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咫步隔天闕,而今從頭越
第二十三章 頓悟

只可惜這個人雖然也許還會回來,但餘生中,卻再也不會對她這樣說話了……
「我聽說,權神醫出海去了歐洲。」焦勛的語氣有幾分猶疑,許多未完的疑問,藏在話中。「有家有小,可不是遠遊的好時機。」
焦勛並不詫異,也許是那組織的詭秘程度,也增加了他的小心,他將蕙娘的反應,誤認為是她的謹慎:也對,連他都能調查出這些端倪,蕙娘這幾年間,又豈能全無線索?只是這裏終究是公共地方,蕙娘也不能長久逗留,的確不是深談的好時機。
「你的輕身功夫是越發精進了。」她一邊和焦勛拉著家常,一邊跳下了地,「走得這麼近,我竟一點都沒有發覺,這還是沖粹園呢,看來,這個地方也不安全。」
焦勛無法再說什麼了,他鬆開了手,若有所思地抬頭望著蕙娘,蕙娘有許多話想說,但卻也知道,焦勛絕不是能傾訴的人選,思來想去,只好嘆笑一聲,策馬緩緩而去。
「不是兇手。」焦勛的臉色沉了下來,「但也不是外圍了,此人如我沒有猜錯,應該是那組織的中堅成員……」
「也就只能混到山上來了,這一帶看守少……」焦勛今日打扮得簡便,一襲青布長衫,看著就像是個落魄文人,只是朗目疏眉、神儀明秀,風姿卻非服飾所能遮掩。「要再往下走,園子里防衛就嚴格了。佩蘭你也不必過於擔心,沖粹園佔地這麼大,也總難免有點漏洞。」
「唯有勤修自身,以過往所有苦難為石,將慧心磨練得更為晶瑩剔透,一往無前、一無所懼,才能追求你真正想要的東西……才能追求你的大道……」這些話,豈非字字珠璣?不克服心魔,不去冒險犯難,她還怎麼在這複雜到了極點的局面中,去追尋一線生機?
「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她告訴焦勛,「只可小聚,不能長談……我們到自雨堂去,我有很多話想和你說。」
「什麼人?」蕙娘的心立刻就提了起來,她心頭不祥預感越濃,其實話才出口,就已經想到了答案——可她畢竟還是要問一問的,「你捉住兇手了?」
走到她這一步,蕙娘自己都不覺得自己是什麼良善之輩,但焦勛卻不一樣,她不能眼看著他趟進一灘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深淺的渾和圖書水裡。身中神仙難救,本來就是她給他惹下的一劫,他命大遇到權仲白逃得一命,本來也可以在異域展開新生,卻因為自己又從新大陸迴轉,現在更是不尷不尬,回不去新大陸,也沒法在大秦立足……但她也不知該怎麼阻止焦勛,畢竟,他可是實實在在地為她查著這個案子,就連這個人,估計都是他為了蕙娘,千方百計給活捉下來的。
沖粹園背靠靜宜園,在防衛上也的確是藉助了皇家園林不少力量,這裏因為遠離靜宜園,反而靠近香山上開放給香客的各大寺廟,往年也不是沒有遊客誤入。蕙娘這幾日會在這一帶盤桓,也是因為焦勛最適合從這裏潛進來。當然,時間地點那也都是早約好的,閣老府送了鮮花,蕙娘少不得要打發人回禮回話,一來一往,這約會也就定了下來。
焦勛的眉頭頓時緊緊地擰了起來,他低聲問,「怎麼會?」
而她也必須從這錯誤中去汲取經驗,同樣的錯,她不能再犯第二次了。
心亂如麻時,權仲白的聲音好似又在她耳邊響起,那聲音那時還飽含了深情與痛惜,是呀,那時候,他還是很在乎她的。
那時候她沒怎麼把權仲白的話當真,他雖然真心真意,每一句話都掏了心窩子,但這些話卻只好似一陣狂風,從她耳邊吹過就再沒了痕迹,風吹過那一瞬間的觸動,也終於只是觸動而已。直到此時此刻,她才明白忠言逆耳,不是每個人都會這樣設身處地地為她著想,會這樣苦口婆心地教曉她去為人處事。
他望著蕙娘,眼裡閃過一絲頑皮,還戲弄她呢,「怎麼樣,膽子小了小了,可還敢扮男裝和我出去一趟,親自審一審那人?」
「哦?」焦勛唇角不僅逸出一絲笑意,「幾年沒見,你的膽子倒是越變越小了么。」
就是從前沒出嫁的時候,蕙娘也很少在焦勛跟前如此失態,她雖然也有小兒女的時候,但這份憨態,終究是留給家裡人的。此時被撞了個正著,饒是蕙娘城府,也不禁有幾分訕然,她察覺到自己面上有一團暖熱,便忙掩飾地抬起手來扶著樹枝,稍微擋了擋面孔。
焦勛倒要鎮靜一些,他還反過來安慰蕙娘,「你也別擔心,終究就是少了個名分,不然,就作了和*圖*書兄妹來往又如何?——我這一次,也是無事不登三寶殿,關於那個神秘組織,我查到了一點頭緒。這件事老爺子不願意沾手,我也不想給老爺子添麻煩,這才請他傳話,想親自見你一面。」
直到此時此刻,權仲白已然揚帆遠去,不知在何處駐足時,蕙娘才能對自己承認:其實,權仲白由始至終都沒有看錯,那碗葯顛覆了她的性命,也將她對人對事的觀念全盤打碎,有些事不是不明白,但卻很難再回得去。在那件事以後,她便再也難以重塑對任何人的信任,除了與世無爭的至親三姨娘以外,她看誰不覺得人家要害她?就是現在,她也無法輕言信任焦勛。隨著那碗葯而失卻的有許多東西,其中最寶貴的,也許就是她的信任之心了……
千迴百轉,種種猶豫到了最後,其實也無非就是化成一句話:她能夠信任焦勛嗎?
