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願以綠綺琴,寫作《行路難》
第六十三章 桃花

只要皇上的身子還是這樣,蕙娘的態度又總還是比權仲白要軟和一點,能讓別人看得到希望,那麼宮中妃嬪,對她就永遠都不會太不客氣。牛淑妃和蕙娘定下了約會以後,又說了幾句閑話,見蕙娘有告辭之意,便站起身來,親自把她送出了中殿。牛賢嬪也就跟著一道辭了出來——幾人說得投機,耽誤了不少時間,她再不回去,皇次子就要下學了。
現在的局勢,對她這個准皇貴妃來說,也的確是極為有利。皇次子聰明伶俐,又佔了居長的名分,皇後去位,貴妃便算是後宮之首,這身份又尊貴,序齒又佔了便宜。兼且皇上在不斷提拔牛家眾親戚,令他們在軍中聲勢更盛……牛淑妃躊躇滿志,想要再上一層樓,把江山給坐准了,也是題中應有之義。蕙娘微微一笑,道,「臣妾身世畸零、家人寥落,是個沒福的人,哪堪入選東宮呢。倒是娘娘,家裡人丁興旺,盡顯大家氣象,又何必過分謙虛,倒成了個燈下黑了。」
「都說她要回京了,沒想到回得這樣悄無聲息。不是娘娘說,我還不知道她已經到京城了呢,都有些不像她了……」蕙娘不禁也是一笑,「怕是為了吳閣老的壽辰回來的吧?」
冊封皇貴妃,是國朝大事,皇上病危時下了旨,牛淑妃就算是有了名分,可還要制冊制寶安排儀式,才只籌備了三個月,禮部效率已算是很高了。牛淑妃春風滿面,含笑又和蕙娘說了幾句話,話里話外,都引她埋怨吳興嘉的不是,蕙娘卻充耳不聞,也不接話,連牛賢嬪都當作聽不懂——她有點發急了,便索性屏退了左右,握住蕙娘的手,推心置腹地道,「你也算是天下間有數的富豪了,國公府更是百年的基業,乃是大秦有數的名門世族。你男人又有本事,連我都要求著他,我雖然也算是有些權柄,但想要給你送點好處,也不容易……興嘉這丫頭,輕狂得很,偏偏又是命好!我說句實在話,你別生氣——就這會看,她的日子,要比你強些,怎麼說,未來一個侯夫人,那也是穩穩到手了的。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從前她被你踩得很,現在你們見了面,她必定是要報復回來的。我思來想去,也就是這件事,能助和*圖*書你穩穩壓她一頭了。」
但即使是牛淑妃、楊寧妃這樣的老資格、老身份,一年也就只能離開三日、五日,便算是有天大的面子了。權瑞婷一個空有些家世,並無寵愛的小美人,想要離宮居住十天半個月,在一般的情況下來說,只是天方夜譚般的奢望。
這話生拉硬扯,說得有點離奇了,以蕙娘年紀來說,即使入宮,也在牛淑妃等人之後。事實上,當年皇上有意採選她填補東宮時,太子是早說定了孫家女為太子妃的。只是聞弦歌而知雅意,牛淑妃心裏是不大藏得住事的,蕙娘聽她的意思,便明白牛娘娘如今日思夜想,恐怕惦記的都是坤寧宮的那個位置了。
蕙娘去太妃那裡,無非是盡權家女主人的義務,和宮中諸位巨頭保持良好的關係。太妃現在一心教養安王,很少牽扯進後宮紛爭,對她當然也不過分熱絡,她略坐了坐也就出來,本要回家,可聽了牛賢嬪那番話,又有些舉棋不定,站在長長的甬道前,才略作猶豫,導引她的大太監便笑道,「少夫人怕是惦記神醫吧?今日兩夫妻都在宮裡,卻未能碰面,也算是一樁奇事了。您若是想尋相公了,他這會應該在福壽公主跟前扶脈呢。」
「姐姐是命好。」牛賢嬪不知想起了什麼,又漸漸地收斂了笑意,她坦然地道,「總是趕上了好時候兒……這宮裡出身比她尊貴的人,也有得是,可誰的命都比不得她。有些人莫名其妙,就這樣黯然離開了……」
蕙娘笑道,「我不明白娘娘的意思。」
福壽公主蒼白著一張俏臉,水靈靈的大眼睛瞟了瞟權仲白,便又低垂下去,注視著地面,她纖白的手指握成了拳,湊到嘴邊,遮住了自己輕輕的咳嗽,過了一會,才止住了嗽喘,略帶幽怨地道,「神醫不必忌諱,福壽知道您的意思,若我體弱多病,按草原上的風俗,只怕會招來鬼王叔的不喜。他那幾個哈屯,就更要欺負我了。」
這一陣子進宮,太后、太妃礙於身份,沒有屢屢加恩,多半還是讓小一輩來使勁。可楊寧妃對她雖也熱情,卻遠遠比不上牛淑妃真是下了大力氣來拉攏她,連嫡親的堂弟媳婦都不惜往死里踩。想來為的也就只是這一和-圖-書句問話了,蕙娘輕輕地嘆了口氣,搖頭道,「這,臣妾卻真是什麼都不知道了,仲白在家口風一向很嚴,這種事,我們也都不敢多問……」
