寄託,日子就好過了。」
她這麼一示弱,權仲白也不捏她了,他爽快地道,「這個神仙難救,流毒很廣,受害的可不止李紉秋一個人。恐怕多的是人樂意和他們做個對,我在廣州的時候,有幸見識過許家的逼供術,那是決不傷害他們的身體,連毒、葯都絲毫不用。可受審的卻巴不得竹筒倒豆子,把什麼都說出來,定力略差一點的,七天,好些的,二十天也必定崩潰,到時候連說謊的力氣都不會有,真是問什麼就答什麼……我這就給許升鸞寫一封信,讓他派個審訊的行家過來。」
又或者,是那一碗將她送入了陰曹地府的湯藥?
原來歪哥飲食,受到他父親和廖養娘的嚴格控制,就是怕他蛀牙、虛胖,桂花糕雖香甜,可他一天只能吃一小塊,想要再多,絕對沒有,再哭鬧也是無用的。蕙娘便把這一小塊桂花糕,放入孫夫人手中,笑道,「你逗了伯母開心,便能提早享用這塊糕點啦。」
「我哪有這個時間去刑訊他。」權仲白卻憐憫地看著蕙娘,「就算有,我一開口,他能認不出我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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