的確也是瞞不過他的,權仲白人在廣州那還好些,忽然這樣招呼也不打地去了海外,很多人心裏,自然都會有所猜疑。
蕙娘不禁露出苦笑,她想了想,還是輕輕地點了點頭。「也許在他看來,我們兩人雖沒和離,但也同已經和離差不多了吧。」
蕙娘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將所有不應再有的情緒,壓到了心底深處,再睜開眼時,心湖已是平靜無波。
直到這一刻,在這最不適合的時機里,蕙娘忽然間明白,權仲白實在曾經是很愛她的,雖然他並不大承認,雖然他不解風情,雖然他總不合她的心意,雖然她總覺得他有幾分自私,但他實在曾對她付出過真正的感情,而並非同她以前所想,只是出於責任、出於無奈。不論兩人的婚姻背後,隱藏著怎樣的陰謀算計,又令得他多麼無奈,權仲白的感情,也不是她一步步算計來的,其實早在她表演著自身的情動,用自己那半真半假的故事來換取他的信任和配合之前,他就已經展示著真實的自己,付出著他所能給的關心,她曾暗地裡覺得荒唐可笑的大道,有什麼好笑?他的心、他的路一直都放在那裡,不是看重你,不是喜歡你,人家為什麼要傾吐自己的理想,想要同你『志同道合』?
鬢上衣間,還有細碎桂花,拂之難去,一縷幽香曲折迴繞和_圖_書,好似身後焦勛的視線,雖行得遠了,卻依舊繾綣難去。
這麼大的事,蕙娘犯點沉吟也是理所當然,焦勛並沒有催促她的意思,他的眼神落在她身上,像是暖風中一隻蝴蝶,輕觸著她的手背,溫柔而不帶任何侵犯。蕙娘心底越發猶豫,許多種選擇在心頭閃過,有穩妥的、有冒險的,有絕情的、有太過感情用事的,每一條路都是有利有弊,一時間她竟難以決斷,甚而連當時同權仲白決裂時,都沒有這般委決不下。
焦勛微微一怔——這何家的事情,的確是鬧得沸沸揚揚的,兩人為什麼要鬧和離,這事也是眾人關心的焦點。也不知是誰那樣愛傳話,竟把何二少奶奶的話給傳了出來,街頭巷尾,都有人在嚼這個舌根:據說,何二少奶奶也沒說何二少什麼壞話,她來來回回就是一句,『人是好人,可惜合不來』。
但人都是會變的,一別數年,焦勛也不再是從前那個單純的候選贅婿了,他在新大陸有了一番經歷,這經歷是否已改變了他的想法,改變了他的價錢,他這一次回來,是單純地想要幫她,還是也帶了別的任務,又或者,他是否對她也有所求、有所圖謀?