要捧牛淑妃這樣簡單的人,話就不能說得太含蓄,這馬屁一出,牛娘娘頓時笑得合不攏嘴,「你呀,就是一張巧嘴!你男人有多不會說話,你就有多討巧。瓊哥媳婦上回入宮見我,還說你為人冷傲,難以接近。誰知這都是她的一面之詞,我入宮這些年來,也算是見過一些女兒家了,能比得上你這樣和藹可親、易於交接的人,可還不多見呢。」
福壽公主一咬唇,頓時珠淚欲滴,她並不接權仲白的話,而是低聲吩咐左右,「你們都出去……小櫻留下服侍我,我、我和權神醫有話要說!」
說著,又沖蕙娘點了點頭,便自己加快腳步,往太後宮闕去了。
如今牛家,真當得上炙手可熱的考語,吳興嘉這個牛家小宗婦回京城省親,還能少了人巴結她嗎?牛淑妃道,「也是為了她父親的壽辰,也是為了本宮的事。」
宮中妃嬪雖不多,但待遇也分了三六九等,雖然都是未封嬪的新人,但有寵的白貴人和無寵的權美人相比,就要自由得多了。她非但能夠隨著皇上到各大別宮玩樂,甚至也可以同她的前輩們一樣,一年內有那麼一兩次機會,離開囚牢般的皇宮,以禮佛還願為名,在名山古剎中小住那麼幾日。
大秦喜歡病弱美人,草原上可沒這個規矩,不能生養的婦人,要來何用?權仲白沒有否認福壽公主的話,只道,「公主還要慎言,鬼王叔那是民間給起的綽號,羅春是正兒八經的蒙古萬戶。鬼王叔這個名號,別人可以叫,您是不好叫的。」
牛賢嬪在族姐跟前,話從來都不大多,聽見姐姐這麼長篇大套的一番話,她那長長的眼睫,也不過是若有所思地上下扇了幾扇,便又掛出了淡淡的笑容來,在一邊做她的人肉花瓶。蕙娘被牛淑妃糾纏得有些無奈,只好老實道,「娘娘殊恩,臣妾感激不盡——」
蕙娘笑道,「大師不大和達官貴人們往來,在我們這群人里,名氣倒是不顯。但平日里熱衷行善,是城東一帶有名的善心人,就是仲白,和他來www.hetubook.com.com往都很密切。平時春秋二季凡有瘟疫,都是經常和妙善大師攜手義診發葯的。」
她眼珠子一轉,便欣然道,「竟還有此事?這樣的得道高僧,若能得他指點兩句,我這心裏也就不會這麼慌亂了……也好,正好今年我也都還未出宮禮佛,待冊封大典之後,少夫人若是有暇,便陪本宮上慈恩寺走一遭兒吧?」
牛賢嬪以那樣出身,如今又得了孫家青眼,又得了牛家信任,頗有左右逢源的意思,蕙娘是半點也不會小看她的。可她從前在人前,似乎總是寡言少語,半點都不出彩,此刻溫言軟語、輕言淺笑時,方現出了少女一般的俏皮,這話里話外,損著牛淑妃的意思,令蕙娘也忍不住要笑,她忙繃住了道,「我這也都是實話實說——」
大太監情知這個人情,權少夫人已經認下,他回頭足以向主子交待,便也不多言,欣然一施禮,「如此,少夫人請這邊慢行……」
牛賢嬪雙眼一閃一閃,想了想,又噗嗤一笑,「人必自辱,而後人辱之。少夫人你也是兩面為難,只好順著……」
她比了比後頭,「她的意思往下說,這也是人之常情,又令娘娘鳳心大悅,自個兒又落得了清靜,想來,慈恩寺的香火因此也能陡然興盛一段時日,也算是皆大歡喜。其實這亦是老成之舉……只是我想到方才姐姐的神態,便實在忍不住要笑,還請少夫人見諒。」
便又將這慈恩寺的妙善大師,那卜算如神的形象略吹噓了幾句。

「我是覺得……」牛賢嬪也沒敷衍她,左右稍微一看,便壓低了聲音,「少夫人你,有些太捉狹、太欺負人了。」
因這份心事,也因為她的身份發生了變化,權夫人借口身體不好,開始讓她出面和外頭的三親六戚們應酬,還因為皇上身子不爽,六宮人心浮動,都想方設法地和權仲白一家套近乎,這裏頭總有些人的面子是不好駁的……總而言之,這年秋天,蕙娘進宮的次數顯著地增多了。
但換句話講,這差事要不難辦,鸞台會自然就給天衣無縫地辦了,也犯不著要把主意打到權仲白身上。如今既然他們有這個需求,那蕙娘也是只能硬著頭皮往上頂了,沒有條件,那就只能相機hetubook.com.com給創造條件。並且這整件事,還得因勢利導,不好露出太多痕迹,那就不美了。
牛淑妃眼睛一亮——這個權仲白,什麼事都不走尋常路,就連找供奉,都要找個這樣的供奉。不過,這對她而言卻是個不錯的機會,皇上身子不好,以後仰仗權仲白往外透消息的時日還長著呢,雖說焦氏自陳,和夫君關係比較冷淡,聽不見多少心裡話。但好歹也給指了一條明路,這做丈夫的和誰過從甚密,最清楚的還不是他媳婦?大把的布施撒出去,不愁妙善大師不為她、為牛家說些好話……
「不必了。」她笑著沖那大太監微微一點頭,「後宮重地,未經通報哪能隨便亂闖……公公有心,我記著這份情了,可如今天色不早,還是先回家去吧。」
蕙娘也就是閑來無事,投一發魚餌而已,沒想到牛淑妃根本是搶著跳出水來咬餌食,她自然也就順水推舟,「那我也就借娘娘的光,多少也休息幾天了。」
自得、自矜之意,雖經過收斂,但依然隱隱地透了出來。蕙娘忙道,「是臣妾想岔了,沒想到冊封大典那兒去,請娘娘恕罪。」
瓊哥媳婦,指的應該就是吳興嘉了,她嫁的正是牛德寶爵爺的長子牛奇瓊,也是牛娘娘的堂弟。從前吳興嘉有意於後宮嬪妃之位時,牛娘娘就不大喜歡她,沒想到現在做了她的弟媳婦,牛娘娘居然還會這樣當眾下她的臉子,給蕙娘打小報告。
她人本來生得美麗,見聞又相對廣博,反應敏捷口舌便給,要作出喜歡她、和她投緣的樣子,並不是什麼苦差事。就是牛淑妃這樣的材料,和蕙娘相處得也頗為愉快,她倒有一樁好——並不太嫉妒他人的美貌,有時蕙娘和牛賢嬪都在一側,兩人芝蘭玉樹、春蘭秋菊的,把她比得暗淡無光,牛淑妃也並不大生氣,反而嘆道,「可惜天生就人,往往都有其缺憾。少夫人就是命數上差了那麼一點兒,要是令弟少出生幾年,只怕如今中宮位置,便不會空懸了。」
「咱們也別繞圈圈,打馬虎眼了。」牛淑妃打斷了蕙娘,索性就開門見山了。「現在皇上對外都說是好了,可對內,那瞞不過我們這些內人……只他的病情,全掌握在權神醫一人手裡,我這也不是為了我,還是m.hetubook.com.com為了皇次子!你就給我透透口風,好歹露個消息吧,皇上這病,到底是能治好不能了。」
她瞅了蕙娘一眼,幽幽地道,「少夫人今番有暇,不如去探探福壽公主吧,她這一陣子,身體是越發不好了。能得您陪她說幾句話,沒準心裏還能鬆快鬆快呢。」
她嘆了口氣,輕聲道,「還有些可憐人,雖是金枝玉葉,但將來大半輩子,卻都要受苦。」
蕙娘心頭,微微一震,頓時已把牛賢嬪那番話給融會貫通。她心底亦不是沒有感慨: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牛淑妃大剌剌地拉攏權氏,卻不知道她越是用力,權家就離她越遠。以羞辱吳興嘉作為交換,更是盡顯胡鬧荒唐,倒是這個小牛娘娘,隨隨便便幾句話,已經使得她很感激她的情分了。真是如她所說,牛淑妃一輩子只得一個命好,不然,副后的位置,又哪裡輪得到她來坐。
深宮內院的女人,因身份緣故,最是信佛尊道,牛淑妃經過這麼一段時間的來往,對妙善大師的興趣也是逐漸濃厚,不禁便道,「聽你平時常常提起這位大師,他素日里在京中,果然有些名氣?」
因按現在時辰,太妃業已午睡起來,蕙娘還要過去一行,便正好和牛賢嬪同路。兩人並肩走了一段,蕙娘見牛賢嬪還是那樣笑微微的,星眸流轉間,似乎總有幾分忍俊不禁,便笑道,「娘娘,什麼事這麼滑稽。」
見牛淑妃不可抑止地露出失望之情,她便又道,「我也不瞞著娘娘,外頭男人們的事,仲白未必會和我說的。男主外、女主內嘛!我自己事兒也多,平時和仲白在一處,不是說家事,就是說兩個兒子,他醫館里的事,我也不大問的——那也是經了慈恩寺的妙善大師指點,大師說,他妙手回春施針救人,那是和閻王爺對著乾的事兒。我呢,怎麼說手頭也有個票號,這票號四面通財……」
蕙娘心胸洒脫,並不急行軍過來尋夫,福壽公主屋內,便始終保持了靜謐而溫馨的氣氛,權仲白在藥方上落了最後一筆,抬頭把方子交給福壽公主身邊的大宮女,口中還道,「公主這是心病,心結能解,不吃藥也無妨的。若心結不解,就吃了葯,終究也妨害到五臟六腑,北地苦寒,生活本就不易,公主若體弱多病,只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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