「雖然你未曾服下這碗毒藥,」他說,「但你卻始終都沒有從這碗葯里走出來。」
承認錯誤,不是簡單的事,但蕙娘亦並不會自欺欺人,她明白,這一次,是她做錯,是她一手把兩人間可能還有轉圜餘地的關係,給摧毀到了這樣不堪的地步……
東西都轉送了,人家多問一句也是情理之中,蕙娘想回答,卻又感到一陣強烈的無奈,她疲倦地吐了口氣,搖頭道,「反正左右不過是世家間的那些勾當。」
從前焦勛只給她好處的時候,她當然不必把他往最壞的方向去想,但現在,她要冒風險——冒極大的風險了,蕙娘不能不考慮到最黑暗的一面,她不能不去猜測焦勛的意圖,她擁有的權勢與財富,一向是她的籌碼,也是她的枷鎖。這東西也許她本人不怎麼在乎,但對很多人來說,都是他們垂涎欲滴念茲在茲的寶物。
焦勛果然一點意見都沒有,一句,「送給你就是你的東西了」,便把這件事給帶了過去,他甚至還好奇地問了一句,「什麼交易,讓你連這和_圖_書個籌碼都出動了?」
楊七娘所言不差,這世上任誰都有個價錢,她焦清蕙有,權仲白有,焦勛又或者說李韌秋又怎麼會沒有?這一點她是一清二楚,焦勛從小到大,眼裡就只能看得見她,毫無疑問,她就是焦勛的價錢。蕙娘從不自作多情,他的仰慕,她是不會錯認的。從這點來看,焦勛當然值得她的信任。
他面上厲色一閃,「我為他預備了許多手段,此時正一一令他消受呢,其實邀你過去那就是個玩笑,你要自己不便出去,讓你那幾個心腹丫頭過來一趟,也是一樣的。有什麼想問的,這時都能問上。」
但現在人在焦勛手上,她就是想找點借口放人都難……試問如果鸞台會和權家不是結合得這麼緊密,她拿什麼理由讓焦勛別對付鸞台會?就是桂家那樣密切合作的關係,能陰鸞台會一把都不會放棄呢,她就是有那麼大度,也要焦勛能信才行啊。
「祖父那裡,我去分說。」蕙娘斬釘截鐵地道,又翻過來叮囑焦勛,「但你也要極為小心,我所受監視的嚴密程度,不是你能料想得到的。甚至連我自己都不能肯定,我身邊有誰盯梢。一旦你露了痕迹,只怕他們對付你的手段,會比從前更過分。」
兩口子要居家過日子,說簡單也簡單,說不簡單,也的確不簡單。不然,又哪來那許多恩怨故事?權仲白人沒得挑,蕙娘也不是什麼不堪人物,日子過不下去,也只能說一句沒有緣分了。
這話倒是把蕙娘說得鬆弛下來了,她亦是坦然,「本來這關係就尷尬,現在身份也尷尬,要是仲白在身邊,陪著見一面也就罷了。不然,這麼遮遮掩掩背人耳目的,你說我能不緊張嗎?」
要說蕙娘膽子小,她自己都要發笑,但她也不能不承認,起碼在焦勛跟前,她是有些氣虛的。蕙娘搖了搖頭,「就是心裏沒鬼,這樣的事若鬧出來,我在權家也就沒法立身了……這已經不是從前在閣老府的好日子啦……」
「只怕老爺子心存顧慮。」他抬了抬眉毛。
兩人談定了聯絡方式,便要告別分手,行前焦勛猶豫再三,還是上前挽住了蕙娘的馬頭——蕙娘業已翻身上馬,見他如此,只好俯下身來,等著他的下文。
「何家的熱鬧,你想必也有所耳聞吧。m.hetubook.com.com」蕙娘心頭,真不知是何滋味,可她的聲音傳到自己耳中,卻平靜得令人心悸,「按說那都是大門大戶的兒女,也是一對佳兒佳婦,又為什麼會鬧成這樣呢?」
焦勛也沉下了臉色,他點了點頭,沉穩地道,「我知道了,一定會處處小心。」
儘管這手法也許還很拙劣,還缺乏謀略,還充斥著天真的熱情,但他實實在在,是喜歡過她的……只是她卻一直未能感受得到,她一直都看不明白,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她連他對她的情都看不懂,又談何珍惜不珍惜?現在,她終於看懂了、明白了,可他們之間,卻也已經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去珍惜。
兩人久別重逢,上回竟沒有好生敘舊,蕙娘也想知道焦勛回來要做什麼,是否真和他所說的那樣,同魯王之間還不是統屬關係。但她自己不願說實話,盤問的話便難以出口,兩人默然相對,誰也沒先說話,過了一會,焦勛忽地無奈道,「佩蘭,我們好說一起長大,不說情同兄妹,也自有一番情誼在。你看見我,怎麼老這麼尷尬呀?」
焦勛讓她親自過去,其實也不能說沒有原因,很多時候審訊審訊,重視的不是那人口中的話,而是他的言談舉止透露出來的信息。蕙娘自然是此道高手,如果她不知道事實真相,恐怕即使冒著犯忌諱的風險,也要親自跑上這麼一趟。可現在,她口中卻滿是苦澀的味道:這個人要挺得住那還好說,要是挺不住把他知道的一些東西給供出來,暴露了鸞台會,或者說起碼暴露了桂家這條線,讓焦勛順藤摸瓜地往下查,那這件事可就更亂了。這麼重大的事,桂家能不想著殺人滅口嗎?焦勛只要稍微一露底細,招來的可能就是不死不休的追殺……
老太爺雖然明著不肯插手蕙娘和焦勛的事兒,但私底下卻似乎樂見其成——最起碼也是袖手旁觀,他的心思,蕙娘是無由猜測也不願猜測,甚至她都雨點不願開口去詢問焦勛為何忽然要見她,反而先提起了焦勛送她的那本書,「不得已,把它交給許家世子夫人了。不過楊棋這個人,手上的資源要比我更優勝,她和楊善榆沾親帶故呢,關係也好,又很有把這件事辦起來的決心,送給她了,倒比放在我這裏埋沒蒙塵,要來